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素素
第六十章:素素
“素素。”
眼見榻上女子有了蘇醒的跡象,嚴鼓忙從外圍撥開衆人,牽起女子的手,忍不住輕聲呼喚。素來清朗冷淡、進退有度的人,眼眸裏卻盛滿了小心翼翼。
每隔五年才能和心上之人相見的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
素素醒來的每一息嚴鼓都不想浪費。
受寧月之恩,得知比武大會真相的俠客們也紛紛抱着看熱鬧的态度,沒有着急離去。
他們倒要看看,這即便要丢失蓬萊島歷年建立的江湖威信也要救的女子究竟是什麽樣。
只見那榻上俏麗女子眨了眨眼,朱唇微啓。
“嚴鼓?”
嚴鼓深情對視,“是我——”
“啪——”
“喔~”衆俠士不由輕呼,目光個個釘在了嚴鼓臉上。
那白皙的面皮,在響聲之下立即浮上了一個女子掌印。
“我說過吧?別再做那缺德事了。”
将養在赤玉榻上整整五年的任素素,手勁不見得有多大,氣勢倒是很足。
确定自己聽到是遺憾凄美愛情故事版本的寧月、鳶歌和謝昀默了默。
Advertisement
這任素素好像和嚴鼓描述的天真可愛沒什麽關系。
“素素,都是我的錯。你別氣壞了身子……”
大庭廣衆之下被駁了面子的嚴鼓毫不在意,只溫聲哄道。
任素素卻一點也不吃這一套,她扶着榻,眼皮一轉,乍一看房裏圍了那麽多人被吓了一跳。“嚴鼓,你這又是鬧得哪出?”
嚴鼓忙解釋。
“都不是比武選的人,這次是諸位俠士自願一同傳功給你的。”
任素素皺了皺眉,一面打量着房內的陌生人,一面分辨着嚴鼓話意的真假。不過一人好騙來做戲,這麽多人光是串詞都難,任素素不再糾結,避開嚴鼓的攙扶,生生自己從榻上站起,行了個規整的大禮。
這又和初醒時的潑辣截然相反,像是大家士族嬌養得禮數周到的貴女。
“雖不知有何淵源,但嚴鼓若有對各位不遜之處,小女在這裏替他向各位賠不是。”
衆俠士被突然的歉意弄得一愣。雖比武大會沒有什麽太大傷亡,但被利用了一趟大家還是對島主怨氣很大。若不是為了幫寧月,他們絕對不會來這裏傳功。
見任素素如此大禮,其中一人指了指角落處的寧月。
“這一禮我們受不起,姑娘要謝就謝寧醫師吧。”
任素素一偏頭,看到人群之中氣質溫和如水的女子,真誠道。
“多謝姑娘。”
“任姑娘剛醒,氣血尚虛,還是先補點湯藥為好。”
密室裏的衆人不便再叨擾,散去後留下寧月謝昀鳶歌以及嚴鼓四人。
“素素,寧姑娘有事想要問你。”
嚴鼓竟沒有第一時間跑來她面前黏糊,任素素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寧月,看回嚴鼓,語氣恹恹道。
“那你留着作甚,我不想見你。”
“那……我一會兒再來。”嚴鼓想着寧月只是問問玉生煙的事兒應該耽誤不了多久,勉強同意後,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密室。
嚴鼓剛走,任素素眉間煩躁就換成了倦怠。
“我可以回答,但我需要你之後幫我一個忙。”
“什麽?”
“殺了我。”
鳶歌掏了掏耳朵,确認自己沒有聽錯。
眼前的任素素說起這話時是如此的平靜,甚至是笑着的,姣好的面容上卻染不上一絲對人間的留戀。
寧月一開始沒有應聲,她看着看着,只覺得十分熟悉。
最後在任素素期許的目光中應了一聲好。
“小姐?!”鳶歌驚呆了。她家小姐向來是救人的,怎麽會殺人呢。
謝昀看向外面,用內力感知後對寧月道。“嚴鼓就在密室外十步之遙,要先引他離開。”
“廿七?你知不知你在說什麽?”鳶歌沒想到謝昀不僅不勸,還要當這幫兇的樣子。
而寧月這時已經尋了支筆,寫了一份藥方給鳶歌。
“出去拿給嚴鼓,就說任姑娘體虛,需要此藥強體。”
一向正直的鳶歌拿着藥方,一臉心虛。“小姐,不好吧?嚴島主對任姑娘可是——”
寧月只說,“此藥方上都是不太好找的名貴藥材,你只管拿給嚴鼓就是了。”
鳶歌猶豫再三,還是本着對寧月的信任拿着藥方找了嚴鼓。
沒過一會兒,一心任素素的嚴鼓便被勸得親自去珍寶閣配藥。
“走吧,在這裏不好行事。”寧月扶起腿腳還不是很利索的任素素,轉頭對謝昀耳語了幾句,謝昀點點頭先行一步離開了密室。
“你要問的是玉生煙吧?”外面的蓬萊弟子直接被謝昀打暈倒了一地,任素素跟着寧月,竟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光明正大的方式離開這困了她十五年的密室。任素素怔愣之餘,又覺得這行事作風哪裏見過 。
而在寧月指尖觸及她的那一刻,任素素就知道這似曾相識之感哪裏來了。
——寧月體內有和她一樣的寒蟬蠱。
她細細看着寧月的容貌,笑了笑。“你五官像你娘,但神态不像,不過骨子裏卻又好似是一樣的。”
“你還知道多少關于她的事?”寧月帶着任素素,在蓬萊島上像是閑庭漫步。
“在她給我種下寒蟬之前,聊了一會兒。或許是知道蠱的效用,她像是憋了許久,說了不少話。”任素素想起十五年前,在自己将死時刻,那位神奇的女子,她是她平生從未見過的濃墨重彩。
“她說剛出了族裏不懂江湖規矩,随便救了人,沒想到那人後來給了她塑了神像,搞得她行跡暴露,差點被族裏發現。故而學會了隐姓埋名行事。”
寧月眼前浮現出孟家寨那碩大的金像,大致懂了為什麽嚴鼓沒有認出玉生煙。
倒是吃一塹長一智。
“你知道我,是因為她向你說起過我嗎?”寧月猜測,不然任素素沒道理那麽快認出她的身份。
“是啊,當我問她她要如何救我的時候。”任素素看着寧月,有些恍惚。
五年一蘇醒的她,總感覺這些事就發生在昨天。可昨天才聽說過玉生煙狠心給自己的女兒下了寒蟬又将她送走的故事,竟那女嬰就以如此亭亭玉立模樣出現在她面前。她對這世間的虛妄和真實的邊界忍不住混淆起來。
“我那時也是第一次知道蠱原來也是可以救人的。玉生煙說,蠱就和天地萬物一樣,本身不分善惡。她制寒蟬蠱的初衷是為了救命,不過到底我身上的這枚寒蟬蠱還不是她養得最好的……”
寧月看任素素的将‘最好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置可否。
“我如今離死,不過也只剩四年。”
任素素笑了,“比起我這五年一醒渾渾噩噩,生不如死的日子,這樣挺好的。”說到這裏,任素素察覺寧月語氣裏的異議,“你對玉生煙有怨?”
“把新生兒扔給父親,只留只言片語說下了蠱此女難活,從此銷聲匿跡。”寧月理性地描述了一遍玉生煙所行之事,“我雖不懂母恩,但大抵,尋常母親不會如此吧。”
“原來對你也是如此……”任素素聽着只覺得該是玉生煙所為,“她原本說着救我,這下蠱只是第一步,若是取得她族中聖物‘丹鳳羽’,這寒蟬蠱便不會讓我時常昏迷,至多只在月圓發作。她讓我等她取物回來,我等了十五年也沒有等到。”
乍聽丹鳳羽,寧月一愣。
“這事兒,我不曾聽嚴島主提過。”
任素素道。“好似是因為族中對她的離開很是不滿吧,玉生煙對取物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又一心想先拿到仙靈草,便沒有将這事告知嚴鼓。怕多給了他希望,最後實現不了反而拿不到仙靈草,故而只說能先将我的命吊住。”
“……”玉生煙在寧月心中缥缈的迷霧散了些,神秘冰冷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肆意妄為的任性形象。
“好了,我該說的都說了。該輪到你了。”
任素素看向寧月将她一路領到的海邊,嘩嘩作響的浪花聲讓她懷念。她笑着問,“是想讓海浪卷走我嗎?這樣也好,也算是我真正離開了蓬萊吧……”
寧月不言,只拉着她又走了一段,在那裏任素素看到了消失了一段時間的小護衛。
他跟前插了幾把黃花梨雕花椅,來來回回地潮水時不時将椅子腿淹沒。
“這是何意?”任素素不解。
寧月卻拉着她在木椅上坐下,任素素力氣還抵不過寧月,猛一坐下,正面正對上開闊海面上熱烈的光,她被刺得睜不開眼,只用寬闊的袖子擋在面上。
這時寧月又從她的小護衛身邊拿到一壺酒和幾個酒杯。
“尋死也不差這片刻,不如與我飲過這壺酒再說吧。”
任素素愣了愣,看着手裏被塞進去的酒杯。“我這身子……怕是不能消受……”
寧月一笑,“不怕死,喝口酒又怕什麽,這可是醉閻羅最後一壺自釀酒,你要是不喝會後悔的。”
任素素還沒反應過來,寧月已經拉着她的手把酒杯往她唇上傾倒。
酒液猝不及防地沖入口中,口齒之間立刻被醇香清甜的味道覆蓋,咽到肚中,腸胃一路竟泛出融融暖意,讓她渾身經脈都跟着一酥。
從未喝過酒的任素素對着上湧的酒意陌生又新奇,一時失神。
寧月道,“你病了。”
任素素懵懵地看向寧月,她知道啊,她這個身體病得早該死了。活着,沒有什麽意義,可能還要害得嚴鼓為她牽連更多人。
可寧月卻像是讀懂她的心,“不是身體上的痛症。”
白衣醫師說着,用指尖在她的心口上虛虛一點。“是這裏病了。”
“我也病過,所以我知道。”
“你從小就活在老島主的期許之下對吧。為了成為配得上少島主的夫人,你不斷去學習藥植之術,如何管理藥田,如何打點整個島上事物。你萬事以蓬萊島優先,唯一能讓你喘息的只有嚴鼓的身邊。可嚴鼓那時只想出島,你不想他因為島上事物失了自由,便替他一力承當。”
“所有人都以為你是因為意外而被毒物傷了,但其實不是。”
“在那之前,你就會因為怕打理不好藥田而失眠,因為怕辜負老島主的囑托,卻又不得不日日請安時,每日都在吃下早膳後反胃嘔吐。在盼望着嚴鼓回來的日子裏卻一遍遍失望時,你都會來海邊散步,你看着海,平靜地覺得下一刻你可能就會在這裏死去。”
“你……怎麽知道……”
女子柔和的聲音一下把任素素拉回讓那壓抑着度過的無數個日夜。她無法否認,身體早比她反應得更快,從她的眼角落下淚來。
這些都是她拼命隐藏在未來島主夫人任素素這個皮囊之下的污穢。
她從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因為你也想活啊。”寧月笑了笑,“拼湊着寫在四冊書頁之上,你也知道這樣下去的你,總有一天會被這些東西壓塌。任姑娘如果那樣活着很痛苦的話,要不要換個方式重新活呢?”
“這一次,試着為了自己而活。”
寧月把她的衣袖拉下,迎着光對任素素笑道。
刺眼的光在慢慢地适應下成了浮光躍金的畫卷。
海景她從小看到大,可在寧月的話語之下,她好像又像是第一次認識這樣的世間。
她竟和旁人一起坐在海水之中,捧着酒杯看着夕陽,冰涼的海水随着潮起潮落沖刷在她的腿間。沒有繁文缛節,沒有職責道德,她全憑她的眼睛,肌膚,空蕩已久的心田如此近距離的觸碰這個世間。
“我真的還能活嗎?”任素素沙啞着嗓子,又覺得這樣的輕松快樂她怎麽配擁有呢。
或許這又是五年間無數個幻夢中,又一個讓她留戀而不願蘇醒的美夢。
“你只需要給自己一個機會,就像我也選擇給我自己一個機會一樣。”
寧月的目光錯開,餘光看向靜靜陪着自己胡鬧,坐在她身邊的護衛。
“就往自私一點活,先把自己活好了。”
“素素!”海灘之上,一身飄逸若仙的道服因男子一路心急如焚的尋找已經亂得不成樣子。在看到海灘之上人影後,他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素素,你又要尋短見麽——我錯了!求求你,別離開我好嗎!走!我帶你回去!”
大抵是這一路的心慌意亂,嚴鼓眼睛血紅,他拉起任素素發了瘋一般把人抱起,往回走。
任素素掙紮無果,在習慣性的退縮中,她掃到了寧月望向她的眼睛。
她聽到白衣女子說。
“不是所有的歉疚都要接受,你永遠可以選擇不原諒誰。”
她曾把嚴鼓當做她唯一喘息的氣口。
但在他忽略了她的無數個日夜中,永遠得不到回應的悸動逐漸死去。
她愛過他,直到她徹底放棄自己之前。
被玉生煙救起,她看着嚴鼓追悔莫及,她以為那顆心還會跳動。可其實那顆心早已千瘡百孔,嚴鼓遲來的愛意和愧疚難以填補。她卻習慣性地忽視了自己,只覺得自己太不知足。
可若是真的她沒有錯呢。
不是她做得不夠好,管理不好藥田
不是她太過脆弱選擇了死亡,惹出了為救她而設立的比武大會這等禍事。
不是她愛得不夠深,面對嚴鼓的深情卻遲遲生不出愛意。
“嚴鼓,我不想原諒你,在你自責愧疚之前,我遠比你經歷了更多絕望和苦痛。”
“你都不在……你一直都不在……”
靠在嚴鼓的肩頭,任素素張了張嘴輕輕說道。
嚴鼓身體一僵,任素素只覺得長期以往包裹着自己溺水感正一點點抽離。
“我不想當什麽島主夫人,我只想當任素素。”
“我也想去島外去食肆逛逛,想去看看除了海的大燕山川,還想自己開個藥館。”
“素素……你在說什麽啊,這些都是小事,我都可以陪你做的。”嚴鼓的聲音微微發顫,他明明抓緊了素素溫熱的身體,可他又感覺他從未這樣失去過她。
“嚴鼓,這是我的七天,還給我吧。”
任素素擡起頭,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好像真的開始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