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十八章
魔界的夜晚太過陰涼,星星和月亮也攏了一層凄慘,洪荒越看心裏越難受,索性跑去了首陽山頂。
她仰面躺在地面上,首陽山是三界中最先迎接金烏之地,照理說整座山都應是溫暖無比的,可洪荒卻覺得身下的土地,冰冷徹骨得很。
她躺了一會,實在是受不住這冷,飛到山下尋了兩壺烈酒,邊看星月邊往嘴裏灌。
烈酒入喉,刀刀斷腸,洪荒辣得眼都睜不開了,但再辣再疼也比冷要強得多,兩壺很快便下了肚,想像之中的暖意并沒有到來,洪荒不信邪,又抱了二三十壺回來,一口接一口、一壺接一壺地灌着自己。
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隐,天上的月亮一動不動。
洪荒眯起眼,奇怪,同樣的星同樣的月,今天的為什麽格外清冷呢……是她身上太冷了嗎?那就再多喝幾口酒吧,酒能暖身,嗯,多喝點就不冷了。
涯涘等到深更都不見洪荒回來,心中頓生不祥之感,天上地下找了一圈,終于在首陽山頂找到了倒在酒泊殘片中的她。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上的月亮看,酒水沿着嘴唇一路向下,領子衣襟全都濕了。
她苦笑一聲,問他:“涯涘,你說我為什麽還是這麽冷呢?是我喝的不夠多嗎?不能啊,我跑了五趟了,喝了百八十壺,按說能暖身的啊,就算不暖我也能醉吧,為什麽連醉都醉不了呢……”
涯涘死咬住唇才抑制住不斷往外泛的悲痛,他跪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她抱進懷裏,生怕一個用力她就碎了。
手放到她的眉心上,把魔力源源不斷地注進去。
洪荒擡手拂開了,“別白費力氣了,我已不再是魔,沒用的。”
涯涘單手箍住她,固執地繼續剛才的動作,“魔力對你無用了,但至少能讓你暖一些。”
“暖?”洪荒搖搖頭,“呵,不會暖了,再也不會暖了……”
從同涯涘演戲傷他的那日起,九萬年來唯一得到的那縷溫暖便再也尋不回來了。
“涯涘,你說他看到的月亮,是不是也這麽傷心啊,孤零零的一個挂在天上,哭了好久好久,連光都哭暗了,連顏色都哭淡了……咳咳,”酒喝了太多,又吹了那麽長時間的冷風,洪荒忍不住咳了起來。
涯涘急忙扶她靠在自己肩上,捋順着她的後背,洪荒無力地推了他一把,費力地站起來,腳下一軟打了個趔趄。
涯涘見狀慌忙伸手護在她周圍,不敢碰她也不敢離開。
洪荒又往前蹒跚了幾步,仰臉沖向月澤星輝,擡手看着空空如也的尾指,閉上眼睛,兩行清淚無聲滑落。
望眼廣寒一抔月,同似我心共皎潔……
景初,你要我把泠兒還給你,可我,就是泠兒啊……
洪荒連着七日都沒有回過魔界,她一直流連于泠江城內,由于最近妖魔猖獗,泠江城近乎快要成一座空城了。
洪荒在街巷裏漫無目的地晃着,又拐了一個彎,擡眼就見到了一個商販,手舉着草樁。
一串串裹滿琥珀色外殼的紅色果子被插在草樁上,鮮豔誘人。
洪荒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從袖子裏摸出三文錢交給商販,摘下一串咬一口。
好苦……
洪荒眉間絞起,一顆一顆送進嘴裏。
一串畢,又買了一串,吃完,再買……
“姑娘,已經沒有了。”商販看着蹲在地上又舉起三文錢的洪荒好心提醒道。
洪荒站起來,拍拍衣角,“那我明日再來。”
次日相同的時刻,洪荒又來到這裏,将滿滿一草樁的糖葫蘆全部吃完。
快十天了好不容易來了她這麽個顧客,商販閑着也是閑着,于是找話題跟她聊天,“姑娘,這泠江城的人都快走光了,你怎麽不走啊?”
洪荒笑笑,反問道:“你呢?你為什麽不走?”
“哦,我家老母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我就陪着她,就算妖鬼來了我們母子也要死在一處。”商販無所謂地咧咧嘴,抱了抱草樁,低頭看向她,“姑娘呢?”
洪荒垂眸,聲色低啞。
“我想吃糖葫蘆。”
你還記得嗎?第一根糖葫蘆,就是你從他手裏買給我的。
呵,你,應是不記得了吧……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接連一個月,洪荒每天都來,給足商販錢財,一根接一根地吃。
扔掉最後一根竹簽,洪荒準備回魔界一趟,妖鬼愈發猖獗,他,應是忍無可忍了。
剛一邁步就聽身後有人叫住了她,她停身回首。
那商販張了張口,“姑娘,你大約很傷心吧?”
洪荒淺笑,“何以見得?”
“這糖葫蘆裏的山楂雖酸,但好歹有層糖殼給抵着,可姑娘你的眼裏,卻是比這山楂還要酸澀。”
可姑娘你的眼裏,卻是比這山楂還要酸澀……
酸嗎?澀嗎?
為什麽,我只覺得苦。
洪荒未再言語,拐過一個街角停了停,捂着胸口抑制住胃裏不斷翻騰的苦,黑氣一凜,回到了魔界。
邃殿裏一切如舊,洪荒足尖一點欲飛到千涼座上,可腳下一陣微風過後再無聲息。
洪荒默然,走到深潭邊,潭水如鑒映出她無二的面容,她看着潭中的自己,緩緩覆上眼睛,那裏已然漆黑,再無絲毫幽紫。
她沒有魔力了。
洪荒深吐一口氣,偏過頭去再不看深潭,轉身去尋涯涘。
半月前她已傳位于他,涯涘接攬魔界一衆事務,可他拒不稱尊,以“魔君”自居,魔界上下依舊敬洪荒為“魔尊”。
涯涘搬至邃殿偏殿居住辦公,洪荒走進去的時候他正處理文書,認真又自如。
洪荒笑了笑,道:“如今你是愈發得心應手了,看來我不在的那段時日你進步不小。嗯,這樣本君也就放心了。”
涯涘循聲望去,站起來扶她到椅上坐下,手不經意間搭上了她的腕間,眼皮劇烈一顫,翕了翕唇,“洪荒,你的魔力……”
話不敢言盡,洪荒卻不在意,大方承認道:“嗯,沒了。”
真身俱毀、魔力散盡,她,真的要離開了……
就像涼楓院的那棵百年楓樹,深秋一片熾烈奪目,可終究敵不過刀風的摧殘,葉葉飄零,無人問尋。
如紅楓般潇灑快活,她耗盡生命,卻還是只能做到前兩個字……
但沒關系,至少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替她快活。
洪荒斂了斂唇,問道:“他走了?”
“走了。”涯涘點點頭,“昨夜我撤了看守,幻了幾個影子,他從他們身上偷了鑰匙,天沒亮就逃出去了。”
洪荒習慣性地摸上尾指,眼色黯淡,“很好。”
“他定是恨極了你,你日日下令帶他去看那人間煉獄的景象,而這些都是因為他輕易地把鎖靈玉交于你的後果,如今的他定要殺你而後快。”
“嗯,也是時候做個了結了。”洪荒頓了頓,尾指處已被她掐得通紅,口吻依舊平淡,“就明天吧,首陽山,他一定會來的,沒有人比他更恨我,就算敵不過我,他也會不顧一切來殺我。”
涯涘看着她尾指上那道道紅印,喉頭哽咽,徐徐蹲下,捧起她的手,那一道道血紅像極了曼珠沙華的蕊,哀豔而凄絕。
“洪荒,一定要這樣嗎?”
他想做最後一次的挽回。
最後的時光,讓我來陪你好嗎?不要那樣決絕的方式,就安安靜靜的,不好嗎?
洪荒,我愛你啊,你知我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接受你的決定嗎?我說過,你要我做的我都會去做,我甚至可以眼睜睜地看着你自我毀滅,可是你卻還要我親眼看着你死在他的手裏……
太殘忍了,真的太殘忍了,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洪荒不着痕跡地抽回手,她說:
“必須要這樣。”
涯涘臉色煞白,最後的那點希望,也被她親手撕碎。
翌日,首陽山血光沖天,暴雨如注,數萬妖魔鬼魅闖入人界,草木盡焚,生靈塗炭,黑氣經久不散。凡人們哭喊嘶號着狂奔逃命,妖魔手指一勾便将他們捉回,森白的獠牙猛地往脖頸一咬,頓時便沒了氣息。不過短短一個時辰,整座首陽山便成血山,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白骨滿地,真乃人間煉獄。
元景初一路狂奔至此,滿目的殘骸斷臂,滿目的鮮紅血色,将他的眼也染得通紅,執扇的手青筋暴起,指節“咯吱”作響,他死咬牙關,雙目緊緊盯着漫天血紅中那道幽紫色的光,怒吼着沖了過去。
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她。
這個惡魔,他一定要殺了她!
一雙眸子似是能噴出火來,擋他的妖魔鬼魅一律被斬于他的扇下。
嘶吼聲越來越近,洪荒最後摸了摸尾指,雙手垂于身側,轉身。
這是自那日離開重華宮後第一次見他,往日裏那個溫潤卓然的白衣公子已然近乎瘋狂,氣息腳步全然雜亂,荼白的衣衫上全都是血,臉上也被濺得血紅一片,墨玉冠偏向一邊,發絲被鮮血和雨水浸染打着绺黏在臉上,狼狽又倔強。
洪荒目光一動,便見他将折扇忽地一甩,祭出三尺扇劍指向她。
“洪荒,只要我元景初還有一口氣,你休想毀了整個人間!”
他看向她的眼神陰狠冰冷,再無半分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