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九、父子君臣
第39章 三九、父子君臣
王清惠跟徐沅兩個人用膳一向是又香又甜,連帶着太子妃見了,也多用了一碗湯。她雖然生得艱險,但勝在年輕,産後恢複得好。再加上如今兒女雙全,事事順心,再瞧太子妃,倒比原來更添三分俏麗。
飯後略坐了片刻,太子妃才命人把兩個年輕宮妃送回住處。等一切停當,才想起問一句太子的行蹤:“綠雲,太子爺今兒歇在哪處?”
太子妃原來就對孟旭召誰侍寝不上心,如今生了嫡子,更不怎麽理會這些閑事。東宮就這麽幾個女人,王清惠又提前進入了養老模式,太子要歇息,不是鄭浔就是徐沅,太子妃問也是自讨沒趣。
今晚特意問一句,綠雲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倒是紅玉警醒些,順口就接:“這幾日殿下一直跟禮部和光祿寺的大人們議事,都是自個兒在含章殿歇的。”
這話提醒了太子妃,聖人北上在即,雖然不讓太子參政,卻又讓他分管北巡的踐行典儀,這幾天正在禮部忙得日夜颠倒。
本來還想跟太子提一句,把宮裏幾個妃嫔的份例都往上提一提,如此一來,倒不好開口。吳字微拿過紅玉遞過來的帕子,用胰子淨了臉,又抹了珍珠膏,這才追問:“離着聖人北上也不遠了?”
何止不遠,這不是近在眼前嗎?紅玉輕輕替太子妃捋順頭發,回一句:“我的好娘娘,後日可不就是聖人出發的正日子?”
一轉眼,都要出月子了,難怪王清惠嚷着要卸了差事。吳字微散了辮子、換了寝衣,躺在床上還在尋思以後的事兒。
不出意外,太子總有問鼎天下的時候,而她要做的,就是保着兩個孩子平安長成。只要太孫平安,這宮裏的日子就有好過的那一天。
吳字微心裏有事兒,翻來覆去就是難以入睡,倒又對着外間值夜的綠雲問:“良娣那兒可還好?”
太子良娣這胎懷相不好,三天兩頭就要見紅。這些事太子妃日日都要過問,綠雲不知她又問一遍幹甚,仔細回想了一通,說:“平安脈日日都請,張太醫一開始還開些藥,如今只勸着良娣想開點。偏她心底存的事兒多,攆了嬷嬷不說,青煙和翠霧看的臉色也不少……”
顧嬷嬷的為人,吳字微多少知道一些,攆了也就攆了,不值什麽。只是按照鄭浔這個架勢,倒不是養胎,是養病了。
吳字微略想了一會兒,吩咐下去:“眼瞧着都三個月了,等聖人北上的事有了眉目,就請良娣的家裏人進宮來坐坐。”
鄭浔這是心病,藥石無靈,旁的人都醫不好,把她家裏人叫進來,說不得還有點用。
吳字微大概也知道鄭浔心裏的想頭,明白她這是南柯一夢,悔不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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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鄭太子良娣少時就已對太子爺遙遙傾心,連正頭娘子的身份都舍了,甘心來這清寧宮當個妾。結果太子對她,卻并無多少舍你其誰的男女之愛。
如此渾渾噩噩十幾年,一朝夢醒,焉能不痛?
鄭浔此時尚且糊塗,可吳字微卻一早就将這皇家夫妻看了個透徹。太子的心裏首先是皇位,其次是身家性命,至于女人,又有幾斤幾兩重?指望跟太子的情分,還不如指望西湖水幹、雷峰塔倒。
就是眼下瞧着對徐沅多幾分寵愛,難道還能這樣好一輩子?對于鄭浔這些心灰意冷的舉動,吳太子妃心裏略替她不值。
但不值歸不值,正妻的職責總還是要盡的。
而綠雲聽了太子妃的話,則很有些氣憤:“不怪奴婢多嘴,自良娣懷了孕,宮裏宮外多少人奉承她?偏她成日裏作出個春悲秋恨的樣子來,想給誰看?您拼死拼活地生孩子,聖人和皇後也沒句好話!真是不值!”
那有什麽辦法?從小在聖人和皇後跟前長大,既是媳婦更是女兒,內宮那兩位不寵她鄭浔寵誰?不過是些金銀首飾、藥膳補品,只要大事上不錯了嫡庶,吳字微也懶得去計較。
反而還告誡綠雲:“這些話不要出去胡咧咧,沒輕沒重地,惹禍上身猶不自知。”
聽這話音有些重,綠雲就三緘其口,披了衣裳,進來挑了太子妃床尾的燈花,才又回外間躺下。
主仆倆這麽一折騰,總算能安心入睡。
六月初二到了,聖人說話算話,帶着成王一行人不緊不慢就往北邊去了。
臨行前還對着太子一頓囑托,什麽國家就托付給吾兒了,太子聽得淚眼迷蒙,不斷跟他老爹承諾自己一定會保後方安定,讓聖人無需有後顧之憂。聖人聽了這話,憂慮更甚,但又騎虎難下,只得繼續自己的長途跋涉。
聖人前腳剛走,太子就領着滿了月的太子妃并一衆姬妾去坤寧宮面見皇後。
到底是生了一個讨喜的胖小子,李皇後把太孫抱在懷裏,連鄭浔都沒想起來,笑得眼角細紋橫生。連帶着對太子妃也有了好臉色,還對着太子嘆氣:“這回你媳婦遭了罪,你可不許再惹她煩心!”
太子妃進宮五六年,頭回得了婆婆的青眼,面上卻是尋常,看不出有多喜出望外。只嘴上愈發恭敬:“母後說哪裏的話!殿下原就是個疼人的……”
王清惠和徐沅兩個人一向到了坤寧宮就是挺屍,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李皇後這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徐沅看了都啧啧稱奇:“今兒吹的什麽歪風?”
王清惠淡笑看着太子跟自家老娘妻兒共用天倫,聽了徐沅的話,往她跟前遞了一碗鮮羊奶:“你替我喝了,怪熏得慌。”
羊奶腥膻,徐沅也不大喜歡,又推回給王清惠,說:“我不喝,這是你的!”
皇後特意賞的,一人一碗,太子和太子妃都一飲而盡了。王清惠可不敢拿喬,當即好言相勸:“好妹妹,你先替我這一回。”
徐沅笑意盈盈,開出自己的條件:“我要你屋裏那卷千裏江山圖……”
那副丹青也稱得上妙筆生花,滄海遺珠。王清惠不妨徐沅獅子大開口,心痛難忍:“你喝了,我就給你!”
有了這一句承諾,徐沅端起那碗羊奶來喝了個幹淨,還悄悄朝王清惠得意地眨眨眼。
李皇後自家很愛胡人的飲食,尤其好這一口鮮奶。特意命人在宮裏養了幾頭北地運來的牛羊,早晨到了時候,就叫內侍們擠上一碗熱乎的奶,一日也不曾落下。
遠遠看見徐沅飲得痛快,難得還賞識地看她一眼,說:“本宮看昭容倒喜歡這羊奶的味兒,心慈,再給她斟一盞。”
李皇後以為是海內遇知己,沒想到徐沅卻看着宋姑姑端上來那一碗熱奶,哭笑不得:“妾多謝皇後娘娘,還勞煩姑姑且先放一會子。”
這味兒屬實有些沖,王清惠忍不住拿絹子捂了口鼻:“叫你裝怪!這下好了吧!”
別人倒還好,孟旭卻知道徐沅極少用這些腥味重的東西,自然地開口為她解圍:“見昭容用得香,兒子倒也有些饞,姑姑不如先給了我吧。”
徐沅熱切地看了太子一眼,默默在心裏發誓,以後一定要好好服侍太子殿下,矜矜業業,比現在更努力!
太子都這麽說了,李皇後也就不為難徐沅,只嗔了自己兒子一句:“都是當爹的人了,還是這般孩子氣!”
孟旭接過宋姑姑遞過來的小碗,一仰頭喝了個幹淨,轉頭就把太子妃她們往外支使:“好不容易進宮一回,字微你也領着她們去鹹福宮看看張娘娘。到底是長輩,不好輕慢的。”
要說什麽張德妃是長輩這樣的話,李皇後卻知道不過是太子的托詞。依依不舍地把大胖孫子交給乳母,就放太子妃她們幾個年輕宮妃走了。
太子有意把自己女人支開,肯定就是有話跟自己講。李皇後在這宮裏浸淫這麽些年,躲過了壬申之亂,又不知熬死了多少飛揚跋扈的寵妃,多多少少懂得一些皇家關竅。
她打量孟旭的神色,母子倆到底不夠親近,反而不敢開門見山地問什麽,只得旁敲側擊:“阿旭有話要講?”
話自然是有話的,只怕說出來有些駭人。孟旭連宋姑姑也一并趕下去了:“我這回進來給母後帶了一匣子參片,姑姑出去泡一盞參茶端進來吧。”
瞧這個動靜,只怕事情還不小,李皇後硬扯着嘴笑道:“你這孩子!竟吓唬人!”
孟旭這回卻不是來吓唬誰的,他起身跪下,鄭重給李皇後磕了頭,說:“娘,兒子問您借一樣東西使使。”
李皇後被自己小兒子的架勢弄得心裏發毛,臉上的笑意再也繃不住:“你我母子,何須客氣,直言無妨。”
孟旭本來也不打算跟誰客氣,語氣反倒強硬起來:“我這回要的,是爹的命,娘,您給嗎?”
這是什麽話?要是被聖人知道,他的儀仗還沒過太行山,太子就打量着要篡位,只怕立時就要殺個回馬槍。
李皇後閉了眼,還想裝糊塗:“阿旭,你原來最恭敬的!怎麽好說這樣的渾話?”
這就算渾話了嗎?孟旭并不覺得,一朝天子一朝臣,江山永繼,天命所歸,他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難道走上端慧太子的老路才是死得其所?
太子罕見地冷了心肺,也不肯再跪了,站起身來跟皇後叫嚣:“娘,這是兒子唯一的機會了。”
李皇後還是忍不住落了淚,猛地起身扇了孟旭一耳光,恨不得打醒他:“你還有什麽不滿足?你已經是太子了!這皇位,它遲早都是你的!你在我宮裏嚷嚷什麽!那是與你血脈相連的父親啊!你怎麽狠得下心來!”
孟昶和孟旭都是李皇後自己開的蒙,那時候她還只是個二等宸妃,住在延禧宮後面窄小的一處交蘆館,日日守着兩個孩子讀書習字。因着美貌過了分,宸妃自己得寵不說,兩個孩子上了書房,聖人也請了當世大儒作先生。
不承想一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經年累月地教下去,孟昶只學了光風霁月,而孟旭,卻滿腦子都是破釜沉舟!
對上母親的怒火,孟旭看得明白,挨了一耳光,反而笑得坦然:“父不慈則子不孝,兒子今日之恨,焉無聖人往日之因?”
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太子雖然下得了殺手,可他卻害怕落得個弑君謀逆的罪名,因此才會求着李皇後跟他一道遮掩。總不好叫天下百姓議論,新帝是個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
皇後也懂他的籌謀,心裏估摸着聖人這回只怕有去無回,死生不見。孟昶雖然脾氣硬,李皇後有時候還能哄得他回心轉意,可是孟旭,這卻是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驢。
好好的父子兄弟,偏偏鬧成這樣。李皇後心頭一時湧上無限悲涼:“早知你有手刃父兄的奸心,我當初生你作甚!”
殺聖人,孟旭志在必得,可是對于端慧太子的死,他卻坦坦蕩蕩:“您這話是何意?難道大哥的死,也要怪罪兒子嗎!”
端慧太子當日力保因言獲罪的一代文豪蘇舜卿,最終惹得聖人猜忌他培植黨羽、圖謀不軌。孟旭為了他哥哥四處奔走,說盡好話,到最後還要染上謀害兄長的嫌疑。
死了的那個怎麽都是無辜,所有的罪孽,就都要活人來承擔。
毒酒是聖人賞的,可李皇後對于孟旭也不是全然沒有埋怨:“你眼裏只看得到皇權帝位,何曾管過你哥哥的死活?當日你爹關了他,你只求自保,又何曾為他說上一句話!”
這樣疾風暴雨的怨恨,反而讓孟旭繃直了身子,攥緊了雙拳。本來還預備着說兩句好話掩飾一下,但一想到這些年爹娘對大哥的偏愛,孟旭索性坦誠道:“對!大哥不死,這皇位怎麽輪得到兒子!”
這些年為着一個早殇的孟昶,李皇後跟聖人形同別鶴孤鸾不說,跟孟旭的母子之情也別扭得可怕。對于孟旭圖謀天下的野心,她扭了臉,死活不同意:“你若敢胡鬧,我便死給天下人看!”
死一個是死,死兩個也是死,既然狠了心要去争那個位置,孟旭就做好了衆叛親離的準備:“母後若要早登極樂,就請恕兒子不孝了。”
太子今兒本來就只是為了知會李皇後一遭,讓她提前有個貴為太後、頤養天年的心理準備。至于她肯不肯幫忙,孟旭實則并不指望。
同樣都是被困在重華殿裏,同樣都是被聖人猜忌,李皇後為端慧太子哭渾了一條禦河,輪到孟旭,卻是生死有命、自求多福,再不肯替他求求情。
不就是孤家寡人嘛,這麽多年,太子早就習慣了。
鬧了這一會兒功夫,孟旭懶怠再跟他娘磨洋工,揮揮衣袖就往外走:“您多保重,兒子改日再來看您。”
就真要鬧成這樣你死我活嗎!李皇後心裏還是惦記聖人,最後還挽留孟旭一句:“阿旭,那是你爹啊!自小他雖然打罵你最甚,可心裏卻也最疼你!”
孟旭在天資上遠不及他大哥,因此聖人對他總是過分嚴厲。小時候看着是求全責備,長大了再一琢磨,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
但這又如何呢?只要聖人不死,太子就要一輩子屈居人下,就得永生永世為他忌憚,東宮又還有多少性命可以為天子疑心殉葬?
孟旭停了步子,紅了眼眶,還真回想起這些年跟聖人相處的點點滴滴。末了,只長嘆一聲:“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将功成萬骨枯。我與他,從今而後,不論父子,只論君臣!”
太子想殺他爹,也不是一天兩天心血來潮,而是此去經年的恨與蟄伏數秋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