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楊盼沒法跟他計較, 在竹林裏找了塊石頭坐下, 仰頭望着王霭蹿得高高的個頭,大黑塔似的杵在她面前, 連陽光都擋住了多半。
她說:“你對羅逾感覺如何?”
王霭臉上是明顯的不快,但公主問話,不能不說:“算挺聰明吧, 或者說狡猾?”
楊盼說:“他主動找你來的?”見王霭點頭, 才又問:“那你可知道他為什麽被我阿父懲處,先痛揍了一頓,又發到雍州?”
這次, 王霭看着她,好半天沒動靜,禁不住楊盼催問:“不懂你就說不懂好了。”他才說:“臣不想瞞着公主。他第一次主動來找臣,臣那時候剛剛回建邺, 還不知道究竟,後來就知道了,他要求和前朝建德公同住在西苑, 又從公主那裏騙得了肥羊肉,不動聲色把體虛胃弱的建德公弄死了。”
楊盼未經細想, 張口又問:“那你就不奇怪他為什麽殺建德公?”
王霭閉口不言。
楊盼等了一會兒,問:“那麽, 這樣一個人,懷着詭異的心思,等之後到了雍州你的屬下, 你會怎麽做呢?”
王霭這才說話:“不過就是多花點心思看着他,不讓他出幺蛾子。”
“他已經那麽容易就耍了你!”
王霭回複了自信的笑容:“臣沒有知己知彼的時候,自然被他耍了,但是現在臣知道他是怎麽樣一個人,還讓他調皮,臣不是太傻了?就像公主您,對這樣一個會獻殷勤、使小意兒的人,不是也沒有上他的當?”
楊盼暗道:慚愧慚愧……
王霭說:“公主若是提醒臣這個,請您放心。若有其他要求,也不妨一并提出來。”
楊盼嚅嗫了一會兒才說:“他沒安好心,他居心叵測,我實在太想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你除了當心他,也請你幫我這樣的忙:搞清楚他究竟是誰——實話告訴你,他根本就不是——”
王霭接語道:“臣知道,他根本就不是西涼羅右相的兒子。”
“你怎麽知道?!”
Advertisement
王霭回答:“陛下告訴臣的呀。陛下早在公主之前,就提醒臣了這些。而且,陛下還特別說:提防他和北燕的關系,要放長線,釣大魚。”
原來阿父早就在布局了!那麽,把羅逾送到王霭的軍隊那裏,根本不是為了懲罰他弄死了建德公,也不是為了給她楊盼出氣,而是要釣出他幕後的人!
楊盼目瞪口呆了一會兒,低下頭細細梳理之前的一切,才真是由衷地佩服自己的父親。等羅逾露出馬腳,她前世的謎團就可以解開,她也可以真正遠離人渣,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随後,她擡起臉,正對着王霭笑得燦爛的臉——臉上還留着些淡淡的紅暈,眉宇憨厚,嘴唇憨厚,那張黑黝黝的臉也憨厚。楊盼心裏不由“咯噔”了一聲:王霭長得憨,腦子一點都不憨,或者說,在軍政中一點都不憨。可是,她想要的生活就是和這個只有談起軍事來才滔滔不絕的人過一輩子嗎?!
她好一會兒才期期艾艾說:“不過……不過羅逾雖然可惡,再查清楚之前,別……別把他整太慘……查出來以後……”
王霭燦爛的笑容消失了,凝重地盯了楊盼粉嘟嘟的臉蛋一會兒,才說:“你放心,查出來之前,我不會做小人的事。查出來之後,也不會,交由陛下親自處置就是。”
這日,楊盼是滿載而歸,竹雞丢到顯陽殿的小廚房,她自己到前頭看望皇後。
皇後的肚子已經有點微微凸起,人看上去也雍容華貴,只是大約胃口不太好,精神慵慵的。她手上拿着太子楊烽的窗課本子,皺着眉頭看了半天,又比較着看臨安王楊燦的窗課,最後點評道:“還是阿燦的功課學得好。”
楊烽大不服氣,嚷嚷着:“誰說的!阿母你看得出來我的窗課做得不如弟弟麽?”
沈皇後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也不是書香門第的女郎,自己個兒的學問也就限于識字認賬本子,當上皇後之後,跟着宮中的女官又多認了些字,但是皇後事務繁忙,又要管幾個皮孩子,也不指望閑着做學問——所以,确實是沒本事看兩個孩子的窗課孰好孰壞。
但是,她理直氣壯地說:“我怎麽看不出來?杠子是删掉,圈圈是寫得好。你看弟弟的本子上兩根杠子十個圈圈,你的本子上十個杠子兩個圈圈——識數我還是識的,當年你外公那裏記賬,可全是我記的,記得一筆不錯呢!”
楊烽嘟囔着:“圈圈多是師傅鼓勵他,杠子多是師傅對我要求嚴……”
弟弟一肚子挺上來,在阿兄身上一撞:“得了吧!就是我好,你別不服氣了,連阿母都看出來了!”
楊盼拿過窗課本子:“別鬧,我來看!”
這下,兩個弟弟一起攻擊她:“阿姊的學問只怕還不如我們!郭師傅上回和外書房的劉師傅搖頭嘆氣說,阿姊連《女誡》都讀得丢三落四的,還不如伴讀的女郎們用功!”
“就是就是!阿母說我好就是我好,說阿兄不行就是阿兄不行。阿姊說了也不算!”
太子大怒,伸手在弟弟腦袋上敲了個爆栗子。
楊盼大眼睛一瞪:“讀《女誡》有多少用?我随着阿舅讀了多少史書你們懂?前朝大楚的典章、奏折、後宮出入等實錄,你們讀過沒?嫌我沒學問?哼!”
她看見楊燦被哥哥敲得要哭,一把拉過他藏在背後,對楊烽戳了一指頭:“幹什麽?就會欺負小的?!”
楊烽腦袋也被戳得又疼又麻,但是阿姊兇起來他也怕啊,所以只敢心裏嘀咕:你不也就會欺負小的?!
楊盼說:“你別不服氣,我來給你們評點,保證是公平的。”她想了想又說:“又不是比賽,好的加勉,不夠好的再努力,多大的事兒要争得面紅耳赤?将來……”
将來這兩只小的,翅膀還沒有長硬,就先為內禁軍的虎符、娶媳婦的家世、享受的湯沐邑,乃至暗中為那個太子的位置,争得死去活來,兄弟反目。
楊盼尚記得上一世她的阿父和阿母,其他一切都好,唯獨為了親兄弟倆的明争暗鬥,氣得吃不香睡不好,唯恐兄弟阋牆的慘案再次發生在他們楊家孩子的身上。阿父那時候最氣憤的當口,甚至打算廢掉太子和臨安王,改立年歲尚幼的三弟慶陵王楊煜為太子,又怕他太小了日後又是麻煩。
那時的楊盼發覺到兩個弟弟水火不容的時候,已經完全沒辦法化解了,後來她被羅逾所殺,南秦北燕打得不可開交,她的父親應該不得不親征抗敵,留下一個建邺城大後方給兩個弟弟,只怕也是極玄的!
沈皇後恰好嘆息道:“還談什麽将來,現在就搞得我頭大!”
楊盼對母親說:“阿母,你別擔心,他們倆,我來管!”
接着回頭看着兩個弟弟,不怒自威。倆孩子剛才還不服氣在嘀咕,一見她兇巴巴的眼神,嘟囔的話一瞬間就吞下去了。
楊盼說:“我評判完,誰要不服氣,只管找阿舅詢問。只是在此之前,不許給我瞎三話四的!誰光會嚷嚷卻說不出叫人服氣的道理,今天晚膳裏又滑又嫩的竹雞片熘腌筍、醬燒竹雞塊、清拌竹雞脯絲兒、竹雞山菇湯,以及其他好吃的就都別吃了,端着麥飯和豆粥,配蘿蔔幹鹹菜頭,去外頭和宦官們一起吃去!”
吃貨的弟弟仍然是吃貨。
兩個小的眼巴巴咬着手指頭,一句廢話都不敢再說了。
楊盼拿起兩個孩子的窗課本子,原來太子的師傅教他們寫詩歌。兩個孩子雖然小,詩還寫得有點模樣。
太子寫的是:
《太初宮即景》:
玉閨上椒閣,文窗垂绮幕。
秋燕飛參差,寒鴛抱珍露。
臨安王寫的是:
《城外苑囿詩》
野中有雙凫,振翅入碧霄。
芳草被金生,孤影待酒澆。”
楊盼評價:“一個靡靡之音,一個故作蕭條,都很差勁!你們倆一個是太子,一個藩王,怎麽氣度格局這麽小?”
兩個小人兒大不服氣啊,心道:哼,你還不會寫呢!
接着楊盼就說:“我雖然自己不會寫,但我會看啊。一看就知道寫的不好。”
在兩個弟弟反駁之前,她吸溜吸溜鼻子:“好香!今日晚膳是我和王藹共同打的竹雞,不知不覺就打了七八只,做了一桌子菜,所以叫你們來一起吃。還剁了一些雞脯子做雞茸,熬在湯裏做了肉粥,給三弟吃。”
帝後的幼子楊煜,是皇帝登基後生的,今年才兩歲,也沒有封王,身上還飄着奶香。
皇後聽見楊盼在她之前已經把晚膳的事情安排好了,又聽她說“今日晚膳是我和王藹共同打的竹雞”這句話,心裏簡直樂開了花,笑眯眯對楊盼說:“阿盼今日真是又孝順又能幹。來人,快去前頭叫陛下過來,說今日晚膳是公主和王霭孝敬陛下的竹雞做的呢,務必要來嘗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