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沉淪
第三十三章:沉淪
“猰貐,先帶神女下去休息吧。”
寧月走了一步,手上腳上的鐐铐發出零落聲響,便不再走了。對上猰貐的目光,寧月把兩手之間的鐵鏈繃直,無辜地眨了眨眼。
“……”猰貐還是對神使選了這女子當神女很是不滿。
但在殿前,他也只能一劍将寧月手上腳上的鎖鏈斬斷。
寧月轉了轉手腕,轉身對神使大人恭敬地行了一禮。
“神使大人,我有個小小請求,之前囚室照顧我的那啞奴,用着挺合心意,不知之後可否讓她來殿中繼續伺候。”
“你倒是已經有了神女的架勢了。”神使擺了擺手,“不過一個啞奴,一會兒讓人給你送來。”
“多謝神使大人。”
偏殿離神使的正殿不不遠,提早收拾過的床榻溫軟舒适。
囚室的那幾夜仿若一場夢。
見寧月很快适應,猰貐轉身就走。
就聽見那女人毫不見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猰貐,我一天沒吃。一會讓那啞奴多帶些飯菜來。”
“噢,我也幾日不曾洗浴了,渾身不适宜,你再幫我弄點洗澡水來吧。”
猰貐竭力克制自己想要拔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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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人真是會蹬鼻子上臉。
要說猰貐是一等神侍呢,活是做得又好又快。
寧月在偏殿的窗前才數完一隊羽衛換哨的功夫,上好的榆木纏枝紋浴桶就被送到了她房裏,跟着就是迅速盛好的溫度适宜的浴湯,甚至還頗為講究地撒了些海棠花瓣。一看就是從哪個黃衣神侍那裏調來的。
還有帶着飯菜一同過來的啞奴,或許知道以後的新主子就是寧月了,她一聽見水聲,便勤快地要伺候寧月沐浴。
寧月只讓她在外面候着,她哪有那些講究,一個澡而已。
不出片刻,寧月便結束了沐浴。
換上了神廟為她準備好的與猰貐同色的月白色神侍服,一出來就看到啞奴提前為她布好在桌上的飯菜,都是這幾日她摸索出來知道寧月愛吃的。
寧月坐了過去,也拉着啞奴坐下。
“吃了嗎?一塊吃吧。”
先前在囚室裏,羽衛在外看着,她不便與她多有交流。
如今徹底做實了神女的名頭,在她之上,只有神使,這還不舒舒服服,放開手腳。
可啞奴似是被糟踐慣了,哪裏習慣這等待遇呢。
這屁股還沒沾上位子就好像被針刺了一樣彈了起來,深深地跪伏下去。
“怎麽了,先前不是還與我聊得好好的?”寧月夾起菜看聞了聞,也不急着去扶那好像因她的身份,而誠惶誠恐起來的姑娘。
啞奴擡起頭,用手勢比出話語。
【您是神女,一句話便能定我生死,不敢冒犯。】
“真不敢冒犯?”寧月把菜遞到啞奴唇邊。
“那你把這個吃了。”
啞奴本就蠟黃黯淡的皮膚微微沁出虛汗,她比寧月更加瘦弱,瑟瑟發抖的模樣,讓寧月不得不反思到底是誰做錯了事情。
“在囚室,是否我忘了與你說?我來寨子前——曾是個醫師?”
寧月把手裏的筷子放回到桌面,嗓音聽不出多大的怒氣,卻像一把利刃一下撕開了所有的粉飾。
“這鼠藥下得不少,很想我死?”
“……”
或是寧月這一下把事情挑得太明,又或者這啞奴在賭什麽。
凝滞的空氣忽而流動了起來。只見啞奴緩緩吐出一口氣,站了起來。她不再像一只驚懼不安的家畜,裝作弱小恐慌之态,而是直起腰,忽然像是換了一副傲骨,挺拔得讓寧月不再俯視。
【我不是來殺你的,我只是要你救我們。】
寧月看着女子翻飛的手勢,笑着反問。
“救?我死了如何救?”
【我帶了解藥。】啞奴從貼身的衣袖裏拿出一個藥包證明她所言非虛。
【只要你願意救我們出去,我會把解藥給你。】
“救誰呢?”
【神廟裏那些被略賣來,困在這裏的女子。】
寧月挑了挑眉。“你倒是看得起我。”
“你就不怕我振臂一呼,讓羽衛沖來将你拿下。”
【我賭你不會。】
【你和神廟的那些人不一樣,你還把卑賤之命看作人。】
啞奴“說”到這裏,“看”向寧月。
那黑布蒙起來的地方卻有如實質,仿若灼灼火光在隐蔽地燃燒。
【而且,我亦會幫你。】
“你眼不能視,口不能言,能幫得了我什麽?”
寧月的疑問并沒有讓眼前之人有一絲挫敗,她打着手勢,卻幾乎像個将軍。
【啞奴是這地宮的最底層,他們無人會在意,卻又無處不在,地宮最基礎的運轉全靠啞奴。我在這多年,不僅試過各種逃跑之法,也将啞奴們連心,若是姑娘同意,我能讓所有啞奴皆聽姑娘號令。】
“你……可知一人?”寧月有種預感,“她名為馮靈薇,七年前被略賣來這。”
或是太久沒有聽過屬于一個人的名字。
啞奴的手勢停了許久,才繼續“道”。
【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
她似乎想到了什麽,那手勢快得差點沒讓寧月反應過來。
【他們真的找過來了?你見過他們是嗎?他們在哪兒?】
“所以……你就是,靈薇?”寧月不禁走上前,把手搭到了啞奴的眼前的黑布上,見她沒有抵觸,便輕輕解下這片黑布。
黑布之下是一雙飽經瘡痍的眼,以疤痕來說距離被生生剜去已經過了很久。眼眶之中幹癟凹陷,而眼尾……
寧月指尖拂過那片肌膚,沒有小痣。
啞奴似是知道她在找什麽。
【我是靈薇,可不是馮靈薇,她在上個月往外界遞消息時被羽衛抓住,孟厭将她的血放光了……在她死前,她把名字送給了我。】
【她說只要靈薇還在,希望就在,她始終相信,她的父母會來尋她的。】
【你便當我是她吧,若我死了,其他啞奴也可以是她。】
【我們約好,如果能逃出生天,我們要替死去的人好好活下去,他們的父母亦是我們的父母。】
【所以我今日死活不重要,那份外逃的心不會死絕。】
【神女大人,是您該做選擇了。】
……
偏殿一早。
猰貐就打碎了寧月的清夢。
寧月磨磨蹭蹭地起了床,猰貐沒什麽耐心,一路催着。
她打了個哈欠,滿面迷茫,“這一大早,我們要去哪啊?”
“帶你見識見識神廟真正的樣子,看看你能不能擔得上神女之名。”
猰貐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和他那次施刑時,異曲同工。
怪讓人汗毛倒立的。
“跟我走,迷蹤陣法一步都不能錯。”
沒了黑布,純靠自己跟着,反而還不如先前好走。
不過饒是這樣,寧月還是勉強跟上了,随着枝葉離散,他們逐漸走進一個隐蔽的山洞入口,門口把守着兩名帶刀羽衛。一見兩人,便行禮退開。
這是開始往地下走了。
這處隐沒在神廟之下的龐大工程不知花了多久建造,各處地道盤根錯節,在各個關口都有不下四名羽衛看守。猰貐帶着寧月七拐八繞,到了一處長廊,和先前的囚室很像,只是沒那麽腐臭。
這是左右四間,各關着七八個女子的大一些的囚室。
這些囚室裏的女子一間比之一間虛弱。
最裏面一間都是些行将就木,如同一副枯骨一般的女子。而離她最近的一間囚室裏的,尚有血色,不過寧月很快就發現其中幾個是和她一起住進淬星閣的熟面孔。
尤其是一人,她記得清楚,是那位曾經給她拿過飯的婦人。
她嘴唇幹裂,這才幾日的功夫,人已經迅速地瘦下了一大圈,那雙寧月感嘆過純粹幹淨的雙眼現在也全是渾濁失神,即使見到寧月站到她的面前,她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這裏的人都被灌下了夢生。
“看來我們的神女大人認出來了。”猰貐瞥見寧月晃動的目光。
“但你用不着替她們傷心,這些人或者這些人的家人,哪個不是貪圖神廟的錢、神廟的藥、神廟的錦繡前程而将她們送來。如今他們也只是為了他們的欲望付賬而已。”
“這不過是一場再公平的交易罷了。”猰貐說得甚是心安理得。
寧月掃過這一具具纖弱的軀體。
“為何神廟要選這些女子關在這裏……”
“為什麽是女子?”猰貐唇角嘲弄地勾了勾。
“我亦想知道。神使大人要找的只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的生辰。”
“可無論是寨子裏寨子外的遴選,還是神廟托人在江湖上搜尋,這些人都只送來女子。”
“神廟從來沒說男子不可呢。”猰貐攤手,嘲弄又無辜地看向寧月。
“……”
“好了。挑一個人吧。”猰貐下巴輕擡,示意寧月。
“挑人作甚?”寧月不解。
猰貐眯了眯眼,“讓你挑便挑,哪來那麽多問題。”
似是厭煩了寧月的磨蹭,猰貐往囚室裏随意一瞥,目光亮了亮,戲谑蔓延。
“你不挑,我幫你挑吧。”
“來人,把那前些天抓到的那個給我帶出來。”
羽衛領命,很快就從囚牢裏抓出一個戰戰兢兢的瘦弱背影。
寧月看到她正臉,眼瞳一縮。
“這人你肯定認得,我查過,就是她家把你騙去遴選的吧,正好,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
猰貐随手抽出一邊羽衛的長刀丢在了寧月的腳下,像鬼魅一般輕語蠱惑道。
“神女大人,殺了她。不僅消恨,神廟還予你百金,如何?”
“百金?”
“沒錯。”
似是擔心寧月瘦弱的模樣控制不住獵物,猰貐好心地讓兩個羽衛分別按住女子的左右肩膀,強迫她不得不将自己的身體完全暴露在狩獵的範圍之內,沒有任何一點遮擋。
女子這才擡起頭,也認出了寧月。
她大約是好幾日不曾吃過東西,整個人憔悴得要命。可她又比這這牢籠裏其他的人眼睛更明亮,她見是寧月,竟沒有多的恐懼,就算刀被拾起指向了她,她也只是勾起唇角笑了笑。
像是平靜地接受了她即将來到的結局。
她孟芮是求生,但她求生之自由,在這囚籠裏,死或是最好的解脫方法。
“怎麽了?下不去手?”猰貐像是早就料到,“神廟之內可沒有律法,你把她們當做敬獻的祭品就行,他們的宿命就是要為了神使死去。換百金再值不過了……還是神女實在無法和神廟一心?那——”
“噌——”
那刀光閃得太快,猰貐的話還沒有說完。
寧月握着的刀狠狠貫入了孟芮的左胸膛,如注的鮮血像花一樣在她的前襟綻開。
“這樣……就行了嗎?”寧月歪過頭,臉上只有淺淺的詢問神色。
她那看似柔弱無力的指尖,甚至沒有一絲顫抖。
“……可以。”猰貐合上下颚,不得不重新上下打量一遍寧月。
猰貐不是第一次帶人殺人了。那些要接觸神廟密辛的人,他們無一例外都會經歷這麽一遭,神廟不僅要用欲望吊住他們,也要讓他們破壞這最後一份為人的底線。
這一環節幾乎是猰貐的最愛。
他享受看那些看着滿臉無辜僞善的人們,在良心譴責和自身利益碰撞的那一刻,開出的欲|望之花。大部分的人下手的時候一定要猶豫幾息,幾刻,好像是多麽的迫不得已,多麽的無可奈何,但他們終會捅下,然後看向他,用眼神推脫着最後一絲愧疚。
只要這樣,殺人的就不是他們了。
只有少數,才會像眼前的人一樣,将性命本身視若無物,不需要任何借口去為那蒼白的仁義道德解釋。這些年不過一個他自己,一個李玉貞,還有就是她了。
女子寧靜的神色,仿佛這奪人性命只是春日折花,垂下的眸光似如悲憫。
猰貐忽然咧開了嘴角,帶了點同類的認可,嘆道。
“你倒真的是生了一副極好的神女皮相。”
寧月抽出刀,帶出鮮血濺在她月白色的衣衫之上,畫出一幅人血梅花圖。
“人嘛,自然是——”
“自己活着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