第5章 暴烈
暴烈
“喂。”
聶思凡叫住宋萸。
他下車走了一步,回過頭。
“你中午吃什麽?”
宋萸歪頭一秒,似乎覺得這問題很沒有回答的必要。
他扭頭,走了。
……走了。
很沒禮貌。
但聶思凡對他的反應已經不驚訝了。
她今天沒有瑜伽課,直接開車去美術教室。
這家名為問言畫室的機構開在CBD一棟辦公樓的17層。
畫室老師不多,加上她一共五人,四女一男。有個姓盧的女老師是她大學同學,但兩人不熟。
聶思凡來這座城市多年,一直保有審慎的交友态度。
凡是和家鄉有關聯的人,她一概保持距離。
11點有一對一的課,聶思凡指導一個高二女生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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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姍是個文靜女孩,有點像年輕時的聶思凡,人長,脖頸也長,眉眼清淡,挺直腰背坐在那裏畫油畫,就像一只白鶴。
她是美術生。往常,學生們會在高二暑假報班開始美術集訓,但喻姍用功更早,三月就開始找老師學畫。
用喻姍爸爸的話說,我們家姍姍不搞速成美術那套。
因此,他在每周二上午為喻姍請文化課的假,讓她來聶思凡這兒上油畫課。
目标很明确,就是要讓女兒讀央美油畫系。
上完課,聶思凡邊收拾畫具邊問,“一上午不去學校,課程跟得上嗎?”
喻姍把馬尾解開,黑如緞的長發披下來,在背上綻放開一朵黑百合花。
她說,“挺好的,我也能出來透口氣。”
“不過,聶老師。”喻姍看向聶思凡,“以後上課的時間可以改成周末嗎?”
“我周末不在畫室。”她說。
“嗯,我知道。我爸想讓您單獨給我上課,不通過畫室。”喻姍說到這兒放低音量,“聽說畫室抽成太高,我們交幾百一節的課時費,到老師們手上只有幾十塊。”
聶思凡懂她意思,經常有學生家長想讓她私下授課,但她不想讓自己太累,基本都回絕了。
“這個……”聶思凡此時面對喻姍,卻很難開口拒絕。
她想到一個問題。
關于未來幾個月的周末。
“我想想吧。”她說。
送走喻姍,聶思凡和喻爸爸打了個招呼,聊了幾句,轉頭回畫室,正要拎包走人,她今天的工作又結束了。
鄭陽喊住她,“聶老師,中午一起吃飯嗎。”
鄭陽是畫室唯一的男老師。
他有畫畫的人最想擁有的一雙手,白而細嫩,指節纖細修長,比女人的手還女人。
鑒于聶思凡每天基本就一節課,上完課走人,所以她對另外幾個老師只有單一印象。
手很漂亮,就是她對鄭陽最大的印象。
“我……要去情智高中辦點事。”
她随口說。
“梧桐巷嗎?”鄭陽笑,“好巧,我也準備去那邊。”
……
聶思凡開車帶鄭陽來到學校周圍。
她把車停在馬路邊,和鄭陽沿路看吃飯的店。
有家冒菜店人氣挺旺,店面看起來也更幹淨。
兩人走進去。
點完餐,兩人分開付賬,找了僅剩的一張四人桌,面對面坐下。
正有一搭沒一搭聊着,鄭陽的眼神忽然不對勁起來。
他擡高目光,仰面看着什麽。
聶思凡感覺頭頂黑壓壓的,莫名有股壓迫感。
她轉身,擡頭。
對上宋萸一張黑臉,旁邊是笑的不懷好意的江小虎。
兩人門神一樣,一人手裏舉杯玻璃瓶可樂。
“拼個桌。”宋萸咬着吸管問聶思凡,“介意嗎。”
“不介意不介意。”
搶答的人是鄭陽。
聶思凡回頭看鄭陽,發現他笑得挺開心。
宋萸挨着聶思凡坐下,她往牆壁挪了挪。江小虎的眼神時不時飄過來,被聶思凡全部無視。
四個人開啓兩個波段的對話。
叫到聶思凡的號,她站起身,宋萸仍坐着,一瓶可樂喝得見底。
“同學,借過。”
說不上為什麽,這種場合,好像就是不适合表現他們認識。
他推椅,“噌”地站起來,聶思凡眼前立起一座山。
宋萸拿着空玻璃瓶走了,等她端着餐盤回桌時,發現他又開了一瓶可樂。
也是這時,她才看見他顴骨貼了個創口貼。
還是在意形象的嘛。
聶思凡默默吃菜,間歇性吃一小口米飯。
鄭陽見她太悶,搗搗江小虎胳膊肘,“同學,你們學校挺多美術生吧?”
江小虎嘴裏銜着吸管,只動眼珠看鄭陽,“對啊,咋的,大哥你家孩子也要讀我們學校?”
“我?哈哈,你看我像有孩子的人?”
鄭陽說這話時手撐桌面,一手撫上臉頰。
此動作一出,宋萸,聶思凡和江小虎都不約而同看向他。
江小虎:“嗯,應該剛上幼兒園。”
鄭陽幹笑,“……我單身,哈哈。”
四個人都埋頭吃飯時,桌上沒人說話。
聶思凡已經吃飽,她聽着從自己身側傳來吸溜吸溜的聲音。
宋萸似乎很愛吃面食,碗裏有泡面,手擀面,牛筋面,還有土豆粉。
聶思凡光是看一眼就飽了。
一個向來冷淡的人,吃飯倒是吃得挺香。
鄭陽見她停筷,“聶老師稍等我一下,我馬上。”
吸溜聲停了一下。
她笑,“不急。”
吸溜聲再次啓動。
“阿萸你今天上晚自習不?”江小虎忽問。
旁邊的腦袋一頓。
聶思凡手撐臉頰,看着前方的虛空,微笑。
上,還是不上。
這确實是個問題。
“上……吧。”宋萸說。
“怎麽又改主意了,不是說晚上去淘碟?”
“嗯,算了吧。”
“今天清倉甩賣最後一天啦,再不淘可買不到那麽便宜的CD了。”
哦。
CD啊。
聶思凡視線中突然出現鄭陽的笑臉。
“聶老師我吃好了,咱們走吧。”
宋萸聽到這話似乎松了口氣。
他這次很快起身,嗖一下讓開位置,右手平舉,一個極為紳士的“請你快滾”的動作。
“你他媽。”
聶思凡咬着唇語,走過他身邊時停留一秒,她仰頭,他也仰頭。
行。
聶思凡拔腿就走。
跟鄭陽分開後,她站在車外,點燃一根煙,抽着。
學生們都走光了,馬路靜下來,冒菜店最後晃出兩個人,僅憑走路姿勢也能看出這是兩個無所事事的家夥。
宋萸勾上江小虎的背,兩人并肩走得很慢,邊走邊看沿街小店。
聶思凡莫名生出一種錯覺。
他們好像被校園抛棄,但又無處可去。
她沒追上去問宋萸晚自習的事,而是打開手機,撥通高三七班班主任的電話。
晚七點,聶思凡吃完晚飯,開車出了趟門。她買了些東西回家。
一個人在家的時光總歸是惬意的。
在這座城市,宋葦給她建了一個小小烏托邦,家門一關,她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比如現在,聶思凡把畫架擺到陽臺,打開釣魚燈,畫一幅油畫。
她腦子放空,沒想好畫什麽,只是有股朦胧沖動。
很快,調色板上有了三種顏色。茄子绀,蝦青紅,還有棕茶色。
她往油畫布上肆意堆疊顏色,憑着那股沖動,畫出一圈又一圈顏色暧昧的漣漪。
不知不覺,幾小時過去。
聶思凡打算把畫擺在陽臺晾幹,她打開窗通風,剛挪好畫架位置。
家裏的門開了。
下意識的。
她扭頭一笑,“你回來啦——”
以為回來的人是宋葦。
像她曾經無數次等他回家一樣。
宋萸書包一扔,鞋也不換,徑直走向她。
聶思凡呼吸一窒。
他那張臉,比昨晚被打還要黑。
宋萸攥着拳頭,停在離聶思凡數米的地方。
“是你跟孫鬼提前通的氣?”
聶思凡懂了他意思。
她不緊不慢收着調色盤和畫筆,“對,我和你們孫老師通過電話。”
他死死盯着她手上動作,“你他媽是不是有病。”
聶思凡放下筆,直起身看他。
“注意你的态度,宋萸。”
“我逃課礙你什麽事了。”
宋萸又向前一步,黑影覆上聶思凡頭頂,“閑出屁了來管這些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聶思凡吸氣,保持呼吸平穩。
她說,“我是你哥哥的未婚妻。你逃課,和他有關系,和我就有關系。”
“宋葦和我有個錘子關系!”
宋萸一拳錘向牆壁,眼角通紅,“該管的那些年不聞不問,現在來裝大善人,操他媽的!”
“這就氣的跳腳了?”
聶思凡抱起胳膊,淡淡地說,“押着你上一節晚自習,什麽難聽的話都出來了,是嗎。”
她撞開宋萸,走向客廳。
“還要什麽要罵的,一口氣罵完吧,罵完你我就兩清了。”
聶思凡邊說邊拆開包裝袋。
“你哥說的沒錯,狼心狗肺,我領略到了。”
“狼心狗肺狼心狗肺,老子耳朵都聽出繭了!”
宋萸猛地轉過頭,眉眼狠戾,“昨晚沒看清吧,今天老子脫衣服給你看心口的胎記!”
他拉開校服拉鏈。
“不好意思,我對你沒興趣。”
聶思凡把兩張CD扔到沙發上。
宋萸動作一頓。
“槍花的CD,去的時候就剩這兩張,當我送你的。明天最後送你上學一天,後天你哥回來了,你的事跟我再沒有半毛錢關系。”
聶思凡說完,轉身進卧室。
一陣涼風刮過。
房門被一只大手抵住。
宋萸站在門外,手肘頂住門。
門縫裏,他的臉陰沉得像空調外機排出來的廢水。
“你……怎麽知道的。”他盯着聶思凡。
門框陰影罩着他的臉,臉色很黑,眼睛卻很亮。
“耳機放那麽響,也不怕把耳膜震碎。”聶思凡冷笑,“攢錢買對降噪耳機吧。”
她猛一壓門。
宋萸力氣更大了。
把門縫撐的越來越開。
聶思凡覺得這場景有一絲微妙。
她何必不讓他進來?
他又不敢對她怎麽樣。
“還有……”
她說這話時将門把手往後一拉。
一座山倒在她面前。
山崩地裂一般。
宋萸趔趄幾步,就要栽到地上時扶住牆壁才站直。
聶思凡撲哧一笑。
“好玩嗎。”
宋萸緩緩直起身,拉到一半的校服裏面是件黑T,已被汗漬濡濕。
聶思凡偏頭,不說話。
宋萸嘆口氣。
沉默一會兒,他摸了下後脖頸說,“加個微信吧。”
“?”
聶思凡慢慢轉過脖子,挑眉,仍不做聲。
宋萸看着她,聲音輕輕的。
“加個微信,我把錢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