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楊盼有個毛病,一想心事就容易餓。皇宮大內,餓了自然不愁沒的吃,但是她長到十二三歲時,開始愛漂亮了,生怕自己吃得跟那只玉雕小豬一般肥壯,漸漸就開始克制着——克制不住餓肚子,但是可以克制自己少動腦子呗。
但是今天,這腦子轉得水車似的快,不為別的,單只這場漫長而逼真的“夢”就夠她費思量了。一件件事情清晰地發生,她已經慢慢感覺到這大概不止是一場“夢”,似乎是冥冥之間被帶回到小時候,再次開始自己的人生。
前世今生這種東西,楊盼還住在秣陵的巷陌裏時,常常聽裏坊裏的老人家講過,講得神神道道的,說不上三句就要念五六聲“阿彌陀佛”。
這會子不得不考慮起重生這件怪事的可能性,但是,怎麽會重生?生活是不是一模一樣來一遍?她還是想破了腦子都想不明白,反而倒感覺肚子裏一陣陣“咕嚕咕嚕”叫,腸胃像給一只手捏着,可勁兒地揉啊揉,揉得饞蟲都快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
不自覺地,腳步就往玉燭殿後頭、皇後所居的顯陽殿而去。
南秦的第一任皇後沈氏,和開國皇帝一樣,也是平民百姓出身,所以待人接物沒啥皇後架子,反而猶自帶着民間時的生活習慣——閑不住,享不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福,凡事必要躬親,尤其是做得一手好飯菜,楊盼從小吃慣了,每每餓了自然去找媽。
“阿母。”人未到,她的聲音先到了,“我餓了,要吃肉!”
嚷嚷完,楊盼才發現顯陽殿裏的宮女和宦官臉色不像往常那麽輕松,為首的大宮女正沖着她擺手,歪着嘴朝一邊努。楊盼這才看見沈皇後板着臉,盯着窗戶外頭像沒聽見一樣。
嗐,這輩子還是那樣咋咋呼呼的,多活的八年全活到狗肚子裏去了!
楊盼吐了吐舌頭,蹑手蹑腳正打算溜,沈皇後撇過臉發聲兒了:“不是餓了嗎?哪兒去?”
楊盼皮了臉笑道:“正是餓了,不過怕打擾阿母,打算溜到禦廚下找點吃的墊墊肚子。”
按重生到現在的時候算,她當上公主也才幾年,平頭百姓家出身的女孩子,稱呼還習慣秣陵老家的土話,什麽“父皇”“母後”的,得正式場合有人提點了才叫得出口,平日裏還是“阿父”“阿母”的親昵叫法,大家都習慣,也不覺得生分。
沈皇後剜了她一眼:“這會兒離午飯還早,若是吃一肚子甜點心又會沒胃口吃正經飯菜。等着,給你做碗湯餅,解解你的饞蟲。”挽了袖子起身,打算親自入廚下。
楊盼嬉了皮笑着:“好嘞!我要鹵肉澆頭!”
“沒有!”沈皇後捏捏女兒肉嘟嘟的臉蛋,“胖不死你!只有魚脍。”
“也好的!”楊盼急忙道,跟屁蟲一樣跟着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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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餅就是後世的面條。不過是揉好面之後,用手一片片碾出寬長條的形狀,再丢進沸水煮熟,配上好湯汁和澆頭,時人誇它“弱如春綿,白如秋練。”禦廚裏什麽都有,伺候的廚娘更是十好幾個,但是沈皇後始終認為碾面片這樣的活計,非躬親不足以到位,所以一邊吩咐準備魚湯、小蔥和芫荽,一邊親自把醒好的面團又揉了一番,手掌用力碾出面片。
楊盼突然鼻酸:在蒼盂山當孤魂野鬼漂泊的四十九天,最大的恐懼就是孤獨,想着自己再見不到父母,父母再見不到她,那種揪心的畏怯和悲恸簡直無法言喻。現在一切卻還那麽好,好得做夢似的。她從背後抱住母親,臉頰蹭了蹭,順便把眼角的一滴淚蹭掉了。
“哎呀,這麽大了還賣嗲!”沈皇後笑着說,“快起開,箍着我我沒法做事了!”
楊盼松開手。母親動作麻利,周圍的廚娘們也把雜務打理得清清爽爽,她除了在禦廚房裏瞎轉,也沒有什麽事情做。
好在禦廚房裏新鮮東西多,她在簸籮裏抓起一把豆子,好奇地問:“這是啥?”
廚娘告訴她:“大公主,這是胡豆。”
楊盼又換了個簸籮:“這些又是啥?”
廚娘笑着一一介紹:“這是越瓜、馬芹、胡荽、胡葵和胡蒜……”
楊盼好奇心起:“有胡牛、胡羊、胡雞和胡鴨不?”
沈皇後從騰騰的水霧裏轉過頭,奪過一塊手巾擦了手,沒好氣說:“扯蛋。胡的都是好的?倒是有胡女呢!”
“胡女?”楊盼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吃的?”
沈皇後“噗嗤”一笑,示意廚娘把剛剛出鍋的湯餅端到楊盼面前:“吃吃吃!吃傻了麽?盡知道瞎說!”
面湯是長江鲂魚吊的魚湯,一片片晶瑩剔透的魚脍擺在湯餅上,被水汽蒸得半熟,鮮胡椒和芫荽被熱氣蒸出濃郁芳香的氣息。楊盼肚子“咕嚕”一叫,顧不得熱氣撲面而來,歡叫一聲坐下,唏哩呼嚕吃了起來。
她在蒼盂山當孤鬼飄蕩的時候,好像也曾思念過母親親手做的佳肴。
楊盼吃飽了,腦子又清楚起來,恰見沈皇後一手支頤,定定地在望她,目光慈愛,表情卻有些不忿。楊盼低頭舀了一勺湯,咂摸滋味間也咂摸出了古老的記憶——這些胡地的東西大概都是父皇征讨西涼的戰利品,而那個胡女,也是一樣。
隐隐記起來,好像那輩子耳朵裏也反複飄過一個奇怪的名字,曾經當着楊盼的面,沈皇後也提到這個名字幾次,都是怒發沖冠的樣子,而作為皇帝的楊寄,總是伏低做小賠不是,但又會很固執地說:“你就當行行好,可憐一個孤女。誰能選自己的出身呢?我也不能,你也是。”
然後再哄:“親親的阿圓,你放一百個心,這天底下我只聽你一個人的話,只看你一個女人,若是背誓,你懂的,叫我——”
這時候,他的嘴通常會被沈皇後捂起來,挨個白眼兒加一啐:“死相!嘴巴又沒把門的了?沒看見孩子還在這裏?!”
皇帝夫妻,跟尋常夫妻差不多,這一關一過,通常就和和美美的了。過後,皇帝還會看着楊盼開玩笑:“啊呀我的阿盼,我可說錯話了,天底下其他女人可以不看,你可是阿父看不夠的呢!”然後捏臉揉腦袋,寵愛不一而足。
楊盼邊想着,邊把碗裏最後一口魚湯喝幹淨,然後看着沈皇後問:“阿母,那個胡女叫啥來着?”
“問這幹啥?”沈皇後送來一個爽脆的白眼。
楊盼說:“随她是什麽樣的孤女,也該服我的管!”
沈皇後不由笑:“你是哪尊神,人家要服你的管?”然後摸摸她的頭發說:“耶若她不招惹咱,咱也不招惹她。只要你阿父不變心,宮裏多養個人還是養得起的。”
耶若。
楊盼在心裏暗暗地記着。
這些環伺在身邊的人,都沒有安好心,可惜她是後來才知道,一切也有點晚了。
沒心沒肺一回就夠了,決不能有第二回。
她抹抹嘴,準備離開了。沈皇後問:“哎,你怎麽知道人家是孤女?”
楊盼頓時瞠目結舌,想叫她爹背鍋吧,這公母倆天天黏糊在一起,到晚上自己就得穿幫,挨一頓戒尺是小,自己前世今生重來一回的怪事更要惹疑。楊盼有急智,一按肚子,皺着眉“哎喲”了兩聲:“我肚子疼……”
沈皇後顯見的不信,斜着眼睛盯着。
楊盼亦知道自己從小這樣的鬼話說得有點多,此刻硬着頭皮也要往下裝:“昨兒晚上睡了一身汗,沒高興叫人給我擦身,只怕吹了晨風,肚子着了涼——哎喲不行了我得上茅房……”
沈皇後将信将疑,但人有三急,不能不許人家去茅房,只能一巴掌拍女兒背上斥道:“去吧——哪裏像個公主!茅房……宮裏哪有茅房?那得叫‘如廁’‘更衣’……”
管他叫啥。
楊盼捂着肚子,把自己內心那張二十歲的老臉撕開,裝得還十二歲一般,一溜煙跑了。
為了防止沈皇後再殺回馬槍來,楊盼足足在圊廁裏呆了半個時辰。圊廁雖然不大,四周圍着幔帳,銅香爐裏燃着篆香,胡桃木的矮案上擺着洗手用的薔薇水、三花澡豆和塞鼻子用的幹棗,一點惡濁的氣味都沒有。坐得不耐煩了,還有木雕腦袋、布做身體的小人偶可以把玩。
楊盼頓時覺得十二歲真好!連人偶都依然覺得好好玩!她看着人偶軟綿綿的絲布肚子,想着一會兒回屋子要在上頭寫“羅逾”兩個字,再拿幾根縫衣針戳進去!
直到外頭傳來金萱兒不耐煩的聲音:“大公主,您的腿蹲得不麻嗎?皇後叫您呢,可不能耽誤!”
楊盼嚷着:“來了!如廁都要催!”
她放下小人偶,洗了手,一臉憊懶地出了圊廁。
金萱兒張着手給她圍上一件一裹圓的鬥篷,絮絮叨叨說:“聽說公主着涼鬧肚子,還是多穿點合适。”
楊盼搖搖頭:“就算着涼,也是黎明最冷的時候,這會兒好好的大太陽,裹着鬥篷,別人不覺得我有病?”
金萱兒木着臉跟當姐姐似的,道:“奴婢已經遭了皇後那裏傳來的訓叱了,這會兒皇後又傳喚您,要是再瞧着穿着少,一怒之下把奴婢攆出去怎麽辦?日後誰伺候主子您?嗯?”
還敢“嗯”!
楊盼心裏氣哼哼道:“早該把你嫁出去!”
想想另一個茬兒又有點慌張:“我阿母怎麽又要叫我去?”
“奴婢不知道。”金萱兒依然是木着臉,大概一直服侍這位公主,知道她不拘小節、沒有架子,所以也蹬鼻子上臉了。
楊盼頓時忐忑,很想再回到圊廁裏待上半個時辰,但是既然出來了,只能再想後招。她無奈地裹着鬥篷,捱蹭着盡量走慢一點,有一句沒一句問金萱兒:“你不是消息靈通嘛,知道我阿母叫我幹嘛去?”
金萱兒素來照顧妹妹一般照顧這位公主,此刻看她圓溜溜的眼睛眨巴得厲害,圓臉蛋帶着些驚惶,連頰邊的酒窩都繃沒了,也瞧着心疼,估計她又是做了什麽壞事怕被皇後叫,想想再吓唬她也沒意思,于是說:“公主放心吧。這次陛下從西涼大獲全勝,西涼簽了城下之盟,咱們占了不少便宜。為防着夷狄之人出爾反爾,叫西涼送了一批王公貴族家的孩子到咱們建邺來,有幾個是西涼的小郡主、小縣君,都是和公主您差不多大的孩子,名義上也算是客人,交代說和公主一起讀讀書,讓公主日常也有個伴。”
西涼來的這群貴族孩子,名義上是學習中原的文化禮儀,實際上也就是質子了。
原來是這事!
楊盼心裏明鏡兒似的。她已經記不得自己當年聽說這個消息是怎麽樣歡躍的表情,但是現在她心裏特別特別清楚,她就是這一次初遇羅逾的!
去西苑!在羅逾騙到她之前,搞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