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老父新喪
第1章 一、老父新喪
“貴人,坤寧宮降旨了。”
聽了這話,徐沅擡起頭愣了片刻,接着擺了擺手:“請嬷嬷跟我去趟長信殿吧。”
趙嬷嬷此刻倒是有點摸不準徐沅的心思,這可連皇後娘娘的意思都沒聽全呢。雖說太子妃娘娘為人正派,但這樣直直莽過去,只怕會壞事。
懷着這樣的擔憂,饒是趙嬷嬷素日穩妥,也難免擰了下眉。
徐沅心裏想着別的事兒,且顧不上身邊人的心思,只搖了搖頭指揮大宮女別枝:“不要這個,拿那件石青的。沒根沒據地,別沖撞了娘娘。”
按理說家裏傳了喪訊,徐沅是可以着意往素淨裏打扮的。但她摸不準內宮的脾性,太子妃也沒有發話,反而不好惹眼。
趙嬷嬷聽她說話行事的做派,不住地感嘆自己這四五年的宮闱內訓總算沒有白費。作為太子嫔妃的教養嬷嬷,她不求徐沅能蔭庇她多少,別昏了頭在貴人面前作下罪來就好。
徐沅心裏堵着一口氣,嗓子眼兒卡得生疼,但還是捏出個笑模樣來,如往常尋太子妃閑話一般進殿了。
太子妃一見徐沅來就笑得見牙不見眼。太子妃娘家姓吳,閨名字微,生得臉若銀盆,打眼一看便知是天潢貴胄自帶福相。
待徐沅到跟前見了禮,太子妃就直接朝她招了招手,笑道:“你來得正好,圓圓正鬧着與你讀千字呢。”
圓圓是太子妃的頭生女,機靈讨喜,只因宮裏還沒有降封,平日裏太子嫔妃們逗她玩兒,就都只喚作圓圓。
徐沅還沒滿十五,年紀屬實不大,因此太子婚後搬到清寧宮這幾年也沒有安排她侍寝。
太子聽了太子妃的解釋,只跟着嘆一聲年紀太小了,再不論別的話。
放眼整個太子宮,年紀稍大一點的鄭太子良娣也不過十七,她還是從小就養在李皇後的跟前,日日同太子一處的。而同徐沅一起選秀進來的太子昭儀王清惠則剛過十六歲的生辰。
所幸太子夫妻情深,婚後第一年就生下圓圓。徐沅日日給太子妃請安都要抱這個白白胖胖的小姑娘。
Advertisement
太子妃似也覺得趣,小沅圓圓地混叫,天長日久,卻叫小郡主知道眼前這個徐娘娘跟自己一樣圓,徐沅跟着對了這小丫頭的脾性。
每日在和太子妃玩鬧之餘,圓圓總要念幾聲小圓涼涼。太子妃口裏笑罵她小沒良心,轉頭又日日使人請徐沅到長信殿吃茶。
徐沅知道這是太子妃給她體面,立馬坐到她對面,含笑将圓圓摟緊,道:“圓圓都會讀千字了?”
圓圓小豬鼻子一哼,眼睛彎成了一條線:“小圓涼涼,圓圓什麽都會。”在她心裏,徐沅的沅跟她是一個樣的。
太子妃被個三歲小姑娘氣笑了,點點圓圓的狗鼻子,罵道:“徐娘娘沒來那會兒,你跟我磨了一個時辰,可習得半個字?”
徐沅一聽就知道太子妃的意思,跟着嘆:“娘娘也太着急了些。我們圓圓才多大,就教她習這個。”
東宮的孩子都是幾個小妃子看護着長大的,說一句我們圓圓并不逾矩。
吳字微跟徐沅也沒什麽可藏着掖着的,只嘆一聲:“成王的長子前日在聖人面前得了青眼。那孩子早慧,過了年才四歲呢,聖人聽他說太宗本紀,老懷安慰,止不住贊字字珠玑。”
徐沅在心裏輕笑一聲,太子妃嘴上說的客氣,什麽老懷安慰,不過就是成王和趙王兩府裏又攀扯上早殇的端慧太子來作踐東宮罷了。
端慧太子在世的時候,不就是因着太宗本紀獲的寵?現放着一母所生的太子殿下都不在這些事上鑽營,只怕那兩府畫虎不成反類犬。
可東宮也有自己的難處,太子年長,別說嫡子,連個庶子都沒有。反觀成王妃,過了年三胎都要落地了,頭胎二胎還都是全須全尾的大胖小子。
徐沅她們這群人,說是東宮,實則跟砧板上的魚肉也無甚區別,也難怪太子妃日日緊逼着圓圓。
徐沅搖搖頭,接着癟癟嘴,“縱要去顯,那兩府裏跟兔子下崽一樣,也輪不着我們圓圓。縱圓圓勉力去了,聖人高興與否亦未可知。”
頓了頓,徐沅直接把人架在火上烤:“退一萬步說,滿宮裏這麽多人,天底下沒有老子要臉,使喚幼女去掙的道理。”
吳字微何嘗不明白徐沅的意思。不過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燒她們這些大魚也就算了,反正早就外焦裏嫩,偏偏現在連小蝦米也不放過了。
徐沅稍微想了下,又同圓圓鬧了一會兒就向太子妃請辭了。她父親的事,到底沒有朝太子妃娘娘開口。
等她走了,吳字微單手抱着圓圓逗弄,在孩子額頭親了一下,又不忍心,只好使人去同徐沅講清楚。
劉嬷嬷人雖來了,卻也不吃徐沅這兒的茶,話說得倒是很漂亮:“昭容見諒,日日一同處着,咱們宮裏的難處您看在眼裏,也是沒法子的事。”
徐沅到底是難受得緊,聽了這話就知道是太子妃暗地裏體諒她,若今天在太子妃的面前鬧出來,只怕這時候徐沅接的就是坤寧宮娘娘申斥太子宮嫔的旨意。
偏頭略想了想,徐沅明白要是依着坤寧宮,只怕連她父親病卒的風聲都不會透出來,更別說還能得着這些安慰之語。
沒過一會兒,鄭浔和王清惠也得着消息趕來了常寧殿。
兩個人來是來了,但到底事從隐秘,不敢貿然開口說些什麽,吃了一肚皮點心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還是鄭浔膽子大一些,先開口道:“小沅你別難受,咱們現在是刀尖上行走,說什麽做什麽在老頭子眼裏都只得一個錯。”
她是聖人和皇後打小養在身邊的,說話也不免随意很多。
有了太子良娣打頭陣,王清惠這個太子昭儀也有了底氣:“要我說,你只管回藕塘去,管他什麽聖人天子。”
徐沅一聽這話就笑了,拿話堵王太子昭儀的嘴:“且不說太子妃,就是阿浔,她進宮十幾載,幾曾見她回過家?”
鄭浔聽了這話,觸動情腸,緩緩開口,“別說這幾年,就是往日得臉的時候,也只在建安五年召過我母親一回。”
建安五年距今也過十年了。
進了宮,大家都想家,王清惠跟着嘆:“你到底還風光過幾天,瞧瞧我跟小沅,進來四五年,臉面這東西連個影兒都瞧不着。”
聽了這話,鄭浔卻只冷笑回一句:“新挖的糞坑還有三天香。”
其實也不能這麽說,聖人原也是寵愛過東宮兩兄弟的。
端慧太子孟昶還沒大婚就駕鶴西游了,但聖人在他的婚事上卻放話:聚天下閨閣為吾兒聘一知己。盛寵如他,上可九天攬月,下可滄海尋珠。
可能是端慧太子分了聖人大半慈父之心,剩下一小半給了成王,因此當今太子在父母恩情上差了可不止一星半點。
但就是這樣,聖人一開始仍然想替當時還沒封王的孟旭覓得佳婦,不然也不會把兩歲多的鄭浔從鄒平接到李皇後跟前仔細教養,不就是為着以後擔得大婦,聘為正妃。
只所有人都沒想到,孟旭後來成了太子,鄭浔太子妃的位置又被後來跟徐沅她們一起選秀進來的吳字微截了胡。
但聖人的意思,又有幾個敢去揣測。
縱太子和鄭浔年少情深,迫于老父威嚴,也只得認命。所幸太子妃雅量端和,處處周全太子和他的姬妾,東宮因此少了多少腥風血雨。
縱平日裏處得好,但鄭浔好歹也是太子和太子妃以下的半個大婦,她嘴裏說着這些不敬聖人的話,徐沅和王清惠卻不好介面。鄭浔有同聖人皇後朝夕相處的情分,旁人可沒有。
王清惠啧啧連連,“阿浔,這話也是你太子良娣該說的嘛!”
這語氣,倒頗有幾分坤寧宮娘娘的味道。
鄭浔見她故意揶揄,當即不給面子地翻了一個白眼。
徐沅知道是太子妃請她們倆來相陪,只不過這兩位素日都愛打嘴仗,安慰人的本事不過爾爾。
看着她倆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徐沅心裏動容,嘴上只道一句多謝:“你們放心,我沒事。”
徐沅口裏沒說,心裏卻知道若不是太子和太子妃在內宮裏替她們這群人遮擋着,她們又該如何自處。
今日別說是她徐沅死了爹,說白了就是藕塘死了一個老秀才,于國于家都無傷大雅。就是東宮的老泰山仙去,太子妃與她亦不過同處一般境地。難道還能指望太子夫婦以國禮為她父親發喪嗎?
徐沅好吃好喝地送走了太子宮的兩位娘娘,下午關起門來還給太子納了半只鞋底。
她還沒侍過寝,太子又常年在外辦公,一年裏除了在太子妃的長信殿多歇幾日,其他時候也只各宮裏略坐坐就又被聖人支使得腳不沾地。
但她臘月裏也及笄了,也許過了十五,太子也會樂意她侍寝呢,先預備着總沒錯。
趙嬷嬷和李嬷嬷兩個人一開始還怕徐太子昭容年紀小,想不開,會做出讓兩宮為難的事,但一看徐沅跟平時行事并無兩樣,就不住地感嘆太祖皇帝熱情推行宮妃教育實乃真知灼見。
徐沅沒了父親,卻不敢略往上提一提,也不知皇後是個什麽主意。但坤寧宮一道懿旨壓下來,就是再難,徐沅也只能苦熬着。
事情的最後就是兩位嬷嬷守了徐沅一下午加一晚上。在确定徐沅精神狀态還算正常之後,才退到東配殿去。
徐沅不能回家服喪,但人家畢竟死了親爹,名義上也是太子的老丈人,太子如果不想落人口實就不能不聞不問。
丈夫的小妾死了爹,這事兒毫無疑問歸太子妃管,吳字微也願意替手底下的人盡力周旋。但偏偏這時候坤寧宮又直接降了旨,若全然聽坤寧宮的,那倒也好辦,只不知道太子心裏是什麽章程。
吳字微這樣想着,等太子下朝到她屋裏看圓圓就直接問了出來:“事情本有舊例可依,您和我待她們的心是一般的,咱們又不在內宮住着,死者為大,就許她告假一日半日也是可行的。但因有母後的旨意在前,我只能向您替小沅讨個說法。”
太子一聽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向妻子解釋道:“今日文貴妃和郭昭儀宴請阖宮,我剛好在母後宮裏,跟着長輩吃了兩杯酒。”
文貴妃不僅是成王的生母,郭昭儀生的趙王也是在她的承幹宮裏長大的。
太子妃知道太子不是貪戀酒色的人,大約也猜到了其中的緣故,無奈道:“文娘娘和郭娘娘盛情難卻。您這麽大了還向母妃們讨酒,我們合該笑話您的。”
成年的皇子還和自己的庶母們一道飲酒作樂,傳到禦史言官的耳朵裏,東宮又是一條私德有虧的罪名。
但是這一切關太子宮一個沒印沒冊的昭容什麽事。
吳字微私心裏覺得,坤寧宮那位太投鼠忌器不近人情。嘴上卻不好明說,只道:“可是宴上有什麽事?”
太子抿了抿嘴:“原也無事。只是後來爹也來了。他一來,文娘娘就用空智大師的話勸爹,讓他在年節下應該少宴飲作樂。”
吳字微聽得都快翻白眼了,空智大師一年攏共沒說幾句話,偏偏每句都讓咱們這個文貴妃聽進去了。
但礙于太子妃的涵養,還有太子宮單位的年終福利,她決定開門見山一點:“那關小沅什麽事?她可在清寧宮安分守己!”
太子見她雙頰微紅為自己小妾憂心,心裏就很是過意不去:“爹就說文娘娘放屁,空智大師說的是不跟沾染婚喪之事的人同席。你冷眼瞧着,這不就是在影射咱們宮裏嗎?”
太子沒說完的是,聖人剛說完這話,接着就有幾個位份低的宮嫔在議論哪些宮妃今年家裏死過人結過親。
吳字微心知這又是早就羅織好的罪名,只等着東宮咬餌。
“娘離席之後就問了王大監咱們宮裏的事。”
太子一語驚醒吳字微這個夢中人,坤寧宮娘娘直接問聖人身邊的大監,就是不想徐沅被人拿來做文章。而下旨不許徐沅摻和進去,就算以後徐沅在宮宴上驚撞了聖駕,太子宮也還有可分辨的餘地。
但要是徐沅頂着不利聖人的名頭回去奔喪,就算太子宮硬保了她,那在龍馭賓天之前,徐沅的一根頭發絲兒都不可能飛進內宮。
進不了內宮,她這個太子昭容還當個什麽勁兒?
李皇後看得明白,廢一個徐沅不要緊,要緊的是開了太子宮的口子,接下來就是王清惠、鄭浔、甚至是太子妃吳字微。東宮就成了孤立無援的空殼子,而太子,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所以才會有坤寧宮的那道懿旨。
吳字微一時間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但她卻知道輕重緩急,再不覺得是皇後在太子宮裏安插耳目:“既如此,您這兩日抽空去看看小沅吧。”
太子最滿意這個妻子的地方就是她聰慧又不過分張揚,每一件事都是以周全太子宮為主,并且太子他自己,很明顯是被放在第一位的。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就看當事人怎麽處理。說白了,就是看徐沅的态度。她要是在長信殿提個一句半句,坐實了自己是和聖人相克的不祥之人,那她這輩子的恩寵也就到頭了。
但看太子宮風平浪靜的樣子,徐沅應該是忍下來了,再看太子妃的神色,就知道她不僅忍了,還忍得太子全宮上下都很體面。
這就是皇後、太子甚至是太子妃最想看到的結果。
但當事人怎麽都是受害者,作為丈夫兼直屬上司,還是應該有所表示才對。于是我們太子大發慈悲,決定跟太子妃敘完話就去看望小妃子徐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