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一、淚盡胡塵
第31章 三一、淚盡胡塵
陳夫人被塞到馬車上還心有餘悸,本想趕緊叫小厮護着她回府,不想卻在自家府門跟英國公夫人撞了個滿懷。
她有心縮在馬車裏先不出去,英國公夫人的侍女卻在外面一聲聲地喊她,問她行色匆匆,是去了哪處?
英國公夫人聽到太子府的風言風語,樂得連午膳都不用了,專門叫下人套了最闊綽的馬車,想的就是攔住往家去的陳夫人,再叫她吃點譏諷是最好的。
只可惜,緊趕慢趕地,還是沒能在大街上斷了齊國公夫人的後路。
不過就這樣往齊國公府門口一堵,英國公夫人也依舊喜上眉梢。齊國公可是沿襲幾十代的王公,論身份,可比英國公家還要尊貴幾分。
偏偏這個陳夫人上趕着往東宮作死,惹了一臉的臊,叫個妾治的服服帖帖。唐夫人覺着,這樣的笑話再不看,只怕老天爺都不樂意。
陳夫人硬着頭皮把唐夫人迎進上房,吩咐小丫鬟上茶水點心,緊趕着又要留中飯。
唐夫人則是一副風吹不動的菩薩樣,陳家一說留飯,她就說好久不見三姑娘了,眼瞧着要嫁進東宮了,想必正忙着繡嫁妝?
一個庶女嫁給太子做妾,公中又能給她出多少嫁妝,且還穿不上正經婚嫁的鳳冠霞帔,也沒多少夥計可做,唐夫人這話實在是有些刻薄。
陳夫人知道她不安好心,一口就回絕了:“我們家姑娘都還沒有訂過親,想是妹妹聽錯了。”
剛把太子的親退了,在這兒裝什麽大尾巴狼。唐夫人輕輕啜了一口茶:“倒是我忘了,姐姐不是剛給三姑娘退了親不是?也是可惜了三姑娘的人才,怎麽太子爺這麽好的人,竟走不到一塊去?”
陳夫人如今滿心裏看不上太子,又剛剛見識了徐沅仗勢欺人,她嘴裏對東宮可吐不出好話來:“妹妹你看得上東宮,自己把姑娘嫁進去不就成了?到我們府上充什麽臉!”
英國公府就算是沒落了,唐夫人自己卻還有一個二甲頭名的嫡長子,未必就沒有家族中興的那天。
她心裏很是看不上齊國公把女兒當作貨物的行徑,當面卻只說:“姐姐聽說楊大人在居庸關犯了事,立馬就去踩東宮一腳。可是世事難料,這個楊大人啊,他本事大的很,雖然深陷囹圄,偏用他那一張利嘴,搏出一條生路來。你說,這好不好笑?”
齊國公有意往成王那兒靠,但又舍不得徹底得罪東宮,原來聽着楊繼業被鞑子捆了,只當是聖人北上無望,回頭就要治太子的罪。陳夫人這才會往東宮跑得那麽勤快,如今聽了唐夫人的話,才發覺可能是自己莽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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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夫人硬擠出一絲笑:“妹妹這話何意?只聽說楊大人死在了柔然可汗的帳篷裏,怎麽你說得有鼻子有眼,竟又是另外一番故事?”
齊國公自家是個糊塗的,自從承了嗣,當了族長,手底下領的陳氏一族卻一天不如一天。說是百年大族,兒子卻沒一個成器的,若想維持住這滿眼繁華,還得把姑娘高價賣出去。
偏偏齊國公兩口子混不自知,整日裏活在夢裏,只當孟國公府還是以往那個家風清明,蒸蒸日上的鐘鳴鼎食之家!
遇着皇儲這些事兒,唐家避之不及,陳家卻回回都自個兒把脖子往斷頭臺上送。唐夫人只笑齊國公夫妻倆鼠目寸光:“府上還不知道楊大人的壯舉?我要早知道姐姐往東宮去了,就早點派人給你說一聲了……”
誰要聽她放這些馬後炮!陳夫人急得谑地一下從榻上站起來,旁邊的丫頭見她腳步虛浮,還托了她的手。陳夫人站穩了才開口:“還請唐夫人有話直說!”
連東宮的妾都跪了,還在這兒裝什麽高不可攀?唐夫人也不久留,站起來跟陳夫人見了禮,最後說:“楊繼業大人一片丹心,雖然被鞑子扣在了姚佳城,三天水米未進,最後不知怎地,卻打動了柔然可汗。叫他活着回了居庸關不說,還心甘情願地跟我朝簽了休戰盟約……內宮都傳遍了,府上怎麽就不知道呢?”
陳夫人這才反應過來,齊國公府只怕叫人給算計了!但她卻不死心:“妹妹這麽說,那太子為什麽還讓聖人拘着?”
陳府大禍臨頭,還在琢磨太子,唐夫人轉身就走,語氣輕快:“姐姐覺着呢?太子爺推薦了這麽一位能臣謀士,只怕得聖人的賞還來不及呢……”
等唐夫人走了,陳夫人卻怎麽也想不明白是哪裏出了差錯。按照成王往齊國公府傳的話,字字句句都是暗示楊繼業死在了姚佳城,順便還惹怒了鞑靼首領,壞了聖人的北上大計……怎麽過了一晚上就變了天?
她心頭一緊,忽然覺着,或許被聖人拘在內宮的,不只太子,還有自家國公爺……
唐夫人說的那些話,算不得真,也說不上假。她嘴裏說內宮傳遍了楊大人那些豐功偉績,不過是聖人自己放出來的口風,為的就是先穩住人心。
在北邊的楊繼業,死裏逃生一回,還真叫他把事兒辦成了。他日日使人給柔然可汗遞國書,惹得這個能征善戰的鞑靼戰神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柔然煩不勝煩,終于在五月初三這天回應了楊繼業,說要考校一下他的膽量,約在姚佳城的軍帳裏會面,就看他敢不敢去!
文晁然跟柔然打了一輩子的仗,兩個人誰也不服誰,知道鞑子下手狠毒,說什麽都不讓楊繼業冒險。
楊繼業卻只是猛灌了一口燒酒,當即拿了主意:“将軍休要多言!舊山松竹老,白首為功名!這姚佳城,我楊某人去定了!”
時勢造英雄,楊繼業比誰都清楚,若不是生逢亂世,武将無能,哪裏輪得到他一個書生在兩國之間輾轉回旋?
當初搭上太子這條線,本就不是為了什麽狗屁海晏河清、天下升平,他楊繼業肯替太子賣命,就是要出人頭地、加官進爵才行!他心裏有報國無門,眼裏有世道不公,不甘屈居人下,生平不信命,只信富貴險中求!
而文晁然看着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楊姓書生,卻忍不住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世人都誇文将軍的鞍馬之勞,可他卻被一座居庸關困了大半輩子。守着一座城,進是死,退也是死,說不得哪天戰死沙場,才是真正解脫了!
說來可笑,十四萬人守這一座居庸關,真的遇到事了,還要一個文人身先士卒!可悲!可嘆!
楊繼業說一不二,連個小厮都不帶,大喇喇地就往鞑靼駐兵的地方去。隔着老遠就開始喊我是柔然可汗來自遠方的貴客,我姓楊!
柔然正在帳子裏擦拭一把帶着血痕的馬頭彎刀,等刀擦的能反出人影來了,才吩咐人先把楊繼業關進地牢裏,餓他個三天三夜,連水也不許喝。
縱使早就做好了被柔然捉弄的準備,楊繼業也想不到自己一句話都還沒說,就讓這個狗娘養的先關了起來。所幸他也不是什麽富家公子,往日求學艱難的時候,連樹皮草根都啃過。
不就是三天不讓吃飯?咬咬牙就過去了!
柔然一開始聽說這姓楊的是個文弱書生,只當關他幾天就會求饒,沒想到第三天把人押到軍帳裏的時候,這敵國來的奸細還在賤笑。
打了一輩子的仗,還沒遇見過有骨氣的漢軍,今兒倒是開了眼。碰見個漢人書生,竟然身上隐隐透着殺伐之氣,柔然倒有些佩服:“還沒死?漢人什麽時候也受得住這些苦了?”
地牢暗無天日,楊繼業待在裏面還有些驚慌,一把他放到柔然的帳篷裏,他興奮地恨不得蹦起來:“我也是第一回 碰見,你這樣講誠信的胡人。”
回回大邶吃了敗仗,鞑靼嘴上說休兵罷戰,實際上總要逮着大邶領土燒殺擄掠,血洗屠城。楊繼業也沒想到,柔然還真肯見他一面。
好不容易見到真佛了,楊繼業也不賣關子:“楊某今日來拜見可汗,只為一件事。此有吾皇手劄一記,國書一封,願與貴國結盟,共治天下!”
柔然看了楊繼業遞過來的國書,保存完善,不染一塵。再看看這個書生披頭散發、衣衫褴褛的模樣,他倒有些看不懂漢人。生死關頭,還管一封信幹什麽?于是問道:“漢人就是蠢!國書不過一張紙,你保得再好,又有甚用!”
一封國書雖然救不了天下,但在楊繼業心裏,卻是他的國家尊嚴與民族氣節。這種情感是他作為一個漢人的本能,也是柔然這種只想着侵略他國的人永遠無法理解的。
楊繼業無法跟柔然解釋,只能再一次表明自己的立場:“左傳有言,臨患不能忘國。即便楊某位卑,亦身負皇恩。寧可死國,不可辱國!”
好一句寧死國,不辱國!柔然心底甚至有幾分可惜,要是漢人都能像這個書生一樣,也不至于一打起仗來,就沿着長城根兒節節敗退。
他有心想策反楊繼業:“你的皇帝懦弱!要不是有個姓文的,早就被我趕到長江尾巴上了,為他賣命不值得!你跟了我,保你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楊繼業想要富貴榮華嗎?他當然想。不然也不會跟太子一拍即合,但要他投敵叛國,卻也是絕無可能!
這位書生跪在鞑靼的土地上,喊得铿锵有力:“我大邶有多少仁人志士未滅胡人,兩鬓先秋?楊繼業代不了他們血灑胡塵,也必得永忠吾皇!”
柔然知道這些漢人深受孔孟之道的荼毒,就是這麽迂腐、木讷、認死理。但他卻并不生氣,甚至懶得跟楊繼業計較,當即就命懂漢文的鞑靼大臣把那份停戰盟書簽了。
事情這麽順利,楊繼業都有些後怕,忍不住問:“可汗?就允了?”
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誓死都要把柔然說服,準備了上千萬條談判心術,到最後,一個都沒用上。
鞑靼六部如今正在內亂,幾個部落首領內讧得厲害,争權奪勢搶地盤,柔然正是頭疼的時候。如果這時候再跟南邊起了沖突,只怕他這個六部可汗的位置都坐不穩了。
既然楊繼業這個人還不算讨厭,柔然跟機要大臣們商量了兩三天,覺得漢人已經被打服了,一時半會掀不起風浪來。不如假意跟他們和談,先把國內以青斯為首的叛徒收拾了再說。
打仗這個東西,看的是柔然的心情,想打了,撕了盟約,派了精兵強将往南邊沖就是!
柔然不僅是個武夫,他也看得懂這些政治陰謀,大邶的皇帝想來北邊就來罷。漢人有句話,叫來而不往非禮也。等姓孟那個老頭子離得近了,柔然順便還會給他預備一份大禮!
比如,先賞他一個請君入甕再說。
至于眼前這個書生,柔然雖簽了盟書,也答應放他回居庸關,但卻不肯給他賞一匹烈馬。
楊繼業得了那卷盟書,比自己當了皇帝還高興。柔然不肯施舍他一口飯食,他也不強求。不肯給他回南邊的車馬,他就是爬也要爬回漢軍營!
畢竟居庸關跟姚佳城接着壤,倒也沒有讓楊繼業爬多遠。文晁然在邊關混了幾十年,随便買通兩個胡人從大街上把餓得半死的楊繼業撿回去,喂頓飽飯,再送回漢軍駐地,還是能行的。
一開始文晁然見楊繼業三日未歸,又聽說他連柔然的面都沒見上,就先命人回京急報,如此才有聖人深夜傳召太子。
而後文晁然又打聽到楊繼業還活着,只得另換了人,騎了一日千裏的赤兔馬,總算跟第一批急報的人趕了個前後腳。
楊繼業在鞑靼的地牢裏受了罪,孟旭在他爹的宮殿外也不好受。
聖人看到文晁然的奏報,第一個念頭就是太子給他下了套,故意阻撓他北上。因此雖然叫了他進宮,卻不讓他參政。
準确點說,昨晚上孟旭聽趙德勝說楊繼業叫柔然可汗關了禁閉,就知道他爹大概率要動怒。他緊趕着到了文華殿門口,王懷瑾卻先伸手攔了他:“太子爺留步!皇爺只許您在外間聽!”
文華殿裏聖人跟那群內閣的老臣吵得唾沫橫飛,孟旭聽了這個動靜,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恭順地挺直脊梁,在殿外跪了。
這一跪,直到第二天午後歇了晌,王懷瑾往內殿遞了新的邊關急報,聖人才松了口叫王懷瑾把太子往重華殿帶。
孟旭跪了些時辰,腿腳一時還反應不過來。聖人那的态度不明朗,王懷瑾也不敢叫奴才馱太子走。
這種時候,還是趙德勝不怕死,急忙就去扶孟旭:“太子爺,奴才跟您一道去!”
這時候趙德勝還不如回東宮看着,孟旭膝蓋彎兒已經僵硬了,但還是堅持自己走:“父皇既已許我起身,你先回宮看看。”
趙德勝見了太子神色如常,知他牽挂後院的女眷,一刻也不敢耽誤地就往東宮趕!
好不容易到了重華殿,等王懷瑾把殿門關上的那一剎那,孟旭的世界裏又只剩一片漆黑,他站得難受,只能扶着殿裏一把椅子坐下來。
重華殿無人居住,空空蕩蕩的,只剩下沙漏的聲音,一點一點腐蝕孟旭的心。看這架勢,聖人是打算幽禁他了。
但還好,畢竟還沒有說要牽連東宮其他人。
這一兩天楊繼業并沒有傳信到東宮,因此他在前線搞了甚名堂,孟旭并不十分清楚。
但仔細想想,孟旭又不緊不慢起來。
既然聖人只是圈禁,那至少說明楊繼業沒有捅大簍子,或只是跟柔然起了小摩擦,或只是讓事情有了細微的起色。
孟旭沒來由地,很信任楊繼業這個人。當這個白面書生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孟旭聽他講四書五經,講家國大義,他就起了用楊繼業的心思。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反正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柔然把楊繼業一刀剁了,和談失敗。
要說柔然這時候敢向大邶出兵,孟旭卻不信。青斯天天領着雅爾古部的精銳之師,在柔然眼皮底下喊打喊殺。孟旭從柔然行軍打仗的章法就知道,這個鞑子有逐鹿中原的野心。
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怎麽會打沒有準備的仗?君王多疑,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青斯一日不除,柔然就不敢揮師南下。
孟旭只是不确定,北邊若是好,好成哪般,若是壞,又壞成什麽樣?他此時只是憂心東宮其他人的處境,而對于他自己的安危,其實早就看淡了。大不了就跟他大哥一樣,一杯鸩酒,了此殘生。
何況事情還沒那麽壞,孟旭甚至有種預感,楊繼業的差事應該辦得不錯,而聖人,只是還不确定下一步棋怎麽走。所以先把他拘在宮裏,看看各路牛鬼蛇神都是個什麽反應。
既來之,則安之。孟旭就着這殿裏的黑打起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