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求簽
第二章:求簽
撞出的血量不少,這會兒已經漫到寧月白色的裙角邊,不免透了上來,把純粹的白簡單就毀了去。而盯着老翁的眼,透亮如同明鏡映照着老翁孤坐的身影,除此以外,什麽都沒有。
老翁被看得心驚,知道這道上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和這種人對上,最是不合算。
“不用,不用!我覺得我這孫子還有得救!”
老翁說着掐着男童人中,男童就這麽悠悠轉醒,被二話不說的老翁拽着就要離開。
“且慢。”寧月見真的賠命沒戲,頗有些遺憾地站起身子,沒管那血色髒污,臉上一派溫和,牽住男童細弱的小胳膊道,“我看你這乖孫面黃肌瘦,像是不足之症,不若去前面的瑞君堂看看吧,醫藥費我可幫你免了。”
“都說不用了!”老翁氣急敗壞地要甩開白衣女子,卻被一道剛猛的力量鉗制住。
他一擡眼,是那個喚白衣女子為小姐的小丫鬟,看着臉長得可愛敦厚,這手上力氣卻如牛似虎,看着沒使什麽勁,他卻憋紅了臉也寸步難移。
“走吧,我家小姐心地善良,說了請你們看病。”鳶歌照着寧月言外之意,拉住兩人。
寧月則把菜刀還了,回到板車後使了吃奶的勁,才把板車重新推上正軌。
“小姐,要不我來推車吧?”鳶歌舍不得寧月這身子受累,可寧月搖搖頭。
“這是最後一車藥材,都沒盛滿,而且瑞君堂離得也不遠了。”
鳶歌是小時被寧父從關外撿回來的,随後就一心報恩在寧家裏争了個丫鬟的職。實則寧家小門小戶,一共就寧月和寧父兩人,除了鳶歌自己沒人當她是下人,寧月對鳶歌向來是抱着姊妹情誼。
鳶歌知道自己拗不過寧月,但還是忍不住和自家小姐絮叨起來。
“小姐,自你七日前從寒症昏迷中醒來,便時常做些送命的事兒,我和老爺就算有一萬顆心,也禁不住小姐你這麽吓啊。”
“要不……”鳶歌想起街坊那些話,猶豫着道。“小姐,你讓老爺給你看看腦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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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父的瑞君堂還是在這邊關六城小有名氣。
寧月力氣比不上天生神力的鳶歌,推車這件事她雖費力但也做得來。
“你知道的,我除了寒症,一點病沒有。”
只是這個寒症可以要了她整條命就是了。
寧月生來患有寒症,活不過二十之數,但這事被瞞得很好。
寧父大小算個名醫,在遍尋不得良方後,從江湖游俠的嘴裏另辟了蹊徑——找人學至純至陽的內功,日日替她溫養經脈,這樣雖不能直接根除,也能活過二十。
寧父努力找到了一本至純至陽的內功秘籍,卻找不到可以修行的人。
直到十幾年前,寧父在關外沙漠中救下了謝記镖局一家三口。
那獨子謝昀是個難得的練武奇才,謝家也重義,兩家從此因恩情定下了謝昀與寧月的娃娃親。
可以說,謝昀就是她的藥。
但這個“藥”可是會有自己的想法的。
寧月腦中一閃而過婚儀的喜服、謝昀的質問、沖天的火光,渾身一抖,不敢再細想。
上輩子的事,仍時不時像跑馬燈一樣在她眼前打轉。
寧月記得自己是死了,但是轉眼又活在了一切沒有開始的邊關閨房之中。
今兒個已經是她回過神的第七天了,但寧月仍沒辦法把她記憶裏那麽真切的東西當成一個夢,反而這如今這一世的經歷過往,她懵懂無知,如活夢中。她只當自個兒是真的死了。至于為什麽又活了,她也不知曉。
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活了。
還是化作了什麽游魂,亂遭地沒去成輪回投胎。
這七日,她只當是她回魂時。只要她甘心死了,大抵還是能回地府的。到時候,她或許就能準備去投個好胎,換個命數活活……
可偏偏,人就是怎麽都死不了。
她每天都試着不同的死法,有的十分出其不意,卻仍死不了,真叫人納悶。
“小姐,到了。”
寧月思緒間,就這麽走到了寧家醫館,瑞君堂的門口。
“怎麽拉個藥材去了這麽久?”寧父本就擔心,一看到板車便迎了出來。他不放心寧月在外面亂跑,寒症讓寧月的身體底子很弱,這十幾年除了學醫,大多時間寧月都是安于閨閣,好好靜養的。
誰知這幾天,不知怎麽轉了性子,天天在外面打轉,還總是遇上險情。
“怎麽會有血?”寧父視線果不其然,一下就落到寧月裙角上那抹鮮紅顏色,語氣驚駭。
寧父一身直裰青衫,質樸穩重。尚不滿四十的年歲,卻因為總是對女兒的寒症殚精竭慮,鬓邊白絲将人顯得滄桑了幾分。
寧月忙溫聲安慰自己的老父親,“只是雞血,那老翁不小心弄撒的,不礙事。”
被鳶歌牽住的老翁面色一曬,合着這小女娃打一照面就知道他的用意。
“不過這小孩,我瞧着是先天不足之症,特意帶來,想讓爹看看。”
寧父為醫,一心病患,被寧月一說果然注意就轉到了男童身上。
“先去堂內看看。”
老翁皺眉,但礙于鳶歌也不敢說什麽。
寧月找了個旁邊的醫館學徒,輕聲道。
“去巡衛司尋人過來,就說有個拐子,略賣男童。”
學徒睜大了眼點點頭,剛要出門要想起什麽折回來對寧月說道。
“姑娘,師傅剛剛要尋你說和謝家訂婚一事,您就別亂跑了。”
寧月表面依舊波瀾不驚,溫和微笑着點頭。
腳上卻偷偷地往那外邊挪。
和謝家訂婚,前世這時才剛滿十六的她盼着。
如今死過一遭的可是确确實實知道,這是她一生磋磨的源頭。
這一年,謝昀也滿十六。學武天賦異禀,卻可憐家中境寒,師出無門。好在下半年,家裏來了位在外游歷的舅舅,說是有舊情能讓江湖裏劍術第一的忘情劍李朗開尊口收徒。
這樣的師承,是讓謝昀從鄉野少年的平凡中脫穎而出的好機會。
只是知道寧月寒症內情的兩家長輩都不肯放人,怕寧月身子等不到他學成回來。
前世,寧月不忍少年不得志,瞞着父親和謝父謝母偷偷把謝昀放跑,讓他上京拜師。
結果呢,少年自是學成了,三年後江湖裏流傳着他少年劍客的清名。可這三年,別說回來一次,便是去信也沒有一封。寧月枯等三年,直到寒症實在耽誤不了,又不信謝昀負她,才偷跑了出來,獨自上京尋人去了。
最後一年的壽數用在尋人之上,她倒是不悔。
只是認清了人情,重來一次,就算是夢裏,就算是七日回魂,她也不想再來一遭。
謝昀愛和誰訂婚和誰訂婚吧。
她反正是要正兒八經去投胎的人。
“唉——小姐呢?”
巡衛司來了人,鳶歌把手裏的拐子交了出去,卻發現自家小姐又不見了。
這七日,每每小姐不見,總不是好事。
鳶歌問了醫館一圈,才打聽出小姐是往城東去的。
城東過人不多,由此出城的都是要去天水寺的。
天水寺乃前朝所建,曾坐化了一位得道高僧,此後便信者衆多。
只是天水寺建在山巅,路崎岖而漫長,最險的一段是直接鑿在山石上,每階僅能容納半個腳掌,走這段不能回頭,但凡回頭的都會因為不經心的一瞥,望見如若深淵的腳下,散去大部分心神,再生不起登臨之意,頗為考驗香客。
寧月這病弱身子,攏共登過天水寺兩回。
一次是為了爹爹和鳶歌,一次是為了謝昀。
那兩次都仰賴鳶歌陪着,鳶歌天生神力,體力也好,來這天水寺就和平地踏春一樣,看顧她時,也是信手拈來,不曾讓寧月有半分行差踏錯。
但今日不同,寧月一個人來,剛爬了幾百階全程最是平坦的地方,便已經氣喘籲籲,感覺手腳俱軟。
可她還要爬。
這可是第七日啊,要是還去不了地府,真成了孤魂野鬼,連胎都投不了了。
她仔細盤算過,先往那些法子不行,皆是因為她所處往來都是人多之處。人多眼雜的,拿捏不好,怕連累別人牽扯命案,又怕沒有緣由,徒增鳶歌爹爹傷心。
束手束腳才不容易成事。
可天水寺這兒清幽,來往路人稀少。
待她再往高處爬一點,一個手腳不慎,滾落山崖。一來,不給別人惹禍事,二來死狀也吓不到別人。該是收尾收得最是幹淨利落。
寧月這樣想着,咬牙又往上上了幾百階。
她手腳慢,身子弱,爬到最險一處,剛好日落。
橘紅色的晖光在萬千重山疊巒之中,并不刺目。它似是在同這世間萬物溫柔地告辭,寸寸屢屢地一點點落下。白日裏看着的山河雄偉遼闊,此時看來卻又如詩畫一般,缱绻如歌。
寧月看着看着,有些着了迷。
以往登山,心裏只想虔誠,眼中只有萬千臺階下她的心願。她每一步,不敢有雜念,只念誦一聲求他人平安,望諸天神佛可憐她心誠,讓她得償所願。
而今日,她什麽也沒想,一仰頭才知有如此好風景。
寧月一笑,心念一松,手腳竟忘了還攀附在這幾乎是垂直而上的石階。她心下一空,下一瞬,眼前景物陡然變換,成了四面峥嵘崔嵬的石壁山崖。
倒是……也可以。
寧月略微一愣,安詳地閉上雙眼,只感受疾風在耳邊呼嘯,除此之外,萬物寂靜。
靜……
也靜不了多久。
寧月還未曾感受到粉身碎骨之痛,先被一個臂膀憑空抱住,接着一頓金石刮擦的刺耳之音直逼她睜眼。
她一睜眼就看見一頭墨發在空中飛逸,仔細辨過身形,才明白過來,這是位散發的男子。一身粗布打扮,正用着一把鐵劍插鑿在山壁之中,降慢他們跌落的速度。
這男子武功似是不錯,沒多會兒将穩穩停下,又帶着她踩着幾個山壁上的落腳點,用輕功青雲直上,很快就過了那處最險的位置落在一個供香客中途歇腳的六角亭中。
一落地,寧月克制禮數地從男子懷中跳了下來。軟綿的腳似還不相信她又站在實地上,竟吃不住力,往邊上一歪。幸而旁邊伸來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扶得穩穩的。
死沒死成,臉倒是先丢盡了。
寧月緩了半天,才鼓起勇氣,面對看完了她所有難堪的救命恩人。
可不擡頭還好,一擡頭,寧月梗了梗,先前看身形和後腦,倒也覺得挺拔英勇的俠士,可這正面一轉來,五官看不見,只看見那臉上頂醜的鐵面面具。
醜到什麽程度呢,沒有一點貼合的弧度,只囫囵将臉蓋住了,又在眼睛鼻子那捅開三個窟窿。天光散盡之處,更顯猙獰可怖,能止小兒夜啼。
寧月默默移開視線,低頭道
“多謝大俠救命之恩……之恩……”
原都是她救人多,只聽別人這麽說,她自己被人救了,倒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仔細想了想,家中家底為了她吃藥薄得很,她之所長,也唯有一點醫術了。
她剛定下要開口,對面恩人卻舉掌壓下,他不說話,只是擺了擺手,然後轉身要走。
寧月怎能讓這樣的恩情被欠下,一時來不急多想,拉住來人手腕。
山風正好吹起,撫過寧月的發絲,無意将恩人的指尖輕輕勾纏。
恩人一怔,以他的武功竟一時掙脫不掉寧月這把子力氣的糾纏。
寧月看準時機,冰涼的手指下一瞬就已然切準了男子脈絡。
“恩人莫見怪,小女一身別無長處,只有綿薄醫術,想為恩人調理身子。”
寧月邊探脈,邊解釋,邊觀察恩人神色。
要是對方厭惡,她也絕不多多糾纏。
好在恩人只是愣了一下,便由她去了,甚至還轉了轉手腕,到她更習以為常的角度。
要問醫師喜歡什麽,那便是配合治病的病人了。
寧月無意識唇角露出一個笑來,細細開始辨脈。
沒想到這恩人竟真是需要好好看看的。
他脈象及其不穩,像是受了不輕的內傷,雖然似是吃過什麽療補了一點,但仍不夠把底子治好。若能以她的法子和方子照料看顧,靜養一個月或許能好得全些。
寧月下意識往懷裏翻了翻,卻并找不到她前世那般常備諸多傷藥,她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前世。她随身至多只帶了方便随時記錄的手劄和炭筆。
“恩人內傷不清,若不想留下病根,還是需要按照藥方,再好好靜養些時日才是。”寧月撕下手劄的一頁,寫好藥方交到恩人手中,看他沉默,寧月又犯了醫者的老毛病。
“如此深山,恩人來了便是勞心動氣,着實不該來,還是早些回去吧。”
“……”恩人看着她,卻無言語。
寧月被看着有些不自在,細想了想這短短相處,不确定地補了句。
“恩人可是不好言語?”這句話,寧月邊說邊打手勢,是将前世時學的與啞者交流的手語一同問之。
看她比得真摯,恩人眼底閃過一絲細不可查的笑意,終于有了反應,指了指山上。
這麽重的傷還去寺廟?定是心中所求迫切吧。寧月不理解,但尊重。
其實今日之事到了這裏,寧月本也沒有上山的必要,但她又不能随手抵消了這恩情。她看着恩人,定了定神色。
“那我二人便一同上山吧,恩人救我一命,路上我自會照應恩人。”
瘦弱的姑娘倒也一點不覺得她這話有何不妥。兩人一個白衣輕紗,如同一團山間随時會消散的雲霧,一個挺拔如松,長劍凜然,一同上山之時,從背後看來怎麽都像是後者在照應前者。
兩人行路,雖一路寡言,卻比一人之時少了幾分苦寂。
等天水寺的匾額出現在眼前,寧月終于松下一口氣,剛想轉頭與恩人說話,想讓對方可在離開寺廟之後,去山下的寧家醫館瑞君堂治傷,不收錢。
可轉頭之後,哪見人影。
寧月的嘴白張了張,只道是自己不懂江湖豪俠的做派。
既然恩人不在,寧月便想打道回府,另謀“死”路。
可剛踏出兩步,一個白眉僧人從門中探身,叫住了她。
“這位施主,相見即是有緣,要不要求上一簽。”
寧月認得這白眉僧人,名叫了緣。許多香客多次登臨天水寺便是為了找他解簽的。天水寺的簽總是格外的靈,而在這僧人簽語的開解下,許多香客也真正遂了心中不平。但就是這僧人時常雲游,寧月前世從沒有運氣碰上一回。
今個兒,倒是巧了。
寧月正好也好奇自己這游魂之人能求出何種簽文來。
搖了簽,寧月拿着标着下下簽的簽子換了簽文交給了緣大師。
了緣大師展紙一看:
丹靈投道,素魄歸心。
慈悲作引,再入輪回。
他白眉一挑,寧月看清了那輪回兩字,也眉尾一跳。
還真是有點玄乎。
“寧小施主,所求為何啊?”
“生死之事吧。”
這是寧月如今的當務之急。
“若是求生,恐怕……”了緣對着正直花齡的寧月,有些不忍。誰料少女只是輕輕搖頭,稚嫩的眉眼往深望去,卻如平靜無瀾的湖泊,說起話時唇角甚至帶着一抹淺笑。
“我問求死。”
話落,殿前百年老樹那濃綠枝葉竟無風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