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手指像青煙一樣化開,随着風飄散成透明的水汽,楊盼看着這人間地獄,憤懑悲絕到極處,她可以不入輪回,化為青煙水霧,但是這人間的地獄誰來拯救?
她的背大約也化作氣霧了,濕漉漉的感覺如此分明,唯剩一雙眼睛,還在瞪視着地獄樣的人間。
“公主,公主,你怎麽了?”
楊盼突然覺得自己被推了推,眼皮一用力,卻看到一片黢黑。她的眼睛眨了眨,在黢黑中見到朦胧一團光亮,光亮越發變大了,暈黃的光柔和地籠罩着她,耳邊是熟悉的聲音:“公主,怎麽了?做噩夢了?”
楊盼看清楚了,暈黃的光照出她的大宮女金萱兒的笑臉,她在燈燭下看起來年輕得很,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說:“哦哦,不怕不怕,夢是反的,公主做了噩夢,一定是要遇上喜事兒了!睡吧。”說罷要走。
楊盼急忙道:“等等!”
金萱兒回頭,眼睛閃閃的:“公主還有什麽吩咐呢?”
楊盼示意她把燈燭拿近些,就着光線擡手看了看——每根手指都齊全得很,并沒有化作青煙或水汽,手指頭白嫩圓潤,翻過來看手背,手背細膩光滑,還有五個小渦。楊盼坐起來,背上濕漉漉的,絲綢的寝衣也黏在背上。
“我要換衣服,還要——”楊盼頓了頓,“照鏡子。”
金萱兒差點笑出來:半夜三更照鏡子?!
不過,素知這位公主不中繩墨,和史書上記載的那些端莊持重的公主大不一樣,便依言把磨得亮亮的銅鏡遞過去。
楊盼接過銅鏡,金萱兒把燈對着她的臉照着。銅鏡散發着柔和的金色光,照出一張稚氣猶存的臉龐。圓圓臉,圓圓眼睛,嘴角還有一對圓圓酒窩,面團團的一個玉娃娃,看着就想捏一把的樣子。
金萱兒感覺出這位公主主子面色驚詫,圓圓眼睛瞪得比平常還要圓,烏珠子滴溜滴溜地轉着打量鏡子裏的自己,好一會兒驚呼道:“老天,我幾歲?”
要是嘴裏有口茶,金萱兒一總兒要噴楊盼的臉上去了,她忍着笑,探手摸了摸楊盼的額角:“公主,怎麽了?着涼發燒了?”就差一句“咋說胡話了?”
不過,瞥見楊盼一本正經的期待神色,金萱兒不敢再嘲笑,笑道:“公主怎麽忘記了呢?不是前兒個剛過十二歲生辰?”
楊盼“哦”了一聲,翻來覆去又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心頭恍惚:“只是做了一個悠長的噩夢麽?為什麽夢裏這八年的感覺如此真切?”在金萱兒的再三勸解下,楊盼又倒下睡覺,迷迷蒙蒙間竟像莊周夢蝶一樣,不知哪個才是夢境,哪個才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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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躺到天亮,外頭宮女嬷嬷的影子穿梭般往來,但即使帳子上通明,也沒有人來打擾她睡懶覺。
睡眠質量并不高的楊盼只好自己坐起來,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伸了個懶腰,這時才有人打開帳子的門,笑晏晏問:“公主醒了?”
洗漱,早點,梳妝,一切都有條不紊。楊盼凝視着鏡子裏自己的容顏,突然問道:“我父皇出征去了嗎?”
她現在還不能确定,“夢”中那栩栩如生的八年,究竟是一個真的夢,還是一個怪力亂神的輪回重生。如果是夢,怎麽每一個細節都如此的清晰?但如果是輪回……世界上又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事呢?
她僅僅記得自己十二歲那年,阿父确實是出征了。
她的父親楊寄,原是巷陌裏一介平民,窮得飯都吃不上,卻憑亂世裏的一段機緣,靠着自己的軍功和賭天運的能力,逐步擁有兵權,然後逆襲世家大族,把皇帝變為傀儡,最後一不做二不休,自己登上帝位。
确實不可思議,但是人一旦到了至尊的位置,只要手控軍政大權,也便是任憑誰都沒有什麽廢話敢說,不可一世的世家大族們還不是個個納頭,俯首稱臣?
何況現在天下未能統一,西邊西涼,北邊北燕,都是地域廣大、兵強馬壯的大國,要是還像前朝似的軍力羸弱,只怕早給人家吃的連骨頭渣兒都不剩了。國賴強君,南秦內裏還是戰線一致,擁護君權獨握的。
在記憶裏,父親為了保證軍權不被別人染指,也為了他統一天下的夢想,從來不安于做一個在宮裏享福的帝王,但凡有異族入犯,雖遠必誅,所以十年裏倒有七八年在外征戰。
如果夢境是真實的話,她記得她十二歲那年父親正好出戰西涼,不過那個夢似乎太長太長了,所以她也不能确切地記得到底是十二歲的哪個時間段。
果然,為她梳頭的宮女笑道:“公主忘了麽?陛下不是從西涼征戰回來第五天了?大前天還親自給公主過生辰來着!”她指了指妝臺上的幾個匣子:“知道公主喜歡漂亮的首飾,在西涼郡王府繳獲的飾物全送公主這兒來,作為生辰禮物呢!”
楊盼心裏一抖,隐隐記得是有這事,夢境與現實印證,感覺是說不來的恐懼。她打開那些匣子:綴着珍珠和金葉子的步搖、點翠鑲寶的蝴蝶簪、滿是西域風情的瑪瑙璎珞……她目光一跳,匣子裏還有一塊白得瑩潤可愛的和田玉雕小豬佩飾。
她屬豬,雖然算不上胖,但有一張圓圓的娃娃臉,皮膚又白裏透粉的,加之貪嘴,羅逾沒少嘲笑她如同一頭小豬仔。他每每說完這話,都要挨楊盼一頓捶,于是一邊裝痛叫“哎喲”,一邊又借着抵擋的機會吃她豆腐。他們婚後,羅逾要去歸告父母,因着山高路遠,楊盼不便跟着去拜舅姑,便把這只玉雕的小豬挂在羅逾腰間,讓他做個念想。
這樣的細節夢中也會有?
楊盼把玉雕小豬握在手心裏,擡頭對空回憶了一會兒,對幾位宮女說:“去玉燭殿,找我父皇。”
早上楊盼睡了個懶覺,這會兒皇帝已經下朝了,門口黃門小宦官一通報進去,片刻就小跑着出來,笑吟吟說:“大公主,陛下傳您進去呢。”
南秦的開國皇帝楊寄,戎馬倥偬,這次西征回來,臉色有些疲憊,面前小幾上還擺着高高的一摞奏折,但他看見女兒,還是馬上放下朱筆,對楊盼招招手笑道:“阿盼乖囡,快讓阿父瞧瞧胖些了沒有?”
軍功上來的開國皇帝,舉止不怎麽儒雅穩重,但是多了些煙火氣,一點距離感都沒有。楊盼想到“夢”中的自己,不聽他的話,一意孤行非要嫁給羅逾,結果被騙被殺,落得個魂飛魄散、永不超生的下場,再回頭看看真切對自己疼愛的父親,頓時委屈得眼眶都紅了,幾步上前往他懷裏一鑽。
十二歲的大姑娘,在父親眼中還跟三歲時一樣,愛撫地順順發辮,拍拍肩膀,還埋怨着:“是不是沒好好吃飯啊?好像又瘦了?”
楊盼已經不記得自己十二歲時有沒有好好吃飯,不過今日早上食不甘味是一定的,此刻只能扭着身子撒嬌:“怎麽沒好好吃飯?要多胖幹嘛?”她舉起手心裏的玉雕小豬:“非胖得它似的嘛?”
“随便怎麽胖,反正也不愁沒人要,還不如胖點。”當上皇帝的窮小子骨子裏還是暴發戶心态,洋洋自得地說,“不都說皇帝女兒不愁嫁麽,我們阿盼一定不怕嫁不出去。”
楊盼不由暗自翻了個白眼,那個漫長的夢境裏,她的出嫁可是愁煞了父母雙親——從小定的親她不要,非要嫁給異國來的羅逾——現在說什麽不愁嫁,只不過是時候未到呢。
想着此來的目的,楊盼覺得自己不該總像撒嬌的女兒貪戀父親懷抱的溫暖,她坐直身子,探頭瞟了一眼桌上的奏折:“寫的是什麽呀?”
皇帝不疑有他,笑道:“打場勝仗,自然少不得分封有功的将士,撫恤受傷和死亡的人。西征新攻破的幾座城池,也要挑選合适的人做刺史,還有與之彼此牽制的邊關守将,都是要琢磨的事。哎,早知道做皇帝這麽累,還不如做将軍舒坦……”
楊盼拿起一份分封功臣的奏折,指着上面一個名字說:“侍中王谧有功要獎賞,但是他的兒子王藹,別發到邊省做司馬。”
“為啥?”
“因為……”楊盼眼珠子一轉,“年紀太小了,鎮不住。”
皇帝笑道:“你瞎操個啥心?人家阿父是朝廷堂堂的侍中,涼州刺史是王谧的岳丈。王藹是嫡親外孫送過去歷練,又不是沒有憑籍,有啥鎮不住?別說王藹,你那兩個兄弟,我也打算滿十二歲就送到外頭歷練。宮掖裏長大的男娃——沒出息!”
楊盼撓撓頭,一肚子的話想說又沒敢說。她父親沒當上皇帝前,把她和王藹定了娃娃親,她卻不喜歡那個呆頭愣腦,臉頰和掌心一樣粗糙的“傻小子”,動辄惡作劇欺負人家,天天在父親面前說說說,硬是把他調到邊遠的地方——大概就是皇帝谕旨的由來了。
國家戰事連連,後來,身為掌兵刺史的王藹在邊關的風沙磨砺之下變得黝黑峻厲,越發比不上清隽鮮嫩的羅逾。八年間他幾次回京述職,楊盼便“生病”,王藹雖然有些軍功,但豈敢在皇帝面前顯擺?更不敢對裝聾作啞的公主提起當年的婚約。後來她嫁給了羅逾,王藹更是沉默寡言,連偶遇時行禮叫聲“公主”都叫得生分。
沒記錯的話,十六歲的王藹就是這一年跟着雍州刺史歷練去的。十六歲,也才是個半大少年,孤身去那荒涼的地界,天知道他會經歷什麽!
楊盼懊悔地想:自己給自己挖的坑,還能有誰填?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寫這樣類型的文,歡迎大家批評指正
麽麽各位
謝謝投雷的小天使:
青冢、我是浣若、阿點、小麻雀、雲山
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