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深宮路遠
第6章 六、深宮路遠
太子後來也陪着太子妃去看了一眼圓圓,孩子小,燒得眼睛都睜不開。但還是認出來太子妃的聲音,所幸沒有傷到根本,服了兩劑藥之後就有退熱的跡象。
太子妃娘娘生生等到圓圓喊了一聲母妃,意識清醒點之後才向皇後娘娘告退回宮。
李皇後正值不惑之年,她十六歲初侍寝就誕育了皇長子孟昶,又兩年生下了當今太子,孟旭。
許是在生育之事上吃了苦頭,又少聖眷恩寵,讓她在四十歲就漸顯出疲态來。
今天太子妃這樣鬧一通,就讓她倍感勞累。
皇後娘娘都這個年紀了,太子又成器,太子妃雖沒有太子良娣與她貼心,但也從來沒有過忤逆不孝。有時候宋姑姑真的不知道自家主子娘娘在瞎折騰什麽。
今天這樣硬扣留小郡主,是真當太子太子妃不會吃心嗎?就算太子敬她愛她,難道太子妃不會有所記恨嗎?
需知這世上最厲害的風就是枕頭風。
宋姑姑也是從皇後娘娘還是李宸妃的時候就跟着她了,許多事上也能提點一二。
她一邊替皇後捶腿一邊打着腹稿:“娘娘您這是何苦呢?太子妃娘娘是您的兒媳,與她争閑氣,不就是下太子殿下的臉面嗎?”
李皇後閉目養神,但還是有氣性:“你當我願意?我都這個年紀了,非把圓圓接進來,不是自讨苦吃?”
“兒孫自有兒孫福,娘娘您啊,太操心了些。”宋姑姑繼續勸她。
李皇後不置可否,換了一條腿給宋姑姑捏:“心慈,你當我為什麽要這麽對她?我是怕阿旭會落得跟他哥哥一樣的下場!我對他們惡一分,那些人就能放松一分,我的阿旭就能多一分萬全。”
心慈是宋姑姑的閨名。
說到薨逝的端慧太子,宋姑姑也忍不住心酸,那是多好一個孩子啊,光風霁月,芝蘭玉樹。就是命太短了,剛過十四歲的生辰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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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何苦提這些傷心事,當今殿下瞧着就是比先太子有福的。”
妻妾和睦,後院太平,光只這一條就讓成王趙王拍馬都趕不上。更別說還有皇後娘娘苦心經營,能臣謀士衷心擁趸。
李皇後勉強扯開嘴角苦笑一聲:“就是有祖宗庇佑的福氣,也要被他爹折騰得所剩無幾。我是真的怕啊,我怕再失去一個兒子,他們都是我身上掉下去的肉。那麽小一個,我日日都要哄的。”
宋姑姑不停地安撫受驚的皇後娘娘,輕拍她的後背:“太子殿下跟先端慧太子多像啊,跟孿生兄弟似的,聖人寵前一個跟什麽似的,偏偏對着太子殿下橫挑鼻子豎挑眼。真是怪事。”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李皇後睡前模模糊糊說一句:“他哪裏是挑剔阿旭,他是恨他自己。”
恨他自己聽信讒言,猜忌忠良,親手逼死了自己最寵信的兒子。所以阿旭越像他哥哥,聖人就越害怕,他怕阿旭有一天會變成他哥哥來找他索命。
本以為宮宴上鬧了那麽一出,東宮到小年之前總能太平一會兒。
卻沒想到即使皇後娘娘一心撲在圓圓的病上面,好不容易把個小人養出些鮮活氣兒來,文貴妃娘娘卻閑不住地開始找鄭浔的茬。
鄭浔這些日子理家心裏想着只要自己妥帖些,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就不會捅什麽簍子。不意文貴妃娘娘卻是個比她更心細的,芝麻大點兒事兒也是锱铢必較,總要跟鄭浔一個晚輩辯出些是非善惡來才滿意。
這不因着鄭浔臘月二十往奉先殿進的鮮果有蟲眼兒,也要特意召鄭浔進內宮一趟,恨不得讓她親口把那帶砂眼的蘋果吃了以示對列祖列宗的尊敬才好。
文貴妃雖不是什麽尊貴人,卻頂着個協理六宮的名頭,她若站出來指點鄭浔本也沒什麽。只是成王一派素日與太子這邊積怨已深,鄭浔哪還敢上趕着去承幹宮逞能。
太子妃如今是個甩手掌櫃,聽了文貴妃的旨意,也忍不住蹙眉,啐道:“是哪個牌位上的人不得了,為着個果子也好意思!”
鄭浔坐在太子妃下首,很是感激太子妃為她說話,但她也知道,就算如今內宮是刀山火海,她也得去一趟。
太子妃懷了身孕,要想作踐東宮,舍了她鄭浔到哪去找這麽好的活靶子。
但鄭浔話裏話外卻沒有聽出一丁點為難來:“這些不都是娘娘您經過的事兒嗎?大不了就是讓我在奉先殿跪着請罪,不礙事的。您好好在宮裏養着身子,等他生出來了,我們姐妹幾個也沾沾喜氣。”
太子妃先前為了圓圓,後為了肚裏這個,成日裏吃不下睡不着。放在民間,婦人有娠多半都會發福,她不胖反瘦,兩頰凹陷,原來的家常袍子套在身上空蕩蕩的,竟有些駭人。
鄭浔見狀亦是十分不忍心:“您如今一人吃兩人補,這一日日清減下去,別說太子,就是我們下面的這幾個日日見着又何嘗不焦心?”
論誰也想不到,東宮的一妻一妾倒還有這般交心長談的時候。
太子妃怎麽不知道要多進食,保着肚裏這個,才能保着整個清寧宮。她日日奮力在吃,轉身一股腦就吐個幹淨:“阿浔……我……我也是沒法子啊……他不肯吃,縱我強來,也是日日嘔吐不止。”
這一胎懷的太古怪了,雖一般婦人也有孕吐反應,卻也不似她這般。但畢竟月份還小,鄭浔不好妄下定論,只得轉移話題:“今兒我去了,您得多留兩個小中人在殿外,除了正門以外,還有西北東南兩處角門,南邊的狗洞一應都要安排人手,實在不行就把廚房的人也調過來。”
吳字微聽她這麽說,心裏頓時不安起來,也顧不着孩子,直接從榻上彈坐起來,問道:“這是為何?你知道什麽了?”
鄭浔什麽也不知道,她只是憑藉着多年來深宮掙紮的直覺:“您孕中不宜憂思,但我實在沒辦法了。您想啊,現如今除了我在前面為您支應着,還有誰?殿下日日在朝中受的刁難比之你我更甚,若我走了,只怕那群人會趁機害您……”
吳字微又何嘗想不到這些呢?聖人皇後,貴妃王爺,個個都想要她的命,但她卻還得強撐着:“阿浔,還勞你把清惠小沅她們也叫到我殿裏來。相安無事最好,縱有事,多少有個伴兒。”
鄭浔心想,事情恐怕也沒壞到那個地步,但轉念又覺得王清惠和徐沅多少還能壯壯膽子,于是就匆匆應下太子妃進宮去了。
誰想得到,等紅玉領着徐沅到長信殿的時候,太子妃竟已經橫卧在榻、不省人事了。
紅玉和綠雲兩個人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正經道理來,王清惠問了半天,也只得一句太子妃從午間小憩就一睡不醒。
不像是病,倒像是蠱。
王清惠頂着副管家的身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她在太子妃的床前來回踱步:“小沅,這可怎生是好?阿浔被文貴妃召走了,殿下只怕這時候還在文華殿議政。可是太子妃娘娘,她又如何等得?”
如果這個節骨眼太子妃娘娘落了胎,那首當其沖就是治鄭浔和王清惠的罪,太子讓她們管着家,她們卻把太子妃娘娘照顧得小産了……
東宮裏能主事的人都被支走了,只留兩個不能成事的妾,偏偏這時候太子妃又不明所以的昏迷了。
徐沅心裏隐隐有個猜測,說話時先帶了三分謹慎:“昭儀姐姐,你不能慌。先命人拿着東宮的權杖和太子的名帖去太醫院請張太醫,就說,就說太子妃娘娘有小産的征兆,再不來就一屍兩命了。”
可到底太子妃沒有見紅,王清惠心裏還是沒有底:“這不是詛咒娘娘嗎?”
徐沅咬咬牙,附耳勸王清惠:“姐姐你自想想,太子妃怎麽無緣無故就昏迷了?再不趕快,只怕你我也要沒命了。”
王清惠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關竅,立馬做了最壞的打算:“若是有人誠心加害,只怕這時候太醫院早已水潑不進,雷打不動。太子妃娘娘是急症,事急從權,勞煩昭容你拿着咱們宮裏的權杖先去坤寧宮請皇後,我這裏也派人去叫太醫。如此兩下裏,總有一處得力。”
長信殿不能沒人守着,那歹人能害一次就能害二次。徐沅心裏也知道王清惠的說法已經是此事的最優解了。
若還想保東宮上下的性命,私闖內宮這個罪名,她徐沅擔不起也要擔。
命婦若無傳召,私闖內宮就是個死。
徐沅帶着別枝和驚雀,雖然拿着東宮的權杖和太子的名帖,但還是因為侍妾的身份受了不少刁難。
好不容易到了順貞門側門,幾個內監死活都不讓徐沅進去,聽了徐沅的請求,一度揚言要請宮正司的姑姑們來查明真相。
宮正司是管教宮女們的地方。
徐沅冷眼看着這一群內監們,臉上露出一抹凄厲的笑容來。太子妃命懸一線,既然她承諾了闖宮,就是抱着拼死也要見到皇後的決心。
她也不多廢話,趁一名侍衛不備直接拔出他腰間的配劍,橫在自己脖子上,恨聲道:“今日我徐沅誓與太子妃共存亡,爾等若敢阻攔,我便自刎于此,以昭天理!”
別枝和驚雀此時也攔在徐沅身前,凄聲叫喊:“太子昭容!”
徐沅将劍鋒一轉,直直指向攔在她身前的幾位內監,繼續憤恨道:“別枝、驚雀,替我好好認認今兒攔我的幾位大監們!把他們的模樣刻在你們的腦子裏!我倒要看看,來日太子太子妃替我收屍的時候,他們有幾個不用給我陪葬!”
那幾個小太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被徐沅強硬的架勢唬得不敢開口說話。他們心裏還在尋思,徐太子昭容在東宮一向不得寵,年紀又不大,怎麽這麽有膽氣。
闖宮奪劍,也不怕聖人治她一個弑君謀逆的罪名。
徐沅看他們幾個唯唯諾諾的草包樣,心裏松了一口氣,再開口時又比剛剛多了幾分客氣:“還勞您幾位好好想想,今後坐在龍椅上的是誰,坐在鳳位上的又是誰?開罪東宮自然容易,但今後我們殿下一朝得勢,諸位還不是腳下之泥,任人踐踏。不如現今賣我們東宮一個好,等太子妃痊愈了,自有各位的錦繡前程!”
說到底,聖人不曾廢太子。
文貴妃娘娘的旨意只說拖着東宮的人,也沒說不讓進。要是真出了事,這幾個內侍心裏也清楚沒人保他們的狗命。幾個小太監交換了眼神,态度自然就軟化了不少。
不幸中的萬幸,不管出于什麽原因,在徐沅的軟磨硬泡下,內監們最後還是放了她一條生路。
徐沅一把扔了鐵劍,直直往坤寧宮奔去。一個妃妾妝扮的人在宮道上健步如飛,引得不少內監宮女紛紛側目。
徐沅此刻只覺得深宮路遠,時不我待。
太子妃娘娘的病就像懸在頭上的利刃一樣催促着她,迫使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跌倒在坤寧門前。
徐沅看着那上面金碧輝煌的“坤寧門”三個字,再想起圓圓和太子妃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模樣,一瞬間心底湧現出無限悲涼,恨不能痛哭一場。
正在徐沅伏地之際,一抹玄色的大氅映入她的眼簾,徐沅只用看一眼就知道來人正是太子,她像抓着救星一樣地抓着那人衣角:“太子殿下,妾,徐氏,求見皇後娘娘!”
徐沅凄慘的聲音回蕩在碧瓦紅牆之中,直抵人心。
孟旭在坤寧宮門口見到數日不見的小妾自然非常詫異。聽着她的哀鳴,甚至有一瞬間,太子的四肢百骸都是僵硬的。
還是趙德勝眼疾手快地将摔倒在地的徐昭容扶了起來。
可還沒等宮人們為這位昭容正好衣冠,她就又直直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攥着太子的外裳,像迷了路的孩子一般哭道:“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昏迷不醒,太子良娣在承幹宮侍奉貴妃,太子昭儀和妾身求醫無門,只得,只得……”
只得私闖內宮,求皇後娘娘出面主持大局。
聽到徐沅這些話,孟旭猶如當頭棒喝,一瞬間心灰意冷。他親自将徐沅扶了起來,打橫抱上他的轎攆,然後大喝一聲:“送昭容回宮!”
太子定定地望着徐沅,只說了一句:“替我照顧好她,我一定把太醫帶回去。”
徐沅知道這句話的分量,雙眼惺紅的連連點頭。
孟旭剛給皇後請完安出來,他安排好了徐沅,就又頭也不回地進了坤寧宮。
李皇後看着突然折返的兒子,眼底滿是不可思議:“阿旭,你怎麽回來了?”
孟旭懷着複雜的心情,撲通一聲跪下:“娘!求您救救兒子的妻兒吧!”
他一想到從吳字微當上太子妃以來所受的一切折磨,就心痛難忍。但此刻,他卻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求自己的母後施以援手。
李皇後雖然不知道鄭浔被叫進宮的事,但一看太子的神色她就知道肯定是太子妃出問題了。立馬傳了懿旨去太醫院,放下狠話治不好太子妃就讓整個太醫院陪葬!
太子妃當然是能治好的。
張太醫診脈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雖是中毒,但未傷心脈。”
接着又補充道:“太子妃也無下紅之症,待臣開了方子,按時服用,不日便可痊愈,可保母子無虞。”
徐沅因為在內宮裏摔了腿,一回來就在常寧殿躺下了,張太醫的這些話還是兩位嬷嬷使了法子打聽出來的。
王清惠雖然不知太子妃娘娘的病症,也請不到禦醫,但好歹還能尋訪幾個經驗豐富的宮廷醫婆,一直在為太子妃用藥吊命。不然就算太子把張太醫綁了來東宮,也是回天乏術。
孟旭當着衆人的面很是誇獎了她,弄得王太子昭儀很尴尬:“原是我膽小不敢去請皇後娘娘,太子妃得救,徐昭容才是真的功臣。”
在別人耳朵裏太子說的都是誇她的好話,王清惠卻知道徐沅在坤寧宮門口正撞上太子,只怕太子會認為她心思陰毒,構陷徐沅。
太子聽了王清惠的話,卻還意味深長地寬慰她:“我不在,你就把東宮安排得很好。”
再不提徐沅半個字。
趙德勝在一旁聽出些別的味道來,心裏琢磨徐昭容這次是弄巧成拙了。原還想能借着救護太子妃的功勞在太子面前露個臉,往上掙一掙,現在只怕雞飛蛋打咯。
再是情急,這私闖內宮的罪名卻是怎麽都跑不掉的。聽說還動了刀劍,不就是罪加一等,只看聖人怎麽裁決了。
趙德勝在心裏暗自可惜這麽一位巾帼不讓須眉的女英雄。
看着妻子的臉上逐漸有了血色,孟旭心裏卻在想應該怎麽抓那下毒之人的罪證。最好是能尋個由頭好好治一下宮裏的歪風邪氣,也好讓他替自己的妻兒報仇雪恨。
他心裏這樣盤算着,嘴裏也不停地吩咐趙德勝。太子殿下在長信殿親自坐鎮,整個東宮似乎都有了主心骨,又正常運作起來。
孟旭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一點,鄭浔身邊的顧嬷嬷卻又哭到了他跟前來:“老奴舔臉請殿下去看看我們良娣吧,她,她,她是從承幹宮擡回來的。老奴掀開轎簾一看,良娣的下身全是血,奴婢看着,不像是月事,倒像是小産……”
一席話聽得孟旭腦袋嗡嗡響,查出懷孕的太子妃最後發現是虛驚一場,母子平安。
在內宮服侍貴妃的太子良娣卻渾身是血,似有小産之兆。還有一個年紀小的太子昭容因為私闖禁宮,摔斷了腿。
這是要将東宮一網打盡的意思嗎?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