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十四章
那天是雨天,陰沉沉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元景初心不在焉地聽着座下之人禀報着新收弟子的考核成績,殿外突然有人在喊“夫人回來了”,衆人只覺一陣疾風刮過,轉眼再看,座上已空空如也。
他跌跌撞撞跑回涼楓院,剛一進門,就像被下了咒一樣停駐在地無法動彈。
雨嘩嘩地下,砸在地上濺起了無數的水珠,水珠慢慢盤旋而上,如幕如布,便是在這漫天雨幕中,他看到在那棵百年楓樹下,他的泠兒,被另一個男子擁在懷裏,唇齒相接……
他們好像察覺到了身後有人,松開彼此看了過去。
泠兒的目光向元景初投去,眼神裏已無往日的柔情,如初見時的那般寒冷淡漠。她踱到他身前直視着他,面無表情不言不語。
雨打在元景初的身上,像無數的利刃将他活剮,同樣被剮的,還有那顆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的心,那心想她想到絞痛,可終究不及這一幕來得狠決,一擊斃命。
他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帶着絕望滲在空中。
“為什麽……”
“既然你已經看到了,我也沒什麽好解釋的了。”
毫無溫度的話語夾雜着冰冷的雨絲直擊向他,他踉跄一步,腦中眩暈,狠掐着掌心才得半分清醒。
煞白的嘴唇一張一合,“為什麽……”
他的樣子太過悲戚,泠兒淡淡偏移目光,字字清晰,“我不愛你了。”
“那你為什麽還要回來……”
“來取一樣東西,一樣,比我命還要重要的東西。”
“什麽?”他脫口而問。
那一刻,元景初以為是鎖靈玉,眼中忽地閃了一道光,可下一瞬展現在泠兒手中的東西,卻生生将這道光剔除。
是一縷結成同心的頭發,赤黑相纏。
而她身後的那個男人,赤瞳,赤發……
“呵。”元景初苦笑出聲,原來,這縷發,竟比她的命還重要嗎?……
那他呢,他的鎖靈玉呢,他的命,又價值幾何呢?……
然後,他便眼睜睜地看着她從袖中取出他的命,鎖靈玉上朱砂如血,刺痛雙眼。
泠兒把玉伸到他面前,“這個你拿回去吧,我不需要了。”
掌心早已是血肉模糊,額角的垂發全部貼在臉上,衣衫被雨打透,衣擺還沾着剛才一路疾行濺上的泥濘。
不用鏡子,元景初也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多麽的狼狽。
他依舊挺直着腰板,擡起頭繃緊面容,直直盯着泠兒的雙眸,一字一句,“本座送出去的東西,從沒有收回的時候。本座娶的女人,沒有本座的允許,休想邁出涼楓院半步。”
決然轉身,徒留一個蕭索凄涼的背影。
泠兒死死盯住他被掌心血染紅的一角衣擺,點簇而聚,像極了深秋時分他們一起撿過的楓葉……
一直緘默的涯涘走了過來,看着她手上漸漸化為泡影的鎖靈玉,心生悲憫,“既然知道他不會收,為何還要變個假的來騙他呢?”
泠兒梗了梗喉嚨,“必須要讓他死心。”
“死心?他若真死心了就會放你離開,而不是把你囚在這個院子裏。”
“沒關系,我也沒想着能一步成功,我總會讓他斷了對我的情的。”
“你這是何苦?他斷情怎樣,不斷情又怎樣?你既已決定了,何必還要做這無用功?”
泠兒又梗了梗喉嚨,這次最終還是沒能抵住那沙啞,“一旦嘗到了快樂的滋味,就不想再要傷心了。有一天他若知曉真相,必是傷心的吧,我不想讓他傷心,只要他恨我,就不會傷心了……”
“那你就用魔力抹去他的記憶啊,為什麽要用這麽殘忍的方式來折磨你自己呢?”
“我做不到……”肩膀洩了下來,泠兒覺得有什麽東西從眼睛裏滑出來,“我想過抹掉他的記憶,可是只要一想到他會忘了我,我這裏就很疼,非常疼,疼得我受不了了,我不想讓他忘了我,哪怕恨着我,我也是歡喜的……”
可我疼的時候,你在哪裏呢,洪荒……
涯涘在心裏問她,我也是會疼的,你知道嗎……
萬千苦痛最後凝成一聲重重的嘆息,涯涘輕輕地把手放到她的肩上,她沒有拒絕,然後向前一步,抱住了她。
淺揮衣袖,墨色結界擋住了愈發肆虐的暴雨,涯涘攏術将二人弄幹,但當看到泠兒臉上那兩道濕潤的時候,他頓時震驚到無法自制。
涯涘哆哆嗦嗦地倒退了幾步,指着她,話都說不完整,“你,你……洪荒,你,為什麽,怎麽會……你怎麽會,流淚……?”
泠兒淡然地摸了摸臉頰,一聲不吭。
涯涘猛地想到了什麽,慌忙去探她的眉心,霎時抖如糠篩,“你的真身怎麽了,你做了什麽,你到底做了什麽!?”
“我拿去煉化了。”
明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卻震得涯涘幾近失聰。
直接吼了出來:“你不要命了嗎?!”
現下他全明白了,難怪,難怪這次煞族只逃出了三分之一的數量竟也能讓她心力交瘁,難怪封印完煞族她會突然暈倒,難怪在邃殿養了十日依舊不見好,難怪她突然決定不再找正溱複仇。
竟是,竟是因為這個!
涯涘徹底崩潰,嘶吼已變成咆哮,“為什麽!為什麽——!”
泠兒垂眸,眼睫輕顫,“我想做凡人。”
“什麽……”
“我想做凡人。”泠兒又重複一遍。
涯涘不可置信地搖着頭,一雙眼皆是憤慨,“你瘋了,你果真是瘋了……”
泠兒仰起頭,看着結界外的煙雨溟蒙,輕淺開口,“你曾問過我為何偏愛月光白,那我現在來告訴你,”深吸一口氣,“我活得苦澀,蜜太甜,酒太醇,我都承受不起,唯有幾葉月光白,清苦回甘,飄幾絲香氣,能讓我不忘過往,又心懷希望……
“那希望是景初,是他給了我之前從不敢奢望的東西,是他讓我學會了愛,既然有了希望,既然有了愛,那我為什麽不放下那些苦澀,沿着希望往下走呢?……我愛他,我愛景初,我想要和他走下去,我想要和他一起變老,在生命終止的那一刻,我想要我們手牽着手一起面對,而不是徒留我一人,再次陷入苦澀和傷心之中……
“沒錯,他會入輪回,我可以找到他把這份愛延續下去,可是我知道,那再也不是我的景初了,再也不是那個泠江畔一襲白衣、一柄折扇、一只墨玉冠的景初了……我們的緣分今生定今生亡,我要的只有景初,而不是一個忘卻我的來世。所以啊,我便只求今生能跟他好好在一起,他愛我,我愛他,這就夠了……”
涯涘翕唇,“你根本做不到的……”
“人可以堕魔,那魔為什麽不能成人呢?我總要試一試的。”
“便是這樣試的嗎?真身俱毀,不神不魔也不人?……洪荒啊,你怎麽就這麽傻呢……”
泠兒嘆了口氣,故作輕松,“也沒有你想的那麽糟,至少我的魔力還在。”倏爾一笑,“涯涘,你應當替我高興的,九萬年了,我終于能解脫了。”
赤發赤瞳的男子霍地捂住臉,哭得像個孩子。
次日,雨過天晴,晴得過分。
于泠兒來說,卻是她最為昏暗的一天。
重華宮主元景初,迎娶右護法浮嫣為側室。
下人禀報後泠兒并無過多反應,只是嘴邊刺痛,原是一個猛力将唇角咬破了。
翻過一頁書,淡聲道:“知道了。”
房門再次被鎖上,泠兒找尋着剛才讀過的地方,是哪一行來着?這一行?不對不對,應是這一行吧……也不對,那就這一行?
泠兒翻遍了整本書都沒有找到她要讀的那一行,最後猛地合起丢至案上,雙手撐額,俯首深埋。
眼前模糊,複又清晰,再模糊,再清晰,書頁氤氲大片,她一揮手,書冊立時化為灰燼。
早就料到的,卻為何還是會痛。
擡眼掃到架上的那一對瓷兔,相互依偎不分彼此。
她霍地站起來抓起那只粉的就往地上摔,瓷片滿地,如此刻她的心。
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她看着一地的碎片,似哭似笑。
“你沒法跟他在一起了,碎了也好,也好……”
她捧着胸口踉跄地倒到床上,身側的錦被還殘留着他的味道,她艱難轉身,緊緊擁住那被,想象着他擁她入懷時的溫柔,想象着他吻她時的缱绻,想象着他擁有她時的纏綿。
今夜,這些溫柔缱绻與纏綿,怕是要交于另一個女子了吧……
心很痛,很痛,原來沒有了那層堅冰,這顆心,竟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擊……
淚痕劃了一刀又一刀,她有些後悔說過羨慕別人有眼淚了,因為流淚的時候,那些傷心和難過根本就淌不出來,反而割得她的臉生疼,剮在皮膚上,紮進血肉裏,錐心,剜骨,一樣不落。
原來,眼淚才是這世上最致命的利器。
她閉上眼,告訴自己,睡吧,睡吧,睡了就不疼了,睡了就能在夢裏,重溫他的溫柔、缱绻與纏-綿……
作者有話要說: 楓樹下的情景,熟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