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清醒囚徒-P」
第19章 「清醒囚徒-P」
她們才認識不到十二個小時。
但她不說旅友,不說陌生人,不問她的名字。卻和別人坦坦蕩蕩地說,
“當然是朋友啊。”
這個人擁有的一切都像極了那個模糊的名字:
Bertha。
她真的叫Bertha嗎?還是孔黎鳶有所誤會。但模糊戳破蛋殼的聲音實在太遙遠,已經讓人有些無法分辨。
孔黎鳶這樣想。于是,在手心停留過的金色頭發,也就轉瞬即逝。
像她以為那般軟,卻還要韌一些。
只稍微走神一會,就從她手心中飛速滑走。
年輕女人自己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件事。Nicole卻先發現她已經醒來。
似是想再問些什麽,但看到她醒過來,到底是沒再說。
于是年輕女人也順着Nicole的視線望過來。背對着快要落下來的太陽,側身看她,朝她笑,
“你醒了啊?Nicole要和我們分開了,她是特地等你醒來,然後好和你道別的。”
話落。Nicole皺了一下眉,好像不太滿意她的說法。
孔黎鳶緩過神來,搭在車門邊上的手往外伸了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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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Nicole。”
她笑着說再見,明明這次過後她們再也不會見。
Nicole抿了一下唇,看了看年輕女人,又看了看維持着笑容的孔黎鳶。
最終還是伸出手,和她相握。用中文,比較生硬地說,
“以後要是在ins上看到我的比賽推選,記得給我點個贊,或者給我投一票。”
真是夠古怪的道別方式。
惹得年輕女人在一旁笑出聲,說“好啊”。這個人說話時總有一點溫吞的尾音。孔黎鳶這樣想。
Nicole走了,在金色夕陽下,身影越縮越小,影子卻越拉越長。
孔黎鳶漫不經心地靠在車邊,懶洋洋地眯眼,看敞開的車外,車流人流洶湧。
看年輕女人高舉着手,一直高高揮着,直到Nicole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意猶未盡地收下來。
然後端起一直放在引擎蓋上的易拉罐,暢快地灌了一大口。
那裏面似乎是汽水。
因為靠得近,所以在孔黎鳶的位置,她幾乎能聽到氣泡在年輕女人身體裏流淌,然後緩慢漲破、再消弭的聲音。
“她要一個人去參展嗎?”孔黎鳶突然出聲。
年輕女人似乎是被吓了一大跳。從車邊彈了一下,回頭看見她後,才笑了一下,放松地繼續靠着。
然後把手裏的易拉罐遞了過來,
“對,她從舊金山過來,因為這個小鎮有個服裝展,她是特邀模特。”
孔黎鳶接過易拉罐,很自然地給自己灌了一口,不夠冰的氣泡湧入體內,卻還是覆蓋了那層躁動,
“她是個很勇敢的人。”
“當然,雖然這個展不大,但她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唐氏寶寶。”年輕女人似乎并不會刻意避開Nicole的身份标簽。
“自己争取機會、說服主辦方,她知道自己參加這個展會面臨什麽聲音,一路上會遭到怎樣的阻礙。但還是過來了,并且是獨自一個人,從舊金山到這裏,參加一個人并不多的展。”
“所以……”
“所以什麽?”孔黎鳶有些懶地側頭,她以為,年輕女人要說:所以我們去給Nicole捧場吧?
但她只是望她。然後拿過她手裏的易拉罐喝了一口。
胡亂地撩開垂落在肩頭的金色頭發,将鴨舌帽壓在自己的頭發上。上半張臉藏在帽檐陰影下,有黃油般的日落從那雙眼裏淌過,
“所以啊,以後你要是在ins看到她,一定要給她點個贊。”
“畢竟也同路過一段。”年輕女人微微歪頭看她,
“不是嗎?”
孔黎鳶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後又撈起年輕女人手中的易拉罐,散漫地喝了一口。
年輕女人見她不說話,也沒追問。只等她喝完,又很自然地接過汽水,靠在車邊,慢吞吞地喝着。
兩個認識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一個靠在車裏,一個靠在車邊,竟然很默契地,有一口沒一口地把一罐冰汽水喝完。
吹着金色的風,虛度時間。直至太陽徹底沉入地球,易拉罐空得不剩一口。
年輕女人突然湊近,微微皺鼻,“你的創可貼都卷邊了,可能需要重新處理一下傷口。”
“是嗎?”孔黎鳶不太在意,一下把創可貼撕下來。
傷口被撕開的疼痛倒沒讓她怎麽樣,反而讓年輕女人驚呼出聲。
她覺得有趣。看年輕女人飛速繞到車的另一邊,拿出藥箱,碘酒、藥膏、棉簽和創可貼一應俱全。
然後就隔着一張車門的距離,仔仔細細地給她清理傷口、上藥。
“可能會有點疼。”年輕女人輕輕地說,目光落到她的眼底,
“不過我覺得你應該不太怕疼。”
她的呼吸繞在她的呼吸裏,還纏繞着冰汽水的甜膩氣息。沾着碘酒的棉簽輕輕擦拭着傷口,傳來尖銳而細密的疼痛。
這種疼痛反而讓孔黎鳶的呼吸變得更加平穩。她盯着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笑了笑,
“既然覺得我不怕疼,那還這麽小心做什麽?”
“啊?”年輕女人大概沒覺得她會這麽問。思考了一會,坦蕩地回答,
“但我怕你會疼啊。”
一切都如她所料,沒有其他轉折了。孔黎鳶在心裏平靜地想。
在年輕女人又拆了一個巴斯光年創可貼的時候。她的金色發絲又淌過她的手心。
于是她突然問,“我們是朋友嗎?”
出乎意料的。年輕女人的動作沒有停頓,而是一氣呵成地撕下創可貼包裝,然後湊近來,彎腰,低頭。
“你聽到我和Nicole說的話了啊?不過怎麽不是呢?”
給她把創可貼貼了上去,柔軟的指腹輕輕按住創可貼的邊緣,沒有用力,但傷口在隐隐作痛。
反而帶來傷口周圍更緩慢、更細密的癢意。
孔黎仰靠在頭枕上,自下往上地注視着年輕女人的臉。
目光一寸一寸地淌過她白皙流暢的下颌,挺直優越的鼻梁,再到深邃的眼部輪廓。
在年輕女人收手之前。她眯了一下眼,将那個問題又問了出來,
“所以我們是朋友了?那還要不要做?”
第二次問這個問題。孔黎鳶問的很明顯,語氣卻漫不經心。
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問的時候被打斷,以至于她現在還無法撫慰自己的躁動。
但年輕女人應該也知道她的意思。她也應該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于是她問完之後,也沒将注意力全集中在年輕女人的回答上,而是撐着側臉,有一搭沒一搭地望着一輛又一輛的車經過她們。
沒去看年輕女人的表情。卻聽到年輕女人把所有零散物件都收進醫藥箱的聲音。也聽到年輕女人很自然地問她,
“你是不是不會告訴我你的名字,也不會問我我叫什麽名字?”
一輛車緩慢開近,車燈在油亮街道搖晃,夏夜已在蒸騰。孔黎鳶越飛越遠的目光,被亮黃色車燈收束回來。
她轉過頭去。
盯着年輕女人将醫藥箱放進車裏,又從車的另一邊繞到這邊,再次靠在車邊。
雙手展開,任由夏夜晚風吹過雙臂,吹起那缭亂的金色頭發。
孔黎鳶沒想到她會突然問到,有些意外,“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在充斥陌生和荒誕的異國他鄉,她是可以編
造一個假名字來诓騙短暫的同路人。
——但這并非必要。
“也不是。”
年輕女人的手搭在車門上,慢吞吞地敲了敲邊緣。
看前方敞開的路,看沉到底的金色太陽。突然彎着眼笑了一下,然後說,
“好啊,做吧。”
孔黎鳶當時還沒反應過來,只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的發滑過自己的手心。
以至于後來每次撫摸她的金色頭發,她都會周而複始地想:
原來她完全被她錯估了。
這個人身上有着一種極為劇烈、旺盛而松軟的野性。
她大大方方地袒露自己的情-欲,眼底生長着無窮無盡的真實。
她活在世俗,卻毫不脆弱。
而在這之後,年輕女人微微彎腰,手撐在她們中間隔着的那張車門上。
湊得很近,呼吸和頭發都繞在她的鼻尖,偏褐色的眼裏浸着她的倒影。
好像很仔細地看了她一會,然後輕輕地說,“你問第一遍的時候,我想問你為什麽,想知道你是不是搞錯了。”
“但既然你問了第二遍,那我就只能實話實說了。”
她靠近她的唇,懸停在僅剩十公分之處,像一個被抵押的吻。
那一瞬間,恰好一輛輕軌列車從她們身後緩慢拉過,發出鈍響的呼嘯聲。
巨大的風翻轉世界,吹起年輕女人身上松軟的陽光氣息。
“你的實話是什麽?”
“不是到洛杉矶之前,我們都一直同路嗎?”
她彎腰,她仰頭。她們對視,快要接吻,卻已經像兩個清醒囚徒。
“所以今天晚上呢?”這顯然比想象之中更有意思。但孔黎鳶從來都需要一個确定的結論。
于是又往車外靠近了些,氣息繞得更近。冰汽水分明已經沁入各自的軀體,卻又奇特地在這一刻彙合。
“今晚到不了洛杉矶,我們仍然會同路。”
年輕女人帽檐下的眼彎着。
她有着一雙坦蕩而誠實的眼睛,卻用來與她對視,
“那要從接吻開始嗎?”
孔黎鳶已經記不得,當時到底是誰先吻上去的。
只記得,列車瘋狂碾過黃綠光影,同路第十三個小時,她同她接了第一個吻。
後來再遇到這樣的街,她總會想:
這麽漂亮的一雙眼睛。
要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在騙她的話,又會流露出怎樣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