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留下
第三十一章:留下
神女二字,就連虛名都有些威懾的意思。
外邊的羽衛對待寧月的方式不再那麽粗魯。
雖然囚室依舊暗無天日,依舊腐臭不散,但寧月也算是有“前途”的人,到了飯點不止羽衛能吃上,她也有個穿着灰衣的女子拎着食盒給她送飯,比起旁邊囚室随便用補氣丸吊着命的待遇好上太多。
那送飯的女子身形瘦弱佝偻,雖然年紀不大但似乎沒少受折磨。眼睛上蒙着黑布,似是盲的,雖看她一路從長廊走來,并不影響她行動的樣子。但她也應是鮮少遇見往門外擡人的時刻,正碰上李玉貞差遣來的兩名黃衣神侍搬走婦人的屍身。
她沒避讓開,撞了上去,屍體冰冷的溫度似乎讓她很快感知是何物。
她本能地退了退,直到耳邊聽不到任何動靜,才摸進了囚室,熟練地将食盒裏的飯菜擺了出來。
外面的羽衛看了一眼,那菜色比他們好得多了,不免豔羨,卻不敢對寧月發作。
只踹了灰衣女子一腳,灰衣女子吃不住力道,直愣愣地往前一撲,險些弄翻了剛擺好的飯菜,就聽羽衛在那邊罵罵咧咧。
“你個臭啞奴,有這麽好的飯菜,你也不知道給爺捎點?!”
灰衣女子“啊啊”兩聲,手急切地做着動作像是努力解釋着什麽,寧月往她舌根看去,竟是被生生絞斷了。羽衛自然也不能真把寧月碗裏的菜要來,不過就是想找人洩洩憤而已。
羽衛論起來比神侍級別低,平常受夠了猰貐和那些黃衣神侍的頤氣指使,能讓他發洩的,只有這最最低等的灰衣啞奴了,他們在這裏幾乎連人都算不上,只是能走會動的工具罷了。看着灰衣女子那難堪的樣子,羽衛笑哈哈地走開了。
寧月将灰衣女子扶了起來,灰衣女子雖看不見但一下就辯明了寧月的方向,沖她用手比劃着。
【謝謝。】
“不用謝,是我要謝謝你給我送飯。”寧月不想委屈自己,拿起碗筷吃了起來。
灰衣女子大約沒想到有人看得懂她比劃的意思,這手語都是啞奴間用的,遇事她也只是本能地比劃了一下。她雖不解,聽着碗筷之聲很快地又用手比劃了起來,這一次要“說”的話,明顯多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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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吃飯,飯裏下了藥,吃了會出事的。】
寧月沒想到一個瞧着備受欺淩的人竟有勇氣對她說這個。
“可是我很餓啊。”
灰衣女子還想打什麽手勢,卻被寧月按了下去。
“我餓了,吃飯才是正常的。”
灰衣女子愣了愣,冷靜了下來,只靜靜等寧月吃好,把空碗收走。
出門時,正碰上巡視過來的猰貐,他随手翻了翻寧月吃剩的食盒,看着一幹二淨的模樣,雖然放心,但抑制不住一絲莫名其妙浮上心頭。
她倒是胃口挺好?
瞥了眼守在門口的羽衛,猰貐沉聲道。
“孟厭失職,讓人誤闖了地宮領罰了二十鞭的事兒,你們都清楚吧。別以為地宮的事兒我管不着,若再讓神使費心,你們和孟厭一個也別想逃……。”
“是,猰貐大人。”
地宮羽衛低頭,心中卻不平。
不過是天天在神使面前獻媚的東西,也能和孟厭大人比。
明明整個地宮才是神廟的命脈所在,由孟厭大人總管,他猰貐哪來那麽大的口氣在他們面前頤指氣使。
夜深之際。
長廊之中,傳來了不屬于羽衛的腳步之聲。
“百裏和我說了,但你只能在此處待一盞茶,不然會被發現的。我在外面替你們守着……”
未曾熟睡的寧月馬上就察覺了這聲音是玉貞的。
往裏走來的腳步聲穩而緩,一直到她的囚室前停下,牆壁兩側的火光将來人面具照得鮮明。
“廿七?!”
寧月萬萬沒想到她辛辛苦苦要找的人自己找到眼前來了。她從囚室裏站起身,扶着木欄确認了一遍眼前的人沒什麽差池,心裏一絲懸起的念想總算是落了地。
但真要算來,他們也不過一天一夜未見而已。
“你的手……”
廿七的視線卻敏銳地發現,寧月右手四根手指上看着嚇人的深紫色淤痕。
“是誰對你用的刑?”
可能是廿七的眼神太沉,墜得寧月不得不将手指用衣袖掩了起來。
“咳,這點小傷,三五日便好了,不算你押镖不利。倒是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遴選那日你和孟芮都商議了什麽?”
寧月怕自己意思表明得不清楚,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我不是說你不能自己逃,只是下次,你可以和我說一聲,這樣,我就能避免多此一舉了……”甚至還麻煩了不必要的人。
面具背後的眼睫顫了顫。
似乎背叛對于眼前的人來說,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與其說她寬容大度,不如說——
寧月這人本質上,不曾期待過任何人,任何事。
既不存希望,又怎會輕易絕望。
“孟芮同我說,只要我在遴選那日,将她藏在廚房搜集的燭油全部撒了制造火勢,她便帶我一起離開山寨。”廿七迎着寧月的視線,微啞的聲線裏卻是如雨後初霁一般的澄澈透明。
“不過那計劃漏洞不小,我知道她沒有真心想帶我逃出去,不過我看她對你似是有些恻隐之心,便想着或許能反借孟芮之手,帶你離開。”
“……你在賭孟芮會帶我離開?”乍一聽好像合理的解釋,寧月越聽越覺得處處是漏洞。“你也賭你百分百不會被神廟的人抓到?”
可就按結果來看,他倒是都沒有賭錯。
只是算漏了那天,她的寒症會發作。
“我運氣還……不錯。”廿七遲疑了一下,他沒預料到寧月會忽然隔着木欄來抓他的手。
那露着深深針口的手指輕輕搭在他的脈上。廿七仿若被點了穴,一動不動地任由寧月診脈。
“怎麽一日一夜不見,你的脈象怎麽如此弱而澀了?之前在孟芮家你起碼還有個六成內力,怎麽現在就剩……一成了?”寧月皺了皺眉。
“……為了躲避神廟追捕,廢了點功夫。”
廿七似不想多談論這些。他的目光無法從寧月的指尖上移開,就在寧月診脈結束要收回手的這一刻,被診治的手反客為主地牽住寧月,腕上微微繃起的經絡難得顯出一絲強硬。
離近了看,指甲之下血肉被搗得幾近分離,雖不淌血,但淤積的血痕仍在溢滿整個指緣,依舊讓人看着觸目驚心。
寧月也愣住,卻不是因為疼。廿七的手很暖,掌心又大,輕輕一捧就包裹住她的半個手背和整個手腕。要說他失禮,可他的動作之輕柔,之凝重,好似她成了什麽無價珍寶似的。
“我現在就你帶離開。”廿七忽然道,寧月似在那一閃而逝的眸光中看到了逐漸冷卻的善念。
“離開,怎麽離開?”寧月略一使勁,從廿七手裏抽回了手。就算她還未了解整個神廟的運作體系,但是也能看出神廟對內部信息看防之緊密。一個一成功力的半殘,加上她這個毫無武功的拖油瓶,能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了。
何況,玉貞還在外面。
那句簽文怎麽說的來着。
慈悲作引,再入輪回。
她可不想身上牽連了別人的人命。
橫豎都是死局,是神廟還是別處也無甚區別,在這裏她或許還能看看那摩诃花的真容,又或是能知道那神像為何會與她相像,若能找到靈薇或是玉貞要的賬簿那就算她死得值了……
廿七卻不這麽想,他抽出身邊的長劍對準了囚室的銅鎖就要劈下。
“會有辦法的。”
“哎——”
寧月忙用手擋住,對廿七的信誓旦旦不禁有了猜想。
“你說的法子,不會是你的——東家謝昀吧?”
廿七持劍的手一滞,強行收勢,劍刃劈在旁邊木欄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劍痕。寧月卻知道她心中那不詳的預感是猜對了。她用完好的指尖捏着離得過近的劍尖往遠處抵了抵,試圖将劍和鎖分得再遠一些。
這微小卻執着的氣力,讓廿七的沉默越發震耳欲聾。
但他的劍尖絕不會沖她。
長劍收回鞘中,寧月松了口氣。
“既然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她邊說,邊用手背朝外扇了扇,做出一種不太讓人讨厭的打發手勢。“說來也巧,我和你的東家才見過,我和他說了你這镖護得很好,但是可以下次不用再護了。他也同意了,你的酬金照結,争取以後不要遇上我這麽倒黴的金主了。”
“他同意了?”廿七啞了半天,終于找回了自己聲音,低沉中滿是無奈。
“昂……”本就心虛的扯謊一旦被質疑,寧月很容易露出破綻,她捏了捏耳垂,只想讓廿七快點離開。“不信,你自己去問他吧。”
廿七:……
問了,謝昀說,他沒同意過。
“寧姑娘,你不走,我也不會走的。”廿七似是打定了主意,語氣中的倔強,好像就打算今日就這樣站在牢門外,等着一會兒羽衛發現她倆,将她倆一塊處理了。
“……?你這人怎麽這麽軸?镖錢才多少,你自己的命不要了?”寧月好聲催促着。
廿七面具下的唇角一抿,“那寧小姐又為何不要自己的命了?”
“……”寧月嘆了口氣,“我既非王孫貴胄,也不是俠義英雄,大燕泱泱百姓裏,我不過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平民而已,這世間有我無我并無分別。”
“怎麽會沒有分別?”
就算面具将他神情全都遮擋,寧月好像也感覺到從底下透出來的急切反駁。
“若是沒有姑娘,那陽城城外遇到的三人不是走向歧途,就是被扭送報官,再被捉回陽城。而陽城之中若是沒有姑娘去引那采花賊,那葉懷音便會成為一個陽城男子茶餘飯後的笑料,從此抑郁而終。蓮香姑娘更是會在那夜服毒後沒有得到診治,絕望地死去。”
“這世間本也不會在乎她們,可姑娘在乎,所以她們沒有走向那個結局。”廿七頓了頓。
“所以……姑娘,非要對世間有分別嗎,于我們,不可以嗎?”
盡管廿七的嗓音說到最後,發澀又輕。
但寧月還是聽清了。
這是她不曾預想過的回答。
那些對生命本身的迷茫和抵觸,在這聲聲直白而明确的字句中被慢慢撫平,而後聚成一團氣在喉舌之下,滿漲得讓她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是說我姐姐差一點死了嗎?”玉貞不知是從哪裏開始聽起的,她的臉從暗處走到燭火之下,臉色滿是後怕的蒼白。“我知她處境不易,我便拼了命地想在紫薇門這裏掙些功勞,換得我們姐妹二人脫籍,可人若是死了,這些就沒有意義了……”
“沒事,玉清她只是身體稍有虧空,養養就好了。”寧月沒想到這邊沒送走廿七,倒是又招來了玉貞。
“怪不得姐姐會送你花簪,原是這樣。”玉貞帶着一絲釋然看向寧月,把心裏反複了許多次的任性的話終于暢快得說出了口。“跑吧,哪有把恩人留在這吃人的地方的道理,百裏明日要走,我去求他讓他帶你出去。”
“哎,你怎麽也……”
好了,寧月看出來了,現下玉貞也是破罐破摔的模樣了。
“算了。”
寧月目光向長廊的入口延伸,素來平靜無瀾的眼眸裏因被擲入一粒細小石子,漣漪圈圈散開,不再如死水一片。“那就一起活吧。”
“不就是個神廟嘛。”
“我們也去坐坐那高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