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王霭此舉出于皇帝楊寄的授意, 故意用投降了的鮮卑人假作北燕的探馬, 放出“北燕大部隊要來”的假信息;再調遣洛川的軍隊充實,卻可以造成敵軍前來奔襲的假象。
按他們的推測:羅逾是北燕人的可能性極大, 能聽得懂鮮卑語,所以假信息放出來,他必會慌張, 他不想陪綁殉葬, 必然會選擇或是自己逃跑,或是極力勸谏王霭離開或備戰。
可實際是,羅逾優哉游哉, 好像全然沒有聽懂鮮卑話,反而鑽到營帳裏睡大覺去了。
大軍來臨的時候,睡覺的人不可能聽不見,但是他也沒有絲毫的慌亂, 更沒有趁亂逃跑的意思。
就這份勇敢和淡定,王霭就自嘆不如。
羅逾當然也不會告訴王霭他發現的破綻是什麽,接下來的日子, 他在軍中一如既往,每日行軍、紮寨、報送文書、陪同操練……累得那樣還不忘每日清洗身體和衣物, 閑暇時也不會跟着軍中諸人喝酒賭博,而是捧着書在讀。
王霭有時問他這麽冷的天可還習慣, 羅逾笑眯眯說:“我唯獨怕蟲子,天寒地凍的,蟲子都死掉或蟄伏了, 打地鋪也不怕,這樣,就沒有什麽不習慣的。”
又左右四顧問道:“上次抓的幾個北燕俘虜是殺掉了?好像行軍時沒看見他們一起?”
王霭說:“關押在當地的縣衙牢房裏呢。殺降不祥,帶着走又費糧。”
羅逾若有意味地“啊”了一聲,王霭覺得哪兒哪兒都不是滋味,卻又無話可說,只能尋着話題岔開道:“馬上就要到雍州了,這是秦、燕、涼三國交界的邊境。你可要回西涼看看,買些熟悉的吃食?”
羅逾搖搖頭:“近鄉情更怯。何況我對吃的沒太大興趣。”
王藹問:“西涼是你的故土,‘情怯’從何而來?”
羅逾說:“來時我們十幾個人,現在我一個人獨自回。而且,若是別人問起武州縣主李耶若,我該如何回複?”
他居然又提李耶若!王藹頗覺驚奇,含着一絲玩味的笑問道:“哦?倒不知李縣主如今怎麽樣了?”
羅逾弄死建德公之後,李耶若就被皇帝帶走,再無消息。王藹不知是真不知道她的下落,還是在裝傻充愣。羅逾搖搖頭說:“我是犯過的人,我哪裏知道。只是連累了李縣主,深感不安。”同樣一個玩味的目光瞥向王藹。
王藹撇開眼,打哈哈說:“聽說那位李縣主是絕色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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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逾點點頭:“是的。一顧傾人城,二顧傾人國。”
王藹倒又回過目光看着羅逾的臉,似笑不笑:“羅郎君對美人,真是不吝贊頌之詞啊!”
羅逾低下頭,又似羞澀,又似無奈。
他對李耶若的态度,讓王藹心裏一松,轉開話題說:“到雍州,正好過年。”
建邺的太初宮裏也在忙着準備過年。
楊盼自從接管了母親的鳳印,辦起事來像模像樣的,滿腹熱情。年前是皇宮裏最忙碌的時候,她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可是因為興致高,累也不怕,每天到了恩福宮倒頭就睡,第二天黎明則起。
金萱兒都看着她心疼:“公主,你也跟皇後說,叫哪個得力些的宮女嬷嬷分擔一些事情,不然像你這樣事必躬親,也太辛苦了!看看,小臉兒都瘦了一圈!”
楊盼揉揉惺忪的眼睛:“我再也不要讓別人覺得我不靠譜!做一件事,我就一定要把它做好!”
她揉完眼睛,看着菱花鏡裏照出的自己,好像眉目又長開了一點,下巴颌兒細細巧巧的輪廓使得臉蛋帶着些大姑娘的模樣。她對金萱兒說:“今日別梳小鬏。”
“那梳什麽?”
楊盼對着鏡子左照右照:“也不用麻煩,就梳螺髻。今日見客。”
螺髻比雙鬏看起來成熟些,果然一瞬間又大了幾歲的樣子,金萱兒對自己的梳頭作品深感滿意,挑出一套金鳳簪,又配上兩邊插戴的紅寶石步搖,殷切地說:“今日穿那身大紅色,配這一對正好。”
楊盼直搖頭:“今日雖有客,還是自己家裏人,這樣的簪飾,重是重得來!而且還叫人覺得我奢侈——宮中奢侈之風從我開始杜絕。用小珠花和絹花就行了。”
她有一頭烏鴉鴉的黑發,潔白的珍珠盤花點綴,再加上一朵嬌豔的像生花,反倒襯得整個人明媚。
金萱兒仍然很滿意自己的手藝,笑吟吟從鏡子裏看了一會兒“作品”,然後親手為楊盼挑選了搭配胭脂紅絹花的胭脂紅绡紗披帛,笑道:“這樣子也好看。咱們的小公主長大了,一過年就十三歲了,虛齡十四,在民間都可以嫁人了!”
楊盼翻了個孩子氣十足的白眼,讓金萱兒瞬間後悔自己的話說得太早。
“今日誰來?”金萱兒在伺候公主用早膳的時候忍不住又要發問。
楊盼說:“我外公外婆,還有我表哥表妹,還有舅母。”
原來是沈皇後一家子親戚來了。楊盼小時候是由外公外婆帶了好一陣子,對他們老兩口有很深的感情。
而沈皇後的父母原是秣陵縣普通的屠戶人家,家境小康,為人也算友善,只是死都想不到他們當年那個不靠譜的賭棍女婿,居然一躍成了皇帝!皇帝女婿也算是個孝順知恩的人,一直請岳父岳母到宮裏來住,老兩口哪受得了皇宮的規矩,自然不答應;又請他們到建邺城裏來,宅院都賜在了朱雀坊中,結果倆人住了三天,當不得周邊街坊鄰居都是世家大族、朝中重臣,住得戰戰兢兢,第四天就偷偷回去了……
皇帝請不動丈人爹和丈母娘,只好随他們去。
不過今年過年,皇帝再次一請,想念女兒的沈屠戶夫妻,終于答應到宮裏來看看女兒了。
領着他們來的,是沈皇後的小弟沈岳——其時是秣陵令,官雖然當的不大,但是畢竟也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前途無量。他嘴皮子最靈,抹了蜜似的可勁兒說說說:“……阿父阿母,你們別不見世面!皇宮裏頭規矩再多,也規矩不到你們呀!你們想,這宮裏頭誰最大?你女婿啊!你女婿聽誰的?聽你女兒的呀!……”
他們跨過玉燭殿到顯陽殿之間那道朱漆金釘大門的門檻,裏頭宮女宦官都穿着絲綢衣裳,戴着金銀飾物,個個恍若畫卷裏的天上人一樣,老兩口的腿又開始微微打顫兒,拉着手裏十三歲的大孫子,扭頭對着小兒子悄悄說:“阿岳……咱還是走吧……這地兒,是皇帝住的!看着怕!”
沈岳好氣又好笑:“哎喲喂,怕啥呀!您老兩口到閨女家做客也怕?”
正在扭扭捏捏、想進不想進之間,一個脆脆的聲音響起來:“阿翁阿婆!你們可算來了!”随即,一個梳着螺髻,帶着胭脂色的芍藥花,穿着煙粉色夾棉襦裙的姑娘家從門裏飛奔過來,一路上帶着玲玲的笑聲,胭脂色的披帛在凜冽的北風裏翻出春花般的嬌豔顏色。
幾年不見,外孫女兒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還有那對圓圓的酒窩還是沒有變。老兩口頓時高興起來,也忘記了這位是金尊玉貴的公主,一下子摟住撲過來的小女郎,笑呵呵道:
“哦喲!咱們家阿盼都長這麽高了!”
“阿盼簡直跟咱們阿圓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越長越好看啦!”
楊盼一只手在頭頂上一比,又劃到外婆手裏那個少年郎的頭頂上:“黑狗表兄,我比你高了!”
少年郎也是圓臉大眼睛的長相,皮膚也不黑,卻有些硬邦邦的腼腆,嘟着臉說:“我叫沈征!現在沒人叫我那個小名了!”
老兩口急忙拍了少年郎一記,瞪了他一眼:“阿征怎麽不懂事了呢?表妹叫你一聲小名兒又有什麽大不了?難得見一次表妹,還擺臉色看!”
沈征卑怯地撩眼皮子看了楊盼一眼,又垂下眼皮子低聲說:“三叔教我,要叫公主的……”
融融的幾個人立刻噤聲跟寒蟬似的——咋都忘了?這可是當朝唯一的公主啊!
楊盼笑道:“還是叫表妹親切。早五年,我是哪門子公主?阿翁、阿婆、三舅、表哥,好容易一家子聚齊了。喏,阿母今日有些倦怠,阿父在裏頭陪她,叫我出來迎接尊客,大家快進去吧,外頭都冷死了!”
她一手挽外公,一手挽外婆,不願意的人也被她的熱情感染,不好意思不進去了。
建邺的皇宮自改朝換代之後,已經去掉了前朝的很多繁冗裝飾,但是那麽高大的建築,雕梁畫柱的,也是小縣城來的老兩口沒見過的。他們跨過包銅的門檻,裏面正殿的陳設精美絕倫,兩個穿着錦繡衣袍的孩子正在垂手等候。
楊盼說:“阿火,阿燦,快來見過阿翁阿婆。”
兩個男孩子有一點點不情願地上前問安。
沈岳最為見機,笑容滿面說:“太子殿下和臨安王殿下千萬別客氣,還是臣代父母給兩位殿下問安了!”
楊盼對楊烽和楊燦訓斥道:“劉師傅教你們的長幼有序,不記得了?”
倆小的最怕姐姐,急忙上前扶住快要跪下的沈岳,賠笑道:“阿舅可別這麽着。”又重新給老兩口見了禮,說:“阿父阿母在寝室裏,阿母剛剛嘔吐了一場,阿父在照顧她,叫我們替着賠罪。阿翁阿婆請進。”
沈皇後懷這胎,反應一直不太大,所以難得吐一次,皇帝就很緊張,非要親自照顧不可。他為沈皇後順了半天背,直到她嗔怪地推推他:“沒事的,當年懷阿盼,吐的還要多,也就這麽過來了。”
皇帝喜道:“你看你懷兒子都不吐,唯獨懷女兒吐,難道這又是個閨女?好好好,我還要個像阿盼那麽漂亮的閨女!”
剛說完,瞟見楊盼帶着他丈人、丈母娘滿面春風地進來了。他一直是人精,笑得更加燦爛,親自下條榻迎接:“哎呀,阿父阿母,我可算把你們盼來了!”
又摸摸沈征的腦袋:“阿征長那麽大了!是個虎虎有生氣的小郎君啊!”
沈皇後一臉喜色,向沈屠戶夫妻倆問了安好,簡單說了說自己的近況,就迫不及待地拉過沈征,摸摸頭又摸摸臉,歡喜不夠,眼淚似乎都要出來了。
果然,打量了沈征好半天,沈皇後說:“可憐孩子,早早地就離了父母,卻也生得那麽好,那麽懂事!”她看看楊盼,又看看沈征,又看看楊盼。
楊盼此刻喜悅,完全沒注意母親的神色,她淘氣地拽着沈征新換的帶鈎,失驚打怪地笑着嚷嚷:“黑狗阿兄,你這個銀帶鈎上雕的不也是狗嘛?”
沈征有點害臊,但也有點生氣,手奪過帶鈎,低聲說:“這不明明是老虎嘛!”
一群大人都松弛下來,放聲歡笑。
沈皇後笑了一陣,肚子有點發緊,皇帝頓時一臉心急掩都掩不住。沈皇後剜他一眼,然後從容笑道:“阿父阿母第一次來太初宮,其實和老家也是一樣的,宮中對你們老倆口,既沒有規矩,也沒有束縛,一會兒叫阿盼帶你們,還有阿征四處轉轉去。阿岳嘛,還是到前朝找二兄聊聊,也學些治郡的本事。”
楊盼很樂意接這樣的活計,高高興興撥弄了一下沈征的帶鈎,脆生生說:“走吧,宮裏還是有好玩的地方呢!”
他們一行人出去,沈皇後滿足地目送了很久,最後嘆息道:“其實當不當這個皇後都是小,看着父母家人快樂安康,心裏才覺得舒服。”說完,揉了揉圓凸起來的肚子。
皇帝小心地幫她揉,揉了一會兒手就悄悄繼續向上伸,嘴裏還一本正經說道:“皇後你說的是!你看我要快樂安康,你才覺得舒服,所以你得在這兒陪着我呀。要是你不肯在宮裏,那我也走!”
沈皇後笑着戳了他一指頭:“嘴跟抹了蜜似的!哎,你看今天阿盼真是開心極了!她表哥——我侄兒——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寫這篇文真是遇到了好多劫難,現在電腦罷工了,人還在邊疆出差中,只能嘗試着手機碼字,對速度未知。
求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