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播撒愛意-P」
第18章 「播撒愛意-P」
一切都如孔黎鳶所料。
被她攔下的年輕女人毫無防備,讓她上了車,喜歡笑,喜歡到處播撒自己純真無邪的愛。
——用着“巴斯光年”創可貼,不吝啬将錢撒出去“獻愛心”,彎着腰問她要吃什麽,背在腰後的手指偷偷比着她鞋碼的大概長短。
孔黎鳶一直覺得,這是最無趣也最容易讓人看透的一種人,總是散發着天真而甜蜜的氣息。
和她處在完全相悖的頻率。
這幾乎是她已經能夠确定的結論。但也許是因為那束橙色花菱草和她想的不一樣。
以至于她問出那句話——“你要不要和我做?”
然後耐心等待。
她覺得那雙偏褐色的眼裏,會流露出驚訝,然後是被誤會的憤慨,再然後是羞澀的純情……
再然後她會被趕下車,或者是自己選擇下車。這樣的人,并不和她同路。
事情終究還是出現轉折。
并不來自于那雙眼睛,而來自于另外一個突如其來的狀況。
她和她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一個人突然出現,高大身形,穿着裙子,特殊面容,箍住年輕女人的腰,飛快地将她抱離她的身邊。
噼裏啪啦的,劇烈動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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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間,年輕女人手裏抱着的一堆東西,嘩啦啦的,全都灑落在地。
有剛買來的、熱氣騰騰的漢堡套餐,被棕色紙袋包着,飲料不由分說地洩出來,冰涼氣泡透過紙袋,緩慢沁入灼熱地面,然後滋拉滋拉地消散。
有一雙棕黃色馬丁靴砸落到地上,看起來是新的,很大。細細鞋帶剛從年輕女人的手腕上滑落,偏淺的棕黃色,上面還系着一雙襪子。
馬丁靴砸到地上時還彈了一下,棕黃色鞋帶連續跳躍,将世界的黑白調彈開。
背景是午後的暖黃調光照,像一場夏光漏洩的老舊電影。
孔黎鳶擡頭去看,有些聽不清那邊的聲音。只看到年輕女人被抱着腰,卻還是眉開眼笑的,在空氣中連轉了幾個圈。
也不惱,也不擔心被弄掉的食物,也不往她這邊看。
金色頭發被風吹亂,但還在笑。等轉完了,終于落地,又熱烈地抱住那個高大身影,熱火朝天地聊着什麽。
這個畫面有種脈絡分明的生命感。
一個唐氏患兒,和一個喜歡到處播撒愛的種子的年輕女人。她們好像才是同路者。
因為唐氏患兒的熟悉面容,孔黎鳶穿上這雙不太合适的馬丁靴。
後來,這雙松松垮垮的鞋,在她腳上待了三天。
“啊,飲料都倒了嗎?”
年輕女人領着唐氏患兒到了車前,整個人身上熱氣沖沖的,好像餘韻還沒平複。
明明是該覺得可惜的話,語氣卻新鮮而脆亮,像只小鳥。⑧
“沒有全倒。”孔黎鳶剛剛将紙袋拾起,收拾幹淨,還剩下半杯可樂和大半杯牛奶,
“裏面的漢堡和小吃,都沒弄髒。”
“沒關系,三個人分一分嘛。”年輕女人彎着眼,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人的肩,改用了英文,
“這是我朋友,正好要去前面的小鎮,參加一個展,對了,她是這個展聘請的專業模特,對吧?”
說着,還頂了頂旁邊人的胳膊,特意加重“專業模特”幾個字,音色裏帶着純粹的高興和驕傲。
年輕女人說英文和說中文完全是不同的感覺。
說中文時聲線暢快脆亮,語速會快一點,像只堅而韌的小鳥;
說英文時又柔緩了些,像冬天圍爐時的篝火,綿軟軟地燒着。
“你好,我是Nicole。”
已經打量她許久的唐氏患兒開口,有些緩慢的語氣,但口齒相對她以往所認知的唐氏患兒要清晰得多。
雖說還是具備其他特征,但交流能力和認知能力,已經比其他患兒要出色。
孔黎鳶伸出手,覺得好像“不太會說英文”和她現在的處境比較适配。
于是只簡略地說,
“你好。”
她沒有說自己的名字。Nicole有些好奇地歪了歪頭。
年輕女人倒只是笑一笑,然後上了車,毫不介意地把小吃和漢堡全都鋪開。
兩個漢堡,完全不苦惱。一個給了她,另一個給了Nicole。
“你不吃?”孔黎鳶挑了下眉。如她所想,年輕女人是個總喜歡顧全其他人的人。
“不啊!”年輕女人否認,然後笑嘻嘻地伸出手。後座的Nicole很自然地将漢堡掰了半個,遞到她手裏。
“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又伸出另一只手,朝她笑,偏褐色的瞳仁裏浸着一輪完整的金色太陽。
孔黎鳶突然想起湯米·巴特勒的《抓落葉》,這裏面有段話和這個年輕女人很是适配。
她笑,卻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麽笑。
然後把自己手裏的漢堡也掰了一半給年輕女人。食物對她來說沒有什麽特殊意義,只是補充身體熱量缺口的必需品。
她知道這世上很多人都可以坦蕩地說“我喜歡”“我愛”,但她似乎沒有這種天分。
她不愛美味的食物,漂亮的衣服,暢快的車。她不愛人,也不愛自己。
但這個年輕女人和她說:我喜歡吃漢堡,請你吃漢堡吧。
然後分走她手中的一半漢堡。
再然後,又從那兩個一半裏,掰了個一半的一半給她。
像無限循環。
後來她無數次想起這個畫面,覺得還不如在這裏無限循環下去。
現在她只是笑,但還沒問。
這人又回答了,“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
三個人,分享完兩個漢堡套餐,又在暖熱的風裏,敞着車開往下一個目的地。
Nicole上車之後,年輕女人總是時不時注意着後排的狀況,時不時給Nicole墊個毯子在底下,時不時和Nicole搭話,說着一些她們以前的事情,然後笑。
兩個人都一起笑。
孔黎鳶沒覺得被忽略,只悄無聲息地當個觀察者。之前覺得無聊,現在卻品
出一點有趣。
有毒的橙色花菱草,被放在了年輕女人的手邊,挂在了車門前,随風飄着。
這次,孔黎鳶并不覺得,年輕女人是為了照顧她們,而把花菱草挂在了自己這邊。
她看着年輕女人眼底滿意的笑,知道對方大概是單純覺得,花菱草放在這邊,像是在給她們開路。
仍然是那個電臺,仍然是那首跳躍熱情的《California dreamin》。
花、風、行駛的車和加州夢,都讓人昏昏欲睡。更何況在上車之前,孔黎鳶還經歷了一番辛苦的“逃亡”。
——這是一個極其好睡的下午。
其實在這個時期,孔黎鳶一向精力充沛,“睡眠”這種過分靜谧的事,不會輕易侵蝕她浮躁的世界。
但她微微側頭,手不自覺地按了下臉上的傷口。
尖銳的痛感襲來,沒有讓她更清醒。
于是只能将手懶懶地搭在車門邊,被風撲簌簌地吹着。
倦意漸漸包裹,如同蛋液般地流淌,将她包裹在一層白膜裏,敞開的車恍然變成透着光的蛋殼。
薄薄一層,一捏就破。
意識再回籠,車好像已經停了,蛋殼裏的場景恍惚朦胧,蛋殼外卻嘈雜喧鬧。
——忽而聽見有人喊“Bertha”。
咔嚓一聲,是蛋殼碎了。她第一時間聯想到Bertha這個名字的寓意:浪漫。
剛醒過來,身體裏還帶着燥意和懶。孔黎鳶往聲源處看。發現這兩個人就靠在車邊,并肩在叽叽喳喳地聊天。
她還坐在副駕駛,頭側靠在頭枕上,往車邊看,只看得到一高一瘦的兩個背影。
Nicole說,“她看上去很兇。”
——誰兇?孔黎鳶很随意地靠着,去望車邊的人。
年輕女人還是那樣的穿着,光明正大漏腰的緊身吊帶背心,勾勒瘦而性感的細腰直角肩,下半身是工裝褲,只不過頭上多了一頂藍色鴨舌帽。
靠得離她近一些,身上浸滿日落。金色長發被風吹開,近在咫尺,發尾幾乎快要撲到孔黎鳶的鼻尖,散着松軟發香。
她在令人發暈的夕陽下盯得久一些,發覺那頭發實在軟得可怕,像某種飄搖的神秘标記,藏匿着淺金色的太陽信仰。
“我不覺得。”
年輕女人用英文說,嗓音裏綿軟的火又燃起來,但聲音卻很輕,
“她受了傷,希望沒有我想得那麽嚴重。”
——難道在說她?孔黎鳶微微眯着眼,去盯年輕女人的背影,看來這個人還是帶着習慣性的愛,習慣性地播撒愛到世間。
她漫不經心地去按了按傷口,碰到傷口上的創可貼。
視線卻盯着近在咫尺的金色頭發,于是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什麽傷?”Nicole問。
“不知道。”背對着她的年輕女人答,然後很随意地将鴨舌帽摘了,用手梳了梳發,金色頭發在空中飄得更恣意。
——孔黎鳶慵懶地靠在車門邊,手在空中懸停,快要碰到飛着的發絲。可那發卻着實頑劣,不願意落下來。
“怎麽這也不知道?你到底和她是什麽關系?”Nicole又問。
“什麽關系?”年輕女人撐在車門上的手指縮了一下。
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過了一會,笑了一聲,身體往車邊移了一點,然後慷慨地給出回應,
“當然是朋友啊。”
——須臾,陽光徑直收束,戳破蛋殼,金色夕陽鋪天蓋地地淌入地球。柔軟發絲滑過手心。
孔黎鳶終于抓住那抹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