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十三章
這一覺泠兒睡得很沉,直到金烏西墜她才幽幽轉醒。
元景初早已換了一身衣服坐在床邊等她醒來,覆上她的頭頂,指肚輕輕摩挲她的額,“還想睡嗎?”
泠兒搖了搖頭,雖然睡了這麽久可身上還是酸軟疲乏,使不上勁,若是真身無恙怕也沒這麽虛弱,但首陽山上的事畢竟是她自願的,她沒有怨言。
擡擡手想坐起來,元景初明了她的心思,提前一步扶住了她,将她靠在自己肩上,給她蓋了蓋被子後端起手邊溫熱的雞絲粥,舀了一勺喂過去。
泠兒偏過頭去,“不想吃……”
“乖,多少吃一點,補充一□□力。我一會幫你沐浴,肚子裏沒東西你容易暈。聽話,嗯?”
尾音上挑,元景初溫柔地勸着,泠兒不忍拒絕,象征性地吃了小半碗。外面雖早已冰雪消融,但風還是帶着一絲涼意的,元景初怕泠兒被風吹着,就命人提前備好了熱水,之後下人們把浴桶擡了進來,随之被擡進來的還有一個小火爐。
元景初檢查了一下門窗,确定不會有風吹進來,火爐也把屋裏烘得暖融融的,他試了試水溫,之後回到床邊把泠兒抱進了浴桶。
元景初依舊不讓他人來伺候泠兒,甚至連房們都不怎麽讓他們進,泠兒的一些事物都是他親力親為,就連沐浴也是。
他熟練地用水瓢輕輕将水倒在她的肩上,泠兒身體一僵。
“怎麽了?水涼了嗎?”
“不是。”
泠兒垂着頭,霧氣将她的臉蒸得紅潤,掩蓋了那偷偷爬上的羞色。
往常歡好過後元景初也是這般幫她沐浴的,但清洗到一半他就忍不住也進來纏着她再來幾次,她雖疲累倒也還是依着他,不過今天她是真的受不住了。
她推了推他,嗫嚅道:“別,別再胡來了……”
元景初一愣,随即笑道:“放心,不鬧你了。”
泠兒這才放松身體由着元景初幫她沐發浴身。
下人們收拾完地面把浴桶撤走後,元景初坐在床邊幫她擦頭發,泠兒仰躺在他的膝上半閉着眼,周遭安靜溫馨。
元景初輕柔地用棉布擦着她的頭發,待到半幹,他拿起一柄銀梳細細地梳理起來,她的發又長又直又黑又亮,如綢如緞順滑無比。
他非常喜歡她的頭發,她從不戴首飾,唯一的飾品就是他打的那枚指環,平日裏泠兒同他一樣,喜歡着白衣,一頭墨發就那樣毫無束縛地披在身後。他處理公務時就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萦上發間,股股向他飄來,他右手執豪,左手習慣性地挑起她的一縷發繞在指間,再繁多的文書也變得沒那麽枯燥了。
一如現在,微涼的發滑過掌心,清幽的栀子香萦回于鼻尖心上,他輕柔地梳着她的發,她安然地睡在他的膝上。
歲月靜好。
卻終有盡時。
世間總說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在甜蜜歡悅中泡得太久,泠兒已然忘卻從前的苦痛與酸澀,她忘了,卻不代表消失。
而這些東西,就像隐忍了千萬年的火山,一旦爆發,勢不可擋。
午休醒來後元景初去正殿辦事了,泠兒閑來無事就站在窗邊撥弄花草,身後一凝,她瞬時轉過,便見涯涘還未站定就向她沖來。
“洪荒,幽冥谷出事了。”
她瞳仁驟紫,“怎麽回事?”
“這幾百年幽冥谷一直不安穩,昨日我在邃殿的時候突然一陣晃動,然後就有魔卒來報說封印破了,煞族之人闖了出來。”涯涘調整了一下氣息,又道,“我和其餘三君趕過去的時候已經晚了,只能盡力鎮壓卻無法将他們重新封印。我說過百年內不來找你,但事出緊急我沒辦法,這次只能你出馬了。”
泠兒鎮靜下來,想了一會,之後對涯涘道:“你去宮門等我,我一會找你。”
“為什麽不現在就走?”
“我現在是‘凡人’,憑空消失必然遭疑,我去跟景初打個招呼,然後就跟你會合。”
泠兒急匆匆地找到元景初說要出門一段時間,叫他不用擔心,不出七日她定會回來,元景初雖不願,但看她神情略帶焦急之色,便也答應了。之後她出了宮門與涯涘倉促離開,根本沒意識到牆角還立着兩個人。
一人的嘴角勾起陰笑,身上藍紫幻色的罩衫隐隐泛起黑氣,聲如走沙,“知道怎麽做了?”
另一人恭敬地彎下腰,“恒仁明白。”
整整十日了,泠兒一直沒有回來,非但如此,音信全無。元景初焦躁不已,他後悔當初為什麽要讓她出門,後悔為什麽不派人暗中保護。
他不停地敲着腦袋,眉宇擰成川。
“宮主。”浮嫣走進正殿,元景初眼一亮,急忙走下臺階,“可是有泠兒的消息了?”
浮嫣站定行禮,“是。”眼睛咕嚕一轉,“但并不是什麽好消息,萬望宮主有個準備。”
元景初驀地出了一身冷汗,努力定神才站穩當,“她……出什麽事了?”
浮嫣隐起笑意,旋身立于他身側,喊道:“進來!”
随後一名重華宮弟子進入殿內,單膝跪于二人面前,抱拳道:“弟子恒仁,拜見宮主!拜見右護法!”
不等元景初問,浮嫣就對他說:“你把那日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于宮主聽,敢說半個虛字,宮法處置!”
“是。”恒仁頓首,道:“那日弟子輪值宮門,見夫人神色匆匆地出了宮門,一副焦急的樣子,弟子擔心夫人安危,便一路悄悄跟着到了泠江畔,弟子本以為夫人是想渡江的,剛想現身為夫人擺渡,卻不曾想這時從一旁的樹林裏出來了一位赤發赤瞳的男子,弟子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一時吓蒙在地。夫人應是認識那男子的,迎上去撲進他的懷裏,之後他們兩個竟憑空飛走了。弟子覺得驚悚,卻又不敢與旁人說,但後來看到宮主為了夫人的事情日日焦心難安,弟子實在看不下去了,所以不管宮主罵我還是打我就算是說我瘋癫我也認了,弟子只是想把弟子看到的告知于宮主。宮主,夫人她,她很有可能是妖魔!”
“放肆!”元景初壓着怒火聽他胡謅,可他竟膽敢誣蔑泠兒是妖魔!?他忍無可忍上去就是一巴掌,“誰給你這麽大的膽子!?竟敢誣蔑夫人!”
恒仁鎮定自若地擦擦嘴角,爬起來跪好,義正言辭道:“弟子沒有放肆,也沒有誣蔑!弟子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你……!”元景初本就急火攻心,又被他這麽一刺激,當時就噴出一口濃血。
“宮主!”浮嫣急忙上前攙扶,卻被他躲開了,伸出的雙手僵在半空,待元景初轉身走上首座之時更是緊握成拳。
她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咬定牙關,暗下決心。
元景初,我一定要讓你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陰笑重墜于眼角,她穩了穩語氣,“宮主,屬下倒是覺得恒仁的話不假。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況且有些事情就是沒有辦法解釋,所以屬下認為妖魔鬼怪之說不能盡信,卻也不得不信。”
有些事情就是沒有辦法解釋……
元景初突然屏息,猛地想起鎖靈玉。他可憑胸口的一粒朱砂令靈玉顯形,若說不信妖鬼仙神,那這又怎麽解釋呢?……
浮嫣見自己的話起了效果,陰笑更深,繼續道:“屬下聽聞魔族之人生而無淚,有一次屬下練劍之時恰逢夫人于旁經過,屬下來不及收力,竟擦着夫人的肩膀過去了,傷口約有一寸之深,屬下急忙找來宮醫為夫人診治,宮醫用了消煌散,宮主應該熟悉那藥,見效極快,唯一不足是藥勁過于猛烈,能生生逼得人疼出眼淚,用過這藥的人無一例外,可那藥撒在夫人傷口之上時夫人僅僅是皺了一下眉頭,并無眼淚,屬下立時就起了疑心,卻也不敢聲張,只猜測是夫人耐性好而已。但今日聽恒仁所言,屬下也不得不懷疑夫人的身份了。”
元景初一直沉默着,腦中思緒萬千,令他頭痛欲裂,他撐起額角使勁揉捏着,無力地揮了揮手,“此事不準再提,違者宮法處置,都下去吧。”
“是。”
“弟子遵命。”
浮嫣轉身離開,經過恒仁身旁時睇了他一眼,恒仁頓首,兩人心照不宣。
元景初頹然癱靠在座上,緊閉雙眼費勁地理着頭緒,幾個之前被他忽略的畫面漸漸浮出腦海。
一個是剛才浮嫣所說之事,那天泠兒受傷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他的耳朵裏了,他匆忙放下公務趕回涼楓院,宮醫已經幫她包紮好了,他沒有看到上藥時的情景,可第二日宮醫來換藥他可确實在場,消煌散藥勁十足,就連他用的時候也被逼出了眼淚,可當宮醫撒上藥粉的時候,泠兒的眼睛,
是幹澀的。
還有就是新婚之夜,他莽莽撞撞無節無度,最後傷到了她,她疼得又喊又叫,他清楚地聽見了她是帶着濃重的哭腔的,可她迷蒙的雙眼,
也是幹澀的。
還有一次,他想學着給她做飯,她好奇就跟在身後看他忙活,他手忙腳亂的,竟把一整盆辣椒下進了油鍋裏,頓時嗆得眼淚直流,當時泠兒就在她身後,他抱着她跑出膳房的時候,泠兒的眼睛,
還是幹澀的。
再一個是有一天她自己在秋千上玩,不知怎麽就突然脫了手,雖說蕩得不高,但還是摔斷了腿,宮醫給她夾骨的時候她死咬着嘴唇,扭身撲到他懷裏的時候,他看到她的眼睛,
依舊是幹澀的。
這一樁樁一件件連在一起,就像一個巨大的套索,勒得他近乎窒息,頭疼得快要炸開了。
魔族生而無淚他也聽說過,但當時只當是無稽之談一笑而過,可如今,他卻覺得有些東西不是他不相信就不存在的。
但在泠兒回來之前,在她給他解釋之前,他依舊選擇相信她。
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半月後泠兒的回歸,卻讓他心死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