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翌日,天光刺破雲層,灑在梨花洲開得如煙似霧的花樹間。
天色尚早,雪白的梨花枝頭還墜着顆顆晶瑩露珠,水波浩渺,青船畫舫停靠在岸邊,随着被風吹起的道道漣漪微微搖晃。
熱鬧了一夜的街道人影寥落,春風樓檐角的花燈熄了燭火,随着彩綢一起安靜垂落。
忽然,巨大的氣流聲噴灑,帶得花燈彩綢搖晃不止,枝頭露珠簌簌掉落。
一艘十來丈長的飛舟緩緩從春風樓後院升起,遮蔽了天光,投落下一層濃重的陰影。
飛舟的甲板上人頭攢動,周圍站滿帶刀持劍的護衛,個個威武精壯,氣勢不凡。
在排隊上船的一群珠翠莺燕間,四個相貌平凡的侍女跟在幾個花仙身後,低眉順眼,唯唯諾諾。
“等等”,身前一個管事攔住去路,幾個護衛的目光投了過來。
君華換了那身绛紅衣裙,裝扮豔麗,他搖着團扇上前,附耳對那管事說了些什麽,盛星河眼角餘光瞥見那中年男人伸手摸了一把君華腰肢,然後笑得暧昧,将衆人放了進去。
嘶,這中年管事肥頭大耳,君華口中的交好,竟然是以這種方式?這都能忍?
盛星河不由打了個寒顫,心裏佩服,見君華似朝他的方向看來,忙斂眉屏息,做鴕鳥狀。
飛舟上房間窄狹,幾人擠在一間房內略有些局促,一進門,君華便在房間四周貼上了奇怪的木牌,布下結界。
盛酽頂着張寡淡如清水的臉,行止間卻仍舊有種莫名的韻律,讓人忍不住側目相看。
他環顧房間一圈,然後目光停在君華身上,許是也看到了方才的情景,難得沒有對他擺臉色,而是低聲道:“辛苦了。”
反而是君華露出訝異神色,定定看了他一眼,少頃,兀地笑了:“不過是被人摸了一把,皮不疼肉不癢,什麽自尊自愛,那是你們高高在上的正統修士才會考慮的事,盛酽仙君不必因此和我客氣,倒是折辱我這個魔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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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酽難得的一點好聲氣,被他這陰陽怪氣的話又給嗆沒了,當下眉目一橫,輕哼一聲:“果然是不知羞恥”。
而後一甩衣袍,自顧自坐在桌邊飲茶,懶得看他一眼。
君華見他如此,反而笑得更為真誠。
默默站在一旁吃瓜的盛星河,覺得這魔修八成是有抖m傾向。他爹好聲好氣跟他說話不稀罕,偏要人給他甩臉子。
不過,他回想起書中對邪魅魔尊過往的寥寥描述,似乎君華是前任魔尊在銷魂窟寵幸一名魔妓時不慎留下的種。
銷魂窟是北夜魔門妓院之稱,前任的魔尊之位鬥得厲害,魔尊的幾個兒子幾乎都在争鬥中隕落,現在留下的唯一一個兒子也因中毒而根基受損,壽元有限,若非子嗣凋零,君華這出身卑賤的私生子也不會在十六歲那年被領回魔門聖殿中。
這麽一想,他扮女裝倒是情有可原。
若非看在他是個女子身份,光是還活着的魔族少主便容不得他。
盛星河理清前因後續,對這魔修倒是有些許同情了。
啧,別看日後是酷炫狂霸拽的邪魅魔尊,小時候也是個小可憐嘛。
許是他的目光過于明顯,君華側頭看了過來。
那一瞬間的眼神竟格外陰冷黏膩,如同毒蛇一般。
把盛星河吓了一跳,往江平野身後躲了躲,那點同情瞬間煙消雲散。
自己也真是昏頭了,就憑對方的狠厲手段,十個他都不夠對方玩的。
還不如可憐可憐自己,盛星河哀怨地想,在他爹那他到現在還是不舉的呢!
飛舟不斷提高,繼而搖晃一瞬,開始緩緩行駛。
盛星河躲藏的方向恰好靠着房間唯一一處開的小窗,他下意識回頭往下看了一眼。
卻見春風樓偌大的後院一處圍滿了人,越過一顆顆腦袋,正中躺了一個肥胖身影。
看清那張臉時,盛星河心裏一突,那分明是剛才還趾高氣昂、摸了君華一把的管事。
可對方現在面色青白,七竅流血,分明是橫屍院中!
而兇手……
盛星河感覺後背有些發毛,僵硬轉身,越過身前江平野的肩膀,對上了君華的視線。
對方勾了勾唇角。
盛星河如同受驚的小貓,差點原地一跳。
江平野感受到身後少年不安的情緒,肩膀往外一側擋住了魔修的窺探,眼皮一擡,冷冷看着對方,暗含警告。
“呵,你倒是好福氣”,君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然後朝着桌邊走去,懶懶坐在盛酽對面的椅子上。
“離明光城不過兩個時辰的路程,勸你們還是抓緊時間休息,後面還有一場硬仗呢。”
盛星河聽他這話,目光不由自主移到了那張床榻上。
托這魔修的福,他前兩晚都沒有好好睡覺,雖然修士打坐即可,但盛星河習慣了同凡人一般睡眠,不然總覺得渾身疲憊。
江平野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主動道:“你躺床上休息,到了地點我再叫你。”
盛星河頓時看向他,極度困乏下情緒起伏較大,當下差點被感動到熱淚盈眶。
他決定從今天起換掉渣爹的稱呼,從這一刻起改為小師弟。
只要不觸及他爹,你就是我的好兄弟!
一旁的盛酽被江平野這話提醒,後知後覺發現小孩的确沒有好好休息,加上他身體又不好,這可要不得。
于是忙起身,将盛星河拉到了床邊,柔聲道:“你先休息,就算沒有江師弟叫你,還有我呢。”
說着,暗暗橫了一眼江平野,只覺此人手段倒高。
如此貼心小意,換一個涉世不深、單純天真的人,豈不要被他騙了去?
不行,絕不能讓他得逞。
盛星河在他爹愛的注視下,終于躺進了柔軟床榻中,舒服地忍不住輕嘆一聲。
然後便見他爹為他蓋被,剩下的,便盡數消失在垂下的眼皮中。
盛星河這一覺睡得格外惬意,被喚醒時,還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感。
他睡姿向來奔放,當下頂着一頭腦袋的亂毛,表情迷糊,身上淡藍色衣裙還壓出了道道折痕,由君華親手修飾的一張其貌不揚的臉,也擋不住骨子裏的那股嬌憨懶散。
盛酽看了怎麽都覺可愛得緊。
他伸手捏了個淨身決,又幫小孩整理好淩亂的頭發,耐心細致,動作溫柔。
若以前誰跟他說他盛酽會這般服侍一個人,他肯定要提劍打落對方門牙。
但現在對着小孩做這些瑣事,他卻樂在其中,內心有種滿足感。
不過落在其他人眼中,卻是變了一個味。
君華的目光如果能化為實質,怕是要将此刻坐在床邊的小少年萬箭穿心。
迷迷糊糊的盛星河就在這炙熱的目光中徹底清醒過來,恰好盛酽正準備幫他穿鞋。
盛星河忙一縮腳,疊聲叫喚:“別別別,師兄,我自己來。”
衆目睽睽下,盛星河自己穿戴整齊。
他頂着幾人的目光,只覺面上有些發熱,假意借着整理衣領,背對了過去。
心想他爹怎麽還把他當小孩啊。
“星河仙君真是好大的福氣,能得第一美人如此服侍,真是令人豔羨啊。”
偏偏,那魔修陰魂不散的聲音響起,讓盛星河想埋頭裝死都不能。
幸好,他爹幫他開口怼了回去。
“這是我樂意的事,如果換作閣下,我只會一劍捅過去,這福氣、你還要嗎?”
君華一時沒了下文。
盛星河心裏暗暗叫好,果然只有他爹能治這魔修。
他拍了拍臉,待面上熱意消散,這才重新轉身,問:“已經到明光城了嗎?”
盛酽點頭:“快到賀家了,準備下飛舟吧。”
盛星河好奇,踱步到小窗邊探頭一看。
透過缭繞的浮雲,只見一座格外寬廣的城池緩緩展開,四通八達的街道上人頭攢動,房屋鱗次栉比,最引人注目的是各家攤販前擺放的靈光熠熠的法器,數量繁多,從高空看去,像是各條街道都流動着一條曲折的璀璨星河般。
“竟然有這麽多的法器?”盛星河不由開口。
“明光城是煉器之城,幾乎聚集了仙門最頂尖的煉器師,靠近街道的房屋全都是法器鋪子,除了這些明面上的,還有更多不抛頭露面的大師,需要修士親自登門請求煉器。”
回答他的,是抱劍倚在窗邊另一側的江平野。
他的容貌同樣也被魔修裝飾過,許是挾私報複,原本的水色薄唇被塗厚了些,淩厲的劍眉也拉長了眉尾,往下耷拉,加上他慣常的冷面表情,以及一身不搭的女裝,怎麽看都是一個苦大仇深的粗使侍女形象。
盛星河唇角動了動,好險忍住沒笑,為了掩飾,開口贊揚:“嗯,你倒是懂得不少。”
江平野擡眼看了下他,忽然朝他伸出手,在盛星河忍不住後退時說了一句“別動”。
盛星河下意識照做。
然後見那只沒有經過掩飾的、筋骨分明的手伸向脖頸,壓平了他方才靠在窗邊時不慎翹起的一角衣領。
他輕輕道:“我也可以”。
“什麽?”盛星河的注意力都放在他手上,偏偏他聲音壓得又輕又低,如同呓語,一時沒有聽清。
“沒什麽”,江平野收回說,狀似如常道,“我說賀家到了。”
盛星河聞言便朝窗邊看去,沒有再追究方才那話。
江平野暗中提起的心這才放下,苦瓜臉上略露出些懊惱表情。
不過盛星河此時光顧着看飛舟下方的賀府,完全沒有注意到。
賀府幾乎占了半個明光城,飛舟只停在了最外一層的院落中,再往裏看,卻是像看進了一團迷霧中,如何也看不清。
盛星河知道這是布了防止窺視的結界,只好遺憾地收回視線。
門外,有人催促他們下去。
四人連同角落中一直沒發聲的蓮兒低眉順眼,排着隊依次走出。
飛舟外是一方很大的演武場,似乎是專門開辟出來供飛舟停落的。
他們四人低着頭乖乖跟在君華身後,假裝是随行的侍女。
此次從春風樓共接了三個美人,連同侍女不過十餘人左右,在護衛和賀府管事的安排下,倒是動作輕巧,沒有什麽太大動靜。
因此,這就襯得大門處那聲巨響格外明顯。
在場衆人的目光幾乎全被吸引過去。
恰好,演武場正對着朱紅大門,只見大開的門外一個年輕人狼狽地躺在地上。
一身穿賀府明黃色弟子服的人對年輕人奚落嘲笑:“我說郁無朝,你現在家破人亡,早就不是什麽少爺了,就憑你這個窮酸樣,怎麽配娶我們賀櫻小姐?”
那年輕人在地上砸出了一個人形的洞,卻還是不屈地從洞中爬出,身上沾滿了灰塵,頭發也淩亂,但一雙眼睛格外犀利不屈。
他握緊拳頭,喊出了那句經典臺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盛星河一挑眉,哦豁,是你龍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