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為君之道
第13章 十三、為君之道
王清惠和徐沅不敢主動招惹皇後,鄭浔只好先出面賠不是:“原不知二位娘娘鳳儀駕臨,妾等有失遠迎。”
李皇後心裏還念着鄭浔的好,自然也不會給她難堪,反而朝她招招手:“阿浔,你到我身邊來坐着。”
皇後一說完,宋姑姑就命人在皇後身側多加了一處坐席。
鄭浔見狀,立馬起身坐在了皇後右手邊為她斟酒布菜,嘴裏也十分恭敬:“妾伺候娘娘用膳。”
這一系列操作,連成王妃看了都蹙眉,皇後寧願捧着東宮一個妾,也懶得給她們這些正經的皇家媳婦一個笑臉兒。
英國公夫人知道太子良娣有跟皇後娘娘朝夕相處的情分,見狀反而笑道:“妾身瞧着,太子良娣倒跟皇後娘娘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這話很明顯讨了皇後的好,只見她輕輕摟了摟鄭浔,話裏話外都是滿意:“本宮老了,阿浔比本宮好看些。宋姑姑,把本宮桌上這道鮮蝦翅給英國公夫人拿去。”
就是對親女兒,也就這樣了。英國公夫人得了賞,剛準備起身謝恩,就被李皇後喝住了:“夫人不用客氣,本宮原記得你喜食魚蝦,只不知如今變了口味沒有?”
就是變了,英國公夫人也會說沒變,何況她依舊好一口鮮蝦,只喜氣盈盈地回皇後:“妾身多謝皇後娘娘想着,日日總少不了這一口。”
成王妃和趙王妃見了皇後跟英國公夫人的你來我往,有心說兩句什麽,又叫皇後那副半冷不熱的樣子吓得憋了回去。
誰也不想去觸李皇後這個爆炭的黴頭。
皇後和德妃坐在上面,大家都不免拘謹了很多,皇後自己也發現了,勉強擠出個賢慧的表情,客氣一句:“本宮和德妃本想尋一處松快松快,卻不想反而惹得大家都不清靜了。”
各位夫人都還沒有接話,反而是英國公夫人帶來的一位小姐先開腔:“皇後娘娘和德妃娘娘不來,臣女等只能望洋興嘆,等娘娘們來了,反倒能一睹真容,豈不比枯坐快活……”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自家姐妹扯了袖子,再一看英國公夫人的神色,吓得立馬噤聲。
這一幕惹得齊國公夫人在心裏暗笑英國公家的沒規矩,沉不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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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德妃倒是有意給英國公家一個面子,笑着打圓場:“不知這是英國家的哪位小姐,生得玉人一般,話也說得動聽。”
徐沅在心裏感嘆語言的藝術,皇後說自己擾了下面人的清靜那是自謙,一個英國公府的庶女算什麽東西,還敢大張旗鼓地說來這是一場枯坐,想打誰的臉?
果然,李皇後聽了德妃的話也沒有多大的觸動,只看着下面的人笑,輕輕吐出一句:“哦?”
就像剛剛沒有聽到那位小姐說的話一樣。
英國公夫人也是無奈,她家對庶女的教養一向普通,誰知道她還上趕着往皇後跟前露怯。
皇後跟命婦在這打太極,低位嫔妃們則無聊得緊。王清惠端起一杯薔薇露一飲而盡,只能跟徐沅低語:“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來給人做妾的。”
再是出身公侯之家,也是庶女,要想有個體面的身份,除了皇妾,別無他法。
皇後一來,戲臺上就換了一出勸善金科,徐沅看得索然無味:“遲早的事,你看齊國公夫人就很氣定神閑。”
王清惠白了徐沅一眼:“有得比嗎?”
齊國公夫人帶來的小姐不論姿色還是才情,都不知甩了英國公家那兩位幾條街。
另外一邊成王妃和趙王妃也在耳語,只不知道說的甚。妙儀再狂,也知道場上都是她惹不起的人,反而坐在那安靜撕了兔肉吃。
李皇後自然明白這些夫人們的想頭,她看着席上這幾位正當妙齡的公侯小姐,也不是沒有一點意動。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做不了孟旭的主,就是孟旭點了頭,太子妃不還懷着孕不是?
總不好在這關頭往東宮進人。
張德妃眼瞧着皇後對這些年輕女孩興致不高,也就不在這些人身上費心,只把目光望向徐沅,溫柔問一句:“聽說東宮有個徐昭容,不知是哪位?”
徐沅擡起頭正對上一臉和氣的張德妃,立馬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跪在大殿中間,給主位上兩位娘娘磕了頭:“回張娘娘的話,妾身正是東宮徐沅。”
李皇後知道張德妃這個人一向心淡,除了對太子客氣點,也沒見她對哪位王爺王妃有過好臉。今兒聽她問一句徐沅還忍不住奇怪:“她才多大點,德妃怎麽想起這麽個小人了?”
在李皇後心裏,徐沅估計跟螞蟻差不多大小。
張德妃聽了皇後的話,也不多心,只微笑招呼徐沅起身:“叫徐沅是吧?你且站着回話。”
徐沅一頭霧水,搞不懂張德妃的意圖,但是娘娘叫她起身,她就從善如流的立着說話:“是,勞張娘娘問,妾身姓徐名沅,沅江的沅。”
張德妃聽了徐沅的回話,笑得不能自已:“沅江的沅,倒是配你。”
皇後是個急性子,張德妃這種和風細雨的交流方式她看得上火:“德妃你是長輩,跟個小輩說話還吞吞吐吐的!”
張德妃了解皇後的為人,也不同她争什麽,只顧着問徐沅的話:“我聽阿旭說,你寫得一手好字。”
張德妃前段日子請太子替她尋一個能靜下心來抄經的小丫頭,要年紀小點,聽話的,但字也得寫的工整才行。
太子雖嘴上承諾會尋訪看看,私心裏卻回想起徐沅殿裏的經文,覺着她那一手簪花小楷也算拿的出去,便先向張德妃舉薦了她。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德妃一開始聽說是太子的側妃,還有些不樂意。見得多了後宮的争寵手段,倒怕遇見一個會鑽營的。
徐沅聽了張德妃的問話,心裏略微有了一點底:“回張娘娘,妾習的魏夫人小楷,時日尚短,稱不上好。”
張德妃見了徐沅本人倒覺得太子的話有幾分準頭,也不再繞彎子:“本宮倒想請太子昭容替我寫一卷南華經,不知方不方便。”
既是抄經,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徐沅自然也願意,但她卻不敢直接應下。
鄭浔看出來徐沅舉棋不定,當即向皇後請旨:“皇後娘娘,張娘娘要小沅替她抄經,您可不許小氣。”
皇後哪會在意這些,鄭浔跟她撒嬌,她答應得更痛快:“本宮才不管她!只會叫小姑娘抄經的老太婆!”
得了皇後的令,徐沅才敢跪下來應承張德妃:“妾領命,一定好好抄經,不辜負張娘娘的托付。”
張德妃聽了這些話,倒露出些不一樣的神色來,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反而是貼身服侍張德妃的崔姑姑扶了徐沅回到席上,開口道一句:“奴婢先替德妃娘娘謝太子昭容。”
徐沅入席後整理好自己的儀态,剛想回崔姑姑一句娘娘擡愛,就隐約聽到外間文貴妃罵罵咧咧的聲音。
文貴妃進來了,衆人自然又是一頓折騰。
成王妃看着自己婆婆那扭曲的五官,以她對文貴妃的了解,心裏總是不安得緊。
只誰也想不到,文貴妃一進冰晶館就指着李皇後劈頭蓋臉一頓罵:“皇後娘娘養的好兒子,現在撺掇着父親兄弟都去送死!要是阿昕出了什麽事,我跟你沒完!”
這也太沒規矩了,張德妃一見她這個潑婦樣就忍不住刺她:“貴妃真是好大的架子!對着皇後娘娘和衆位夫人小姐使性子,還有沒有一點天家體統?”
幾個長輩鬧成這樣,鄭浔也坐不住,只得先命人将幾位娘娘都請到席位上坐定,而後恭敬道:“不知文娘娘因為何事發怒?”
畢竟是自己婆婆在撒潑,成王妃也看不過去,拖着将要生的孕肚跪到文貴妃腳邊,勸她:“太子良娣說得對,母妃哪裏遇着難處了?”
文貴妃跟着聖人在朱雀坊耍威風耍得好好地,怎麽就鬧到了皇後跟前來。
任憑成王妃再體貼再懂事,文貴妃這時候也靜不下來,看着坐在席上淡定吃茶的李皇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皇後娘娘跟個女神仙似的!怎麽也不管管太子!”
說完文貴妃又把跪着的成王妃拉起來,一頭撞在她肚子上幹嚎起來。
左一句管太子,右一句管太子,煩不煩啊。張德妃聽得耳朵都起繭了:“貴妃天天嚷嚷讓皇後娘娘管教太子,那你自己呢?你管得了成王嘛你!”
說實話,聖人的女人們在內宮這樣扯頭花已經扯了二十幾年了。但是當着這麽多夫人千金的面,卻還是第一次。
所幸幾位夫人們對于聖人的家庭情況也早就有所耳聞,于是只顧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隐身。
連英國公夫人和齊國公夫人都不再暗懷敵意,兩個人相視一笑,盡是無奈。
鬧得太難看了,鄭浔只好出來轉圜:“文娘娘先別顧着生氣,不如先說出來緣由,皇後娘娘和德妃娘娘也好替您參詳一二。”
雖然文貴妃素日胡鬧,但這一次卻是真嘗到絕望透頂的滋味,還流出淚來:“太子他,他,他,他不知從哪弄了一個胡女來,那妖精,正,正勾着聖人往北面去。北面都是鞑子蠻人,那是好人能去的地兒嗎?聖人還非要拉上成王,太子安的什麽心!”
文貴妃這話一出,滿堂嘩然。
只有鄭浔獨個在想,原來文貴妃不知道聖人鐵了心北上巡狩的事。
那成王呢,他又是個什麽想頭?
深宮婦人都知道,大邶邊境這些年防守得很是艱難,漢軍駐地沿着古長城一日日往南遷。能守住一個居庸關,還得依靠着文貴妃他哥哥這位百年難得一遇的草根将才。但文晁然将軍業已年過五十,誰知道大邶還過得上幾天好日子。
說不得哪天鞑靼鐵騎就會撕毀盟約,揮師南下。大邶國庫空虛,內耗嚴重,除了割地賠款,任由敵軍攻城略池,還有什麽別的法子?
大家都在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只有聖人在作死。
對上北面那群擅長騎馬射箭的胡人,不說避之不及,還演這一出自投羅網,真當他們的金戈鐵馬是紙糊的嗎?
可朱雀坊那群男人卻好似混自不覺。
以英國公為首的宗親們都是上戰場拼殺過、跟胡人打過交道的,怎麽會不知道聖人此行兇險。但他們也都年邁,這天下是聖人的天下,他自家都不在意保不保得住這萬裏河山,他們這群半截入土的老臣又有什麽可急的?
就算鞑靼大軍壓境,給誰當孫子不是當呢。
于是孟旭這邊剛起一個話頭:“父皇在位以來,四海升平,天下大同。據兒臣所知,現有胡人之女慕名而來,只求得見天顏,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那邊的英國公齊國公等人就紛紛唱和:“吾皇天威,澤披四海。”
太子很少這麽上道,聖人難免有些得意:“吾兒孟旭,深得朕心。朕登基以來,縱佳麗三千,唯胡女不可得。”
大家都在打哈哈,只有一直坐在末席的武安侯看不慣這些荒唐事,冷哼一聲:“老臣往日只見太子氣度不凡,卻不想這麽糊塗!”
孟旭吃了他的貶損,面上一片平靜,緩緩走到武安侯跟前彎腰抱拳:“敢問張卿有何高見?”
張仕濂安然自若地受了太子的禮,一臉愠色,說出來的話像刀子一樣鋒利:“臣雖老邁,也知自太祖而始,胡人便視我大邶為宿敵,恨不得刮我大邶子民的骨,飲我大邶國君的血!太子如今置國仇家恨于不顧,反倒将那妖女進獻吾皇,居心何在?”
聖人見了張仕濂這副怒發沖冠的樣子,生平第一次為孟旭說話:“張仕濂你在說什麽屁話?你對朕有意見就沖着朕來,說朕的兒子幹什麽?”
就差把文貴妃那句成王還是個孩子套用到太子身上。
武安侯跟着先皇在邊境上茹毛飲血的時候,聖人還在尿褲子,他根本不怕別人說他以老賣老。
“好好好!這可是聖人自己叫老臣說的!太子固然可恨,但聖人你,也與他是一丘之貉!老臣跟着先皇南征北戰才有今天的偏安一隅,如今聖人一朝權在手,就要葬送先皇與一衆老臣的苦心經營!聖人午夜夢回,就不怕先皇來索命嗎!”
言之鑿鑿,振聾發聩。
孟旭在心裏感懷這麽一位忠臣良将,嘴上卻仍是為聖人找補:“張卿言重了。您戰功赫赫,孤與父皇銘記在心。不過就是一個胡女罷了,進了內宮服侍父皇,也叫天下人看看大邶皇帝恩威并施的為君之道。豈不美哉?”
成王很清楚太子和聖人在打什麽鬼主意,也擱下手中的青玉酒杯,跪到殿中,頭一次不跟太子唱反調:“父皇明察,二皇兄所言正是。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何況弱質女流?”
成王表了态,那些跟他交好的王公世子也紛紛表示:不過就是一個女人,獻給聖人享用是太子的一片孝心,不能辜負。
而聖人卻暗自被張仕濂的話氣了個仰倒,左一句先皇基業,右一句祖宗江山,自他成了皇帝,這些話日日聽夜夜聽,竟沒有個盡頭。
滿朝文武嘴上對聖人歌功頌德,背地裏卻時時刻刻都在緬懷先皇!
他們說先皇如何如何仁政愛民,聖人就學着仁君的模樣輕徭薄賦、惠施天下;他們說先皇如何如何橫刀立馬,聖人也期待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夠收複失地、蕩平四海!
多年的勵精圖治、朝幹夕惕在天下人眼裏竟是個笑話!
聖人心意難平。
他渾渾噩噩活了四十幾年才明白,原來自家一直都活在老爹的光環之下,進一步是萬丈深淵,退一步是苦海無涯。
但聖人卻不是跟自己老爹置氣,他是自恨無能!
難道脫離了先皇的影子,他就不能建立屬于自己的帝國嗎?個個都反對他,他偏要證明給天下人看!
這個胡女他勢在必得不說,北上巡狩,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聖人連同自己的兒子侄子在作戲,列位公卿心知肚明,就算不知道,也樂得糊塗,只順着聖人的話說不就相安無事了?
反正軍國大政又不與他們相幹。
胡女入宮是引文,北上巡狩是真章。
這世上不止他張仕濂一個明白人,能跟聖人同席吃酒,誰還是個蠢的不成。
只不知道武安侯在堂上侃侃而談家國大義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府裏還有未曾入仕的兒郎,未曾婚嫁的女兒。
就算身家性命不要了,父母妻兒也一并舍了嗎?
張仕濂眼見昔日并肩作戰的兄弟們紛紛倒向聖人一頭,甚至連他一直覺得有能力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将傾的太子也成了聖人胡作非為的幫兇。
他無力回天,只得發出最後的悲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啊!”
這話放在旁人身上就是掉腦袋也不為過,但武安侯,聖人還真拿他沒辦法。但凡聖人是個講良心的,見了武安侯叫一聲叔父都是應該的。
所以就算張仕濂在宴上這麽胡鬧,聖人也只是命太子把他請出去,還要“好好”送回家。
待張仕濂一走,朱雀坊接着歌舞升平。
聖人不僅受用了那個胡女,還借着這位異域美人表明了他對北地胡風的向往,發願終有一日将親臨邊塞。
英國公齊國公帶頭稱是,滿座高朋再無異議。
成王自家更是表明願意同聖人一道領略北地風光,遍覽胡女風情。
倒也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