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明
第二十一章:神明
“人終有一死,沒什麽稀奇的。”
寧月摸了摸耳垂,實在是聽得太多的命數将近的話,有些膩了。
“外來人又怎麽樣呢?你就死馬當活馬醫呗。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救不了你呢?”
孟芮的目光在寧月臉上游移再三,似是被動搖,沉默了一段後,輕聲道。
“我要逃走,離開孟家寨。”
“緣何?我見你父親對你十分上心……”寧月明知故問道。
“他上心?!他上個鬼的心!他只在乎我若是逃了,他怎麽賣出個好價錢!”
孟芮直接打斷了寧月的話,由着一時怒意她的聲量都不自覺拔高,說完才意識到不妥,瞄了眼窗外的景象,看無人晃動才又低了聲音繼續道。
“你沒看到我娘吧?七年前被他賣了百金,我再也沒見過她了……”
百金?寧月再一次被這價錢所震撼,百金就算在京都都可以買一處宅院了,還能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可再看這戶破落的院子,哪裏像是有百金的人家呢?
“賣?賣去哪兒?大燕略賣可是重罪。”
“大燕?這裏可不受大燕律法管轄。而且也算不上略賣,真要說的話。”
“在孟家寨,我們管着這叫——遴選玄靈。”
“玄靈?”
“你是一點也沒聽說過孟家寨?”孟芮納罕地瞧了眼寧月,想不通對此事一無所知的人到底是怎麽接近地寨子。“孟家寨方圓百裏的村落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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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有神明降世。”
“孟家寨十幾年前突有一日,紫氣升騰,祥雲缭繞,這異象為當時許多寨子裏的人親眼所見。後據說,一道仙光随之點化了位女子,讓她攜能免百病之苦的仙葩救世。當時寨子裏,有個怪病久病不愈,皆是仰賴這仙葩治愈了。”
“也自此,寨子裏專門為神明塑了金像,又把那女子奉為神使,希望她庇佑寨子。不過神使說要讓神明長駐,仙葩長留,需天選玄靈之體虔誠供奉。寨子便開始每三年遴選從寨子裏和附近村落遴選一次玄靈。”
“但天選玄靈之體十分難得,需要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三年一次漸漸選不到合适之人,便逐漸改為一年一次,到如今的半年一次。”
“這次的遴選就在三日之後。”
侍奉神明。
如果真的有神明,寧月真的很想想問問為什麽要她重活一次受這苦。
“依你之言,只是參與遴選,怎麽能說賣呢?”寧月乍一聽,這寨子只是酬神,實屬正常,大燕各地不都有信教之人麽。
“是啊?怎麽能說賣呢?”孟芮嗤笑一聲,“寨子的神妙傳頌開,越來越多的百姓來求藥或拜神,香火鼎盛,寨子漸漸因此不再積貧。一開始遴選,十幾名裏只選中一位,因要侍奉神明,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寨子裏便會撥出一些錢財作為補償。”
“子女不但能得玄靈的名號,終身吃喝不愁,家裏還能拿到夠用一輩子的錢財。漸漸的,遴選玄靈的規模不由自主地擴大了,家家戶戶都盼着自家有人能選上玄靈。”
“可一手拿錢,一手交人怎麽不算是賣呢?哪有人管是不是自願參加遴選呢?”
孟芮嗓子幹澀,眼前似乎劃過一些痛苦的回憶。
“我娘就是被我爹綁去參加遴選的,因為是陰年陰月生,賣了百金。我是陰年陰月陰日出生,兩年前我的好友阿茹也是,她被她爹賣了千金。現在我在我爹眼裏可不就是一個金疙瘩。”
千金。寧月漸漸有些麻木聽到金這個說法了。
這座寨子只靠酬神賜藥竟能攢聚這麽的錢財?
“當玄靈怎麽了?聽上去雖然乏味了些,你也能離開你的父親活得好好的。”
“可說呢,寨子裏哪有不信神的,對玄靈一事更是熱衷。就算不是完全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被選上後也能在寨子的神使廟中侍奉神使,被稱神侍。不僅錦衣玉食少,受人尊敬,甚至還能與來拜神的世家子弟結下一段良緣,自此飛黃騰達。”
孟芮說到這兒,眼裏閃過嘲諷。
“可直到我在寨子的後山發現阿茹的銀镯。”
“那個明明說是與一戶書香世家的少爺喜結良緣的幸運女子,她死都不會扔下的她母親所給的銀镯就這麽被随意扔在寨子後山,你覺得,能發生什麽呢?”
孟芮擡起頭定定地看着寧月。
“所以——”
“我一定要逃,哪怕在逃的路上死去,我也不會留在這裏等死。”
寧月發現就算她的臉起滿了可怖的紅疹,就算整個面部都腫脹吓人,但她的神色清明勝過她父親太多。身處暗室,眼中卻有盞明火在不斷躍動。
這便是求生的意志吧。
“你這紅疹雖不致命,但若你繼續這樣作踐自己,三日之後不去遴選,你也要死在這院子裏了。”寧月說着将孟芮扶起,直接把人從床上帶到桌邊坐下,又用房間裏幹淨的帕子替她擦了擦臉。
随後才将袖中的針筒拿出,預備替她施針。
孟芮就靜靜看着,“你竟知我的紅疹是因何而起。”
寧月手指将針穩穩紮入她的曲池穴,面色沉靜。
“我家有醫館,常坐堂中,自然看的病就多了,你這紅疹之症并沒那麽少見。”
寨子裏的人都吃慣仙草做的仙藥,很久未受過針療之苦。那針明晃晃得看着吓人。要不是寧月說話,分散了孟芮的思緒,她真忍不住閃躲。
“我記得有一個男子,他就是不能食蝦蟹,吃多了不但面發紅疹,身體亦是,整個人頃刻能直接昏倒過去。”
聽着話,孟芮眨了眨眼,發現這針好似沒有想象中的紮得那麽疼,慢慢放松下來。
“你這屋子我一進來覺得處處幹淨,唯有你那枕頭上,布多了些不顯眼的塵屑,想來是與那蝦蟹差不多了。”
還真是有點醫術。孟芮別過眼,心想着真讓那老頭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你定是為了什麽才答應我爹來給我治病,為何要幫我?我可是什麽都給不了你。”
“因為……外來人不想死啊。”寧月拿她的話堵她,把孟芮氣得一悶。寧月才接着道,“反正你這病也久裝不了,不如讓我先把你爹答應給我的藥拿到手。我受了你的好,自然是要幫你的,很奇怪嗎?”
寧月神色端正柔和,雖一襲白衣染着血痕和髒污,狼狽不堪,可她的面容就是與那頭上的昙花簪很是相似,帶着一抹淩然于人間的潔白,讓人無端想要去相信。
怎麽有人把自己算計都擺在明面上啊?
“我說的話你都信?”孟芮不知道說眼前的人是好騙還是不好騙了。
寧月對上孟芮探究的眼神,露出一個笑容。“你何必管我信不信,你只要想法子讓我幫你逃出去不就好了,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對你而言,逃出去不是最重要的嗎?”
孟芮一怔,她說得沒錯。
這些話,算得上栽贓神明,她從來沒說過,也不敢對人說。
這些無法宣之于口發的秘密讓她腐壞,她每每看着為神明一次次叩拜的人們,看着他們百病全消,看着他們富貴顯榮,她偶爾也禁不住懷疑自己,她真的質疑得對嗎?她到底又在堅持着什麽?
孟芮嗓子微啞道。
“仙藥有限,寨子一個月只開一次寨門。這個月前五日剛開過,我本是打算那時借着生病緣由逃走,但被我爹捉了回來。若想再等寨門打開,只有在遴選之日了,屆時寨子要迎各方送來的參與遴選的女子。”
“你想遴選之日再逃?”寧月挑眉。
“沒有別法子了。”孟芮撩開袖子,上面布着新舊的咬痕,似乎在敘說少女每一次的出逃。“寨子外的瘴氣防外人,毒蛇毒蟲防寨子裏的人,我試過,從荒林走,走不出一裏地。”
“你們這寨子真的是神奇的緊。”寧月想起寨子外的一天一夜有些了然。
“等等……你們究竟是怎麽活着進得寨子?!”
突然想到什麽的孟芮盯着寧月,期盼着她嘴裏湧現出多一絲逃跑的希望。
“……運氣。許是從江邊爬上來,沒遇上。”寧月并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會蠱術。
蠱毒在江湖上素來只有邪異的名聲,而且絕不外傳。這就造成了江湖中人看見蠱術便要喊打喊殺的,寧月前世吃過苦頭。雖然她也不懂為何母親會留下關于蠱術的手記,父親從小到大也鮮少提及與母親有關的事情。
初時只是為了更多的了解母親,但漸漸學成了,也覺得蠱術其實也很是有趣。
而且運用得當一樣能救人,不過是沒人會信罷了。
“也是……你手無縛雞之力的,最多會些醫術,又不是能飛檐走壁的大俠。”
孟芮的頭又一次重重地垂了下去。
寧月心說廿七那功夫倒是能飛檐走壁,還不是看她這弱女子給救下了。
“遴選之日如何出逃你可想好了?”
“我本想靠裝病拖些時日,再細想的。”孟芮摸了摸施針之後不再腫癢的臉,“不過就算沒有你,我爹大概最後幾天也會等不得,搞些仙藥暫時讓我的病症壓下去。”
“仙藥?”
“是啊,我爹沒和你說?寨子裏早就沒有正經醫師和藥鋪了,大家平常有個病痛,都是去寨子裏的神廟重金求仙藥的。”
“一粒青百痛免,一粒黃百病消,一粒紅長生祝。”
長生祝。寧月不可避免地想到那顆紅色的長生丹。
若與神明攀上關系,她大概知道為什麽能有藥敢宣稱有長生之效了。
有沒有神不好說,從醫者角度想,她倒是對這長生丹越發好奇了。
寧月見時間差不多,挨個将孟芮身上的銀針收了回來,看着已經紅疹淡去露出清秀容顏的孟芮。
“按你的說法,我們便是傷好了要走,也只能等到三日後的遴選日,若有我幫得上忙的告訴我便是。”
轉身出門的寧月将好消息帶給了門外的男人,只聽到男人連聲感謝,進來确認了眼孟芮的臉,又出門。
“姑娘醫術高明,那傷藥稍等一會兒,我去給姑娘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