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輪回
第五十八章:輪回
寧月習慣了。
習慣把太多的東西排在她自己之前。
習慣這世間各有各的苦難,她的苦難不值一提。
習慣遇到難事,通過犧牲自己以争取大多數人的圓滿。
這些習慣放在多數人面前,總能收獲諸如懂事、善良、顧全大局的好名聲。她便也就以為這些都是對的,沒有需要改變的。
直到有一個人跳出來,說這樣的她,太過傲慢。
還說,她的擅自犧牲去換得他人圓滿的那一刻,他人便沒有圓滿可言。
彼時,這些話她還似懂未懂。
如今,她成了那個既得利益者,成了眼睜睜看着他人犧牲的人。
她才恍然,原來,真的是她錯了。
仙靈草雖然珍貴,尋找玉生煙的蹤跡固然重要,廿七對她的隐瞞就算讓她失望,可這都不是需要通過廿七以他性命為代價,去獲得、去償還的。
寧月被阿什娜押着,半個身子壓在圍欄去看那就剩最後兩層的圓臺。
他身上的傷太多了,哪止十八般兵器,她認都認不全的傷口在他身上一道道疊着,血好像成了什麽不值錢的東西,在這圓臺上肆意流淌。阿什娜弄出的動靜讓他分神往上看。
她與他目光相對。
也不知道她現在是如何的表情,要這樣的一個負傷累累的人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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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那笑容,寧月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擰了一下。
她拼命搖頭,想要讓他在這兒停下。
可他卻像攢聚了更多的力量一般,向何年沖去。
何年的狀态可和經過了重重阻礙的廿七不同,也和最初的初選大不一樣。子蠱的操縱讓他把醉拳的拳意發揮到極致,莫測的身法讓廿七近身的打法更難了一層。
一個怠慢,廿七便生生挨了一掌,口中不住吐出一大口鮮血。
寧月摸不到他的脈,可光是看,她都知道。
這樣下去,就算他內力再深厚也沒用,他是人,他還是會死的。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寧月撞開按住自己的阿什娜。
轉身對上嚴鼓,就算嘴裏被堵住,她也相信這兩個字他一定會聽懂。
“唔唔——”
“唔,唔。”
“素——素?!”嚴鼓猛地站起,不顧阿什娜的阻攔将寧月嘴裏布團取走。“你要說什麽?”
“放過他,不然他死了,我就讓任素素替他陪葬。”
寧月開口,一身白衣,眉眼卻是前所未有的銳利,顯不出半分菩薩悲憫相。
阿什娜轉頭并不相信這話能從寧月口中說出,她偏頭笑道。
“她吓唬你的,你綁她時,針筒蟲蠱你都搜了個幹淨,她就算再有本事——”
話音未落,寧月冷笑了一下,張口成調。
這與在碧羅帳遙控蠱蟲的曲調不同,聽着那尖銳之聲,竟讓人莫名心慌。
下一秒,本在慶汝的蟲簍裏好好養着的蠱蟲,竟随着曲調,硬生生頂開縫隙,鑽了出來。不止是慶汝手中,還有這地下石壁長在暗處不知多少年歲的百蟲,也從四面八方向寧月爬來。
蟲子這東西,一只兩只,沒什麽,但百只,千只。
一眼,足叫人頭皮發麻,饒是慶汝也不禁在這樣場景面前,呆滞了。
“我信你,你放過素素。我本也不會讓他出事——”嚴鼓急急地說。
寧月截去嚴鼓的廢話,冷冷道。“現在,結束大比。”
“結束,馬上結束。”嚴鼓用眼神張羅着弟子。
“怎麽你說結束就結束?”阿什娜可不在乎什麽任素素的命。早知有蠱蟲,謹慎如她早塗了防百蟲的藥粉,寧月這點雕蟲小技還唬不住她。“嚴鼓,你我的約定你這就要作廢了?”
嚴鼓瞥向阿什娜,“原本交易,你信誓旦旦說這招必能讓這‘棋’歸順于你,仙靈草給你,我只要人,你用什麽手段我确實不在乎。可現在,這‘棋’你還拿得住嗎?”
“不到最後一刻,你怎知道?”阿什娜厲聲。“熒惑!”
“沒了你,他就是我的了。”
一道人影從塔樓的下一層飛至阿什娜身邊,随着阿什娜素手一點殺向寧月。
百蟲雖滲人,但在刀光劍影下,沒有任何抵抗之力。
寧月卻不懼那直沖而來的刀光。
她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就算沒了她,他也不會忘記她。
“當——”熒惑盡了七成功力的必殺一擊被一柄墨劍牢牢擋住。
熒惑心中嚇然,瞥了眼二層的圓臺,何年竟被他直接用巧勁卸下胳膊,倒在原地。
這人是不會累的嗎?
他的內力該有多深厚,帶着這一身的傷,還能接住他這一擊。
甚至,越戰越勇。
剛剛還心懷衆生的劍意,在他頭上成了劍劍奪命的修羅道。
在寧月面前他解開了所有禁忌,這才是他真正的實力。
熒惑拿刀的手被震得發麻,本領先的氣勢生生被一劍一劍劈沒了。
“沒用的東西。”阿什娜皺眉,抽出腰後的長鞭不甘心地向寧月甩去。破空聲響,這鞭上卻被一只手生生拽住。阿什娜抽不回鞭子,只看到鐵面下的雙眼幽黑晦澀。
“阿什娜,沒有下次了。”
他這麽說着,一股蠻力拽着阿什娜往他的如晦上撞去。
他這是真的要她的命——!
熒惑知道這次局面被阿什娜的好勝心折騰地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他放棄原本的目标,拉住阿什娜,緊急向後撤去。
廿七卻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将阿什娜在這裏誅殺。
就連寧月對他的呼喚也置若罔聞,一直追到了圍欄邊上。
熒惑帶着頗有微詞的阿什娜,射出一根飛爪,往塔樓出口快速逃去。
“廿七——”寧月認出廿七已經沒有意識,全靠最後一絲執念在撐。她飛奔着向圍欄跑去,試圖拉住廿七的衣角,阻止他不管不顧追擊後卻向下跌落的趨勢。
可她的手腳是那樣的遲緩,無論她有多着急,在她趕到的那一瞬。
她還是,什麽都沒有抓住。
他的衣袍就這樣從她的指尖錯過。
寧月的心在那一刻停跳。
第二為廿七性命着急的嚴鼓沒有寧月反應這麽快,過了幾個瞬息,他才跑到圍欄邊,抱着一絲僥幸尋找廿七的身影。
“這……這真是……老天爺開眼。”
嚴鼓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幕。
倒吊樓的每一層圍欄處都有人伸出了手,數不清的雙手自深淵之中,一層一層搭成輕柔的網,有的拉住廿七的手,有的托住廿七的腰,有的撐住他的脖頸……
那本該是必死的深淵,廿七卻猶如躺在溫柔的襁褓之中。
被那些他放過的俠士們同時伸手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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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昀做了個不踏實的夢。
無數次相同又不同的輪回記憶不斷在他腦海裏交錯着。
但他最願意待着的還是最先幾次的輪回記憶。
那幾次的他哪兒也沒去,就陪着寧月,陪她從懵懂小兒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自己武功強不強,排江湖第幾名不重要,他只想着練成沐陽心經,到了年歲迎娶的他阿月過門。
那時的他與阿月相處得平凡卻又溫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
但二十歲那年,他還是能沒能帶寧月逃離那個命數的詛咒。
盡管沐陽心經練了,他與阿月順利成婚了,每個圓月,他都竭盡全力用心經祛除寒症了。
但阿月還是死了,死在他的懷中。
他大哭,無法承受這差一點的圓滿。
可反複幾次之後依舊如此,他才意識到,這離阿月的圓滿差得太多。
光是補償那段歲月是不夠的,寧父交給他的心經也無法根治阿月的寒症。
最簡單的幸福記憶被剝離,似這夢境不想讓他好過。
畫面一跳,竟是他第九次的輪回記憶。
他開始致力于找新的治療寒症的方法。
他不放心阿月,帶着她在身邊,表面上說游山玩水,實則是單槍匹馬找遍名醫和名方。這一路艱險漫長,他不免遇上阿什娜。
阿什娜是個頑劣的性子,第一世若是不曾在各種險境裏,讓他們二人不得不信任彼此,阿什娜漸漸改了性子,他不會與阿什娜成為真正的朋友。
這幾次輪回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矯正阿什娜的性子。卻偏偏避之不及,阿什娜越發對他好奇,甚至對他身邊的寧月動了心思。
那是他心心念念好不容易護到了這一世的人。
卻發現死在了阿什娜身邊的那些腌臜事時。
他沒有控制好自己。
他殺了很多人。
他忍不住要讓這世間給他的阿月陪葬。
可世間卻不讓他得意,變得大亂,亂到他差點沒有辦法開始下一次的輪回。
他才又明白,看似跳出輪回的他,也有要去遵守的秩序。
他不能死。
阿月,還沒有得救。
——他不能死。
“阿月——”謝昀不再沉溺在烏糟糟的記憶碎片之中,他只害怕自己這一次是最後一次。
“你醒了?”鳶歌走到像是夢魇了的廿七身邊,把手上小姐吩咐煮好的藥端了過來。“小姐不在這兒,去嚴島主那裏了。”
謝昀一聽,也不管身上被包紮得嚴實的各處傷口,掙紮着就要起身。
一看廿七果然如小姐所料一醒就不安分,忙在他唯一沒受傷的臉上将人用一根手指按倒。“你擔心什麽啊?你這都昏迷半個月了,小姐天天和嚴島主研究給你的用藥也不是一兩天的事兒了。”
謝昀被鳶歌一碰這才發現臉上的面具似是被動過了。
現在在臉上的好似是個新制的軟薄的銅面面具。
謝昀登時心裏一沉,鳶歌一旁看着,哪裏還看不出他在緊張什麽。
“放心吧,小姐知道你不想讓她看見你的臉。這個面具是托百裏鶴一給你趕制的,也是他給換的。你先前的面具在大比時被弄壞了幾個口子,小姐擔心你的臉會被割傷,這才讓換新的。”
“先把藥喝了。”鳶歌把藥碗往人眼前一送。“喝完了,我帶你去找小姐。”
謝昀馬上乖乖把藥喝了個幹淨。
但還是被意料之外的苦味刺得嗆了一下。
“大男人,不是喝藥還嫌苦吧?”鳶歌打趣道。
“……”從小怕藥苦的謝昀沉默了。
他不由得摸了摸臉上的新面具,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鳶歌的話。
寧月她真的……不知道他就是謝昀嗎?
這半個月,寧月不知給他用了什麽藥,先前的傷勢多是外傷,竟都好了大半,若不是腦子一直渾渾噩噩在夢境之中,怕是他能更早醒來。
謝昀跟着鳶歌一路走過來,發現他先前休息的房間就在島主的行院之中。故而沒走多遠,鳶歌便将人帶到了議事的前廳。
“……你就真的再沒見過玉生煙?”
“寧姑娘,再問就得要別的東西來償了。你已經為了那護衛把自己賠給我了,你還能有別的什麽能賠嗎?”
!
兩人話說到一半,便被門口刮來的一陣風打斷。
嚴鼓擡頭看了眼擋在寧月身前的廿七。
若不是這一身的紗布和他島上最為名貴的幾味藥材味在他身上散開,嚴鼓真要覺得是一個月前的那一幕又在他面前重演了。
“你不就是要第一名的畢生內力救人麽,拿去便是,不要為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