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大雄寶殿裏, 香煙袅袅, 低沉的陣陣佛號仿佛讓人平靜了下來。楊盼談不上篤信佛法,但磕個頭也不吃虧, 于是恭恭敬敬在金雕佛像前燃了一炷香,磕了三個頭,望着那慈悲為懷的泥金佛面, 也不由喃喃地許了一個願。聽說許願後要給香油錢才更可能實現願望, 她回頭對陪她來的金萱兒說:“随喜一萬香油錢吧。“
住持過來,向楊盼雙手合十一拜,接着說:“多謝公主随喜。《法華玄論》曰:‘若見、若聞、若覺、若知他所作福, 皆随而歡喜。’阿彌陀佛。”
楊盼聽不懂,說:“我只是看我阿母每次進香,都要捐些香油錢,保佑家人平安康泰, 所以也希望自己的許願有用吧。”
住持笑道:“長夜安隐,多所饒益,若只為願而來, 願不成反多怨憎,貧僧又何苦為佛結怨?阿彌陀佛。”
楊盼仍然聽不懂, 但這老禿驢好像意思是并不在乎一萬香油錢,這倒少見了哈!
“願我來世, 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光明廣大, 功德巍巍。”老住持仿佛根本不考慮她聽不聽得懂,又念了一段,最後說,“公主有靈根,是大慈大善的人,只是須謹記:人生在世,‘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今日在此岸,彼岸未必遙遠。他生往生,他世往世,萬千菩提,誰能得證?阿彌陀佛!”
楊盼給他越說越暈,但是又覺得朦胧間領悟了什麽。她轉身時怔怔的,看着兩邊畫着的十八羅漢,又順着走道看十八地獄的圖景,那烈火焚身、金刃穿心的種種可怖景象,腳裏越發_漂浮起來。
候在外面的羅逾首先站了起來,之後王霭也站了起來,幾乎同時問:“公主可還好?”
楊盼覺得額角濕漉漉的,伸手一摸全是冷汗。她越過王霭焦急的面孔,帶着些哭腔看向羅逾:“我要和羅逾說話。”
王霭有些悻悻的,不則聲讓開了一步,又幹脆離開了。
羅逾問:“怎麽了?是不是被十八地獄的畫吓到了?”
楊盼搖搖頭,卻問:“你們那裏信什麽教派?”
羅逾不意她問這個,倒思量一下才說:“佛教原就是從我們那裏一路傳來的,我們西涼佛教寺廟很多,教徒也多。不過,流派和中原不完全一樣。我呢,也談不上信,有人給我講點,我心裏懂點。你要我像廟裏的和尚一樣說佛法,我可一句都說不出來。”
楊盼說:“佛是一說,道是一說,生死輪回又是一說。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我們這裏還有傳說:說人如果是受了極大的冤屈而死,他的靈魂,會不停地在天空中飄蕩,而不願意投入輪回。過七七四十九天,這靈魂或者是煙飛雲散,永世不得超生;會化為厲鬼,去取那害他的人的性命。我剛才就許了願,願我永遠都不要做那樣的厲鬼。”
說罷,她很認真地、直喇喇地盯着羅逾,額頭上沒擦掉的小汗珠還一顆一顆的閃亮着。
羅逾卻含着微笑搖搖頭,說:“我們那裏的傳說不太一樣。我們那裏說,一個人如果受極大的委屈暴死了,孤魂飄零,确實會無法投入輪回,但是,若有另一個人,肯像藥王菩薩燒身供養,像薩埵王子舍身飼虎,像雪山童子舍身予羅剎等一樣,肯在四十九天內以自己的生命相殉,就會給那死去的人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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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盼心裏轟然。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呆呆地問:“什麽樣的機會呢?”
羅逾笑着搖搖頭:“我也沒試過,我也不知道。”
楊盼又問:“如果是你,你會選擇為一個人以生命相殉嗎?”
羅逾不由笑道:“現在是還沒有想過。”
楊盼只覺得心裏百味雜陳,将來……将來的事情在現在還沒有發生。可是她看着他真摯的一張臉,笑得美好的模樣,不知道再說什麽、再問什麽才好。
回到太初宮,楊盼一直恹恹寡歡,皇後悄悄問:“哎,你覺得王霭這孩子怎麽樣?我覺得挺好。”
楊盼沒精打采地說:“不怎麽樣……”
沈皇後追問道:“不怎麽樣是怎麽樣?其實我覺得那樣的實誠孩子比羅逾好。”
楊盼仰起頭,帶着些哭腔說:“他是實誠,他也很好,可是阿母,你當年是因為阿父是個實誠人,才鐵了心要嫁給他嗎?”
沈皇後給她問了個大紅臉。
她丈夫楊寄,當年是秣陵巷陌裏有名的游手好閑的小賭棍。他小時候就沒爹沒媽,跟舅舅在賭場裏混飯吃,後來一場大賭輸光了家裏房子,卻又機緣巧合到了沈家求助。誰會料到世事動蕩變遷,小賭棍成了皇帝,她成了皇後——在她嫁給他時候,大約想着他哪一天能戒了賭,安安分分跟着她父親學殺豬,學到養活自己的本事,将來兩個人開一個攤子,養兩個孩子,在亂世裏能有口安生飯吃,也就心滿意足了。
沈皇後氣歸氣,又不得不承認人生和天命是有玄乎的地方,她年輕的時候要是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現在應該在秣陵的哪家裁縫鋪裏做老板娘?或者嫁在哪個手藝人家做作坊娘子?
但是,她恨恨地戳了楊盼一指頭:“不聽話,拉倒!将來的人生反正是你自己過!”
不說還好,一說就把楊盼的淚花逼出來了,她哭天抹淚地說:“阿母,我想聽話啊,可是我的心不聽啊!”
孩子總有長大的一天,總有她開始有了自己獨立想法的一天,她的羽翼尚未豐滿,可她的心已經想飛了。沈皇後尋思自己年輕的時候,唯剩一些對父母的愧疚。
此刻,她倒是抹去女兒眼角的淚花,嘆口氣說:“父母的意見也不總是對的,你也需要有自己的考量,但是我聽你阿父說,羅逾确實不是表面上那麽單純,你總得真正認識這個人,才能決定該不該喜歡他。”
母親說的話不錯,楊盼心裏的搖擺也略定了些,決定找點其他事情,先擺脫羅逾對她的影響。
第二天下午到二舅沈嶺那裏,像以往一樣陪他整理上一朝的史料,常常是舅舅拿一大摞史官記載的起居注等研讀,楊盼就在一旁整理一些宮闱的流水。
“前朝大楚,宮裏的生活真是奢侈啊!”楊盼看着看着就發感嘆,“憲宗和世宗的皇後秋季裁衣,要用一千匹絹,冬日朝服的貂皮是東北靺鞨進貢的,珍珠是南海黎人進貢的,織錦緞是蜀地繡娘花費三年功夫織成的團鳳圖案……僅就這一秋的裁衣,就要耗費掉六十萬錢!這還只是一個皇後,下面三宮六院,起碼是上百名妃嫔,上萬名宮女!”
沈嶺探頭看了看,笑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你覺得朝服花費奢侈,他們覺得這根本不算什麽。皇後花費還有定額,下頭諸王,享着豐厚的食邑,閑來就和豪富的世家貴戚比吃穿用度。蠟燭當柴燒,黃金做唾壺,無事便冶游夜宴,沒錢便壓榨百姓。當年六鎮之外起義,無外乎民不聊生;後來五胡亂華,也是那時候埋下的因果。再加上後來皇帝為了奪_權,一再引外敵入侵,來削弱世家豪強或軍閥大鎮的力量——你阿父當時,不就是遭遇過幾次麽?”
她的阿父,當然屬于“軍閥大鎮”,楊盼想着,就覺得裏面全是故事,纏着沈嶺道:“阿舅,你給我講講麽!”
沈嶺搖搖頭:“當日事,當日畢。我今天整理實錄的活還沒幹完,不講故事。喏,那裏有一堆大楚廢帝、大楚末帝的宮中流水,你拿着對比着看。”
轉眼天擦黑了,沈嶺揉揉眼睛:“今日事畢,回家喝酒。”
楊盼伸手攔住他:“阿舅,阿母說她現在有孕不能吃螃蟹,可是姑蘇又進貢來好多好大的螃蟹,只只都有半斤重!青背金爪,揸開腿幾乎一尺長,裏頭的黃多得要擠出來,膏一塊塊又大又實……”
沈嶺無奈地說:“阿盼,你別描述了。我晚上留下來陪你吃蟹好不好?”
楊盼狡黠地笑道:“阿舅,是我陪你吃蟹!再來一斤花露燒,丹陽醋配上老姜末,管叫阿舅吃得痛快還不肚子疼。”
連沈嶺都不得不承認,楊盼和她母親一樣,對吃的東西極有天賦。不僅會說,而且會吃,她挑出來的蟹只只肥得殼都凸出來,然後還殷勤地說:“阿舅,我幫你剝,我剝蟹是快手,保證你吃得舒服。”
沈嶺急忙搖手說:“不用不用。剝螃蟹和嗑瓜子一樣,不宜代勞,代勞了就不香。”自己掰開一只蟹的背殼,露出一片雪白、金黃、赤紅,鮮味和蟹油一起流出來,他不由贊了一聲“好極了!”
楊盼幫他拌姜醋,倒花露燒,忙得不亦樂乎。
沈嶺剛吃了兩塊蟹黃,此刻倒停下來,目視楊盼笑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罷,有什麽事要我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