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陽城
第五章:陽城
“上來吧。”
寧月這一句算是無視了廿七,不過他也并未阻攔,只斜睨着馬車前的三人,眸光微黯。
那三人只道賭對了。
“謝謝小姐,小姐慈悲心腸,一定長命百歲!”
被雨水澆透的人伏倒在地,千恩萬謝後才慢慢起身,靠近。
原先雨中有些模糊的面貌離近了才分辨清楚,這三人皆穿着粗布麻衣作農人打扮,雨中狼狽,濕衣貼身顯得瘦弱非常。
一直出聲的似是年紀最長的大哥,将女孩抱上馬車的則是另外一位兄弟,只是喏喏附和的。他的力氣小,将人抱到車轅便使不上力,還是鳶歌幫了一把,才将三人中的小妹送進了馬車裏,剩下兩人看小妹進了馬車,很是老實地站回了雨中。
見狀,鳶歌心裏稍稍踏實一些,聽聞江湖險惡,她真怕小姐涉世不深,善心錯付。
可那女孩送進去才不下一彈指,車廂裏就傳來了悶響聲,随後是小姐頗為無奈的語氣。
“尋常軟筋散對我無用,你用毒粉才算保險。”
這話說得太讓人心驚膽戰了,鳶歌連忙掀開車簾往裏張望。
車廂裏的白煙還未完全散去,光是嗅到一些殘留,都讓人有些發暈。鳶歌瞬時想起了小姐對她用過的那招,連忙捂住了口鼻定了定神,才看清裏面情形。
——原是該病得不清的女孩此刻雙目怒睜,含着戾氣。
上車前一直捏緊的手心此刻攤開着,能看到些沒撒幹淨的藥粉,她如困獸一般氣息躁動不安,卻礙于懸在眼珠前的一根針而背死死抵着馬車車壁,不敢亂動。那根針細而長,被捏在在纖細白淨的指尖,卻穩如泰山,紋絲不動,凝在針尖的寒芒抵着要處,看得讓人頭皮發麻。
“小姐,這是……?”這是她認識的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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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歌歪了歪頭盯着眼前境況,她似該幫着小姐,又好似沒有必要。
“她們大抵是想劫走馬車。”寧月平靜地答。
鳶歌聽了大為震驚這恩将仇報的做法,廿七只偏頭瞧着寧月,看到了她眼底淺淺的失望。
眼見意圖敗露,剩下那兩人也不裝了,從各自袖口中抽出一把利匕,向馬車刺來。好像是打算擒賊先擒王,只可惜他們算不到,一個鳶歌力大無比,雙手捉住他們雙腕,不過一個用力便痛得他們将匕首失手落下,人也被鳶歌一人一腳重新拍回泥濘的雨地之中。
鳶歌未下死手,兩人摔倒後卻沒有徑直逃跑,只摸索着地上掉落的匕首,眼睛死死盯着車廂裏。要不是廿七動身,抽劍橫指二人咽喉,怕是下一瞬又要不怕死地沖了上來。
“算了吧,她們也只是想救人。”寧月掀開車簾,帶着被她紮了幾處要穴而徹底動彈不得的小女孩一道露了面。“她确實高燒不止,若不用馬車去最近的城裏找醫師,淋上這大雨确會有性命之危。”
被捏中命門的兩人是一點也不掙紮了,仰頭望着雨中的白衣少女。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求放了我家小妹,她年幼無知只是受我二人教唆。”
“你們真的求死?”
寧月笑了,她面容本就恬靜溫婉,膚白而血色少,就算居高臨下地俯視,也只覺得像那神殿裏憐憫衆生的觀音像。
“……”違心的話,無人去說。
“能走到這步,是你們命不該絕,或許未曾介紹,小女乃是一名醫師。”
寧月表達了願以德報怨,替女孩施針止熱後,那兩人錯愕,鳶歌也沒想通。
甚至痛心疾首。
“小姐,出門在外怎可如此啊,萬一他們傷好要報複呢!”
寧月目光落到那二人單薄的身體上,只是搖了搖頭。
寧家尤擅針灸,得了寧父真傳的寧月在雨停之前施完了針,小姑娘出了好一身虛汗,一直駝紅的臉頰總算恢複了人色,身上也不再滾燙,只是施針結束後人極為困頓,被送回親人懷裏時,小姑娘已然睡了過去。
失去了攻擊性的面容才顯出了獨屬孩子的純粹稚氣,眉眼雖未長開,也能看出其中嬌憨可愛。
又其實,她本就不該染上那抹狠色。
寧月在自己的行囊裏翻了翻,又在鳶歌的包袱裏找了找,拿出一個瓷瓶和一把傘遞給三人中的大哥,“這藥外用治淤青,每日早晚各塗一次,幾日遍好。下次遇事,別再像今日這麽沖動了。”
“……”大哥看着手裏的東西沉默了一會兒,再擡頭卻是問。
“你們可是去陽城?”
鳶歌撇嘴,“這官道還能往哪兒走?”
大哥未曾理睬,只凝視着寧月,用本音道。
“繞道吧,莫去陽城。”
雨過天晴,馬車又緩緩在濕潤的泥地上行駛起來。
鳶歌看看小姐,又看看剛剛那三人離去的方向。
“他們,不對,她們,是女子?”
“嗯,這不是你常看的話本子上寫的女扮男裝麽,你如今也算親眼見了。”
寧月靠着腰枕輕輕打了個哈欠,好似剛剛的過場不算什麽,困意又找上門。
“為何啊?”
“而且她們說不讓我們去陽城是什麽意思?”
“怎麽不說因果,故意讓人猜嗎?好心還是惡意啊?”
鳶歌算是有了新事要琢磨,一時也不暈馬車了,直拉着寧月要猜出個結果。
“那話本子裏女扮男裝都是為何啊?”寧月耐着性子陪着鳶歌。
“有些是為了去一些女子不便去的地方,有些是為了免去做女子要吃虧的事……”
“那便是差不離了。”寧月垂下眼,眼前浮現起她替女孩施針時看到衣襟之下的累累傷痕。
“陽城大抵是不太歡迎女子。”
日升又月落,官道太平,再無意外。
随着馬車車輪緩緩停下,并入陽城外進城的商隊人流,這趕路的日子暫時到了頭。
“小姐,好多人啊!”鳶歌掀起車簾将頭探出窗外,前後打量着陽城熱鬧之相。
到處都是高鼻深目的異族人,說着大燕外的番邦語言,有時又偶爾夾雜兩句官話,駝鈴聲在行進中此起彼伏地響起。陽城登記進城已是老練,一車一車的貨物在分行兩道,看着人多實則并未擁堵多久,很快就輪上了寧月一行三人。
陽城守城衛拿起路引,看也沒看廿七,比了比鳶歌停了幾秒,落到寧月身上又是上下比了許久,最終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歡迎姑娘來陽城。”
“小姐,怪怪的。”鳶歌不喜那守城衛看人的目光,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拿胳膊肘杵了杵同性的廿七,“你覺得怪嗎?”
廿七駕車的手停了下來,只道。
“若是小姐不滿,加些銀子,廿七可尋個由頭悄悄毀了那對招子。”
“你盡想着銀子。”鳶歌翻了個白眼,只當白問。
“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吧。”寧月放下車簾,隔絕着進城後不住往她們這兒打量的目光。
陽城很大,往來商客多,客棧忙一點也是正常。
可一連問了三家客棧,都開不出兩個空房,便有些怪了。
直到寧月開口,去了城郊偏遠一些,條件稍次的崇安客棧才終于找到兩個空房。
只是雖有了房間,但好似還不如宿在馬車安全。
客棧魚龍混雜,鳶歌帶着廿七和小姐在櫃前要個房間的時間,就發現許多視線黏在了自家小姐身上。那背後議論之聲,已不能算作竊竊私語了。
更像是只怕她們聽不見似的。
“那丫鬟還是次了點,中上吧。”
“确實不如那白衣小妞,瞧那身段,還有那小臉,也算我這些天見到過的上等之姿了,不過到底還素淡了點,弱柳扶風的,沒那意趣。”
“你那是野豬吃不了細糠,就是這樣看着不食人間煙火帶回家才有的好玩呢!”
客棧大堂,男人們肆意大笑着,即使東南西北散落坐着,講到這一處兒也好似多年好友一樣,即刻交換了些了然的目光,更多的視線合成一道看不見的網,毫無遮掩地,鋪天蓋地地攏住了在場唯二的兩個姑娘。
“小姐!”鳶歌赤紅着耳朵,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是害羞而是生氣,剛剛掌櫃交給他們的鑰匙在鳶歌的掌心裏漸漸有了彎折的跡象。
“我聽到了。”寧月先從鳶歌的手心把銅鑰匙救下,又對走到自己身前默默握住劍柄的廿七,勸道。“不必拔劍。”
寧月慢條斯理地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巧的玲珑碧玉罐交給廿七,勾了勾手指示意對方附耳來聽。玄鐵面具下的眼沒去注意手裏一看就精貴的物什,反而停留在那細細的指尖,高大的身形宛如被施了咒,乖乖俯下。
“辛苦镖頭上二樓,把這粉撒開。”寧月說完,想了想又補了句。
“雨露均沾。”
廿七颔首。沒去那近在咫尺的樓梯,一個縱身在鳶歌贊嘆的目光中攀上了大堂二樓的房梁。
而寧月也堂堂正正地走上前一步,對着滿堂的人溫言笑道。
“各位壯士,剛剛聽到各位對小女一番評頭論足,小女深以為然,覺得各位壯士魄力非常。正适合解小女一樁燃眉之急。”
“小娘子有何燃眉之急呀?”
話音剛落,那香粉緩緩散落,有些男子警惕,馬上撣開,有些男子不以為意,撚了一抹在鼻尖輕嗅,只覺得甜香異常,像是小女兒勾人的姿态,面露幾分沉醉。
“正是這香粉,不瞞各位,我路上正碰上了浮樂樓弟子,她們本欲殺我,但見我姿色尚可便要我替她們物色一些壯士帶回樓中。我正愁這一路上都沒碰上魄力膽色皆符合要求的男子,沒想到今日能遇上諸位。”
寧月音色清婉,講話帶笑,一開口沒有人不去聽的,可越聽,男人們嬉笑的神色越僵。
浮樂樓,江湖上人人皆知的□□。樓中只收女子,只傳采陽補陰之法,自門派成立以來,被掠進樓裏的男子,便沒有活着出來的。
人群開始騷動。
寧月還在遠處不緊不慢地說。
“各位可千萬別洗澡,有這勾魂奪魄粉只消七日,樓裏姐妹便能尋香找來,各位壯士屆時必然能好好教這些妖女嘗嘗苦頭,為江湖除害呀。”
寧月依舊笑着,看小半數男子神色驚慌,立刻去找小二要水;看幾個膽子大脾氣爆的當即要找她麻煩,卻被鳶歌一腳踹出了客棧大門,看剩下一小撮男子将信将疑,再望向她的目光已然變了。
不再是看秀色可餐的肉,而是在看一個笑裏藏刀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