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夜寰每月只有朔日和望日需要值夜,平常戌時布完星就回宮去了,所以琅塵沒有去天河找他,徑直回了垂星宮,見夜寰沒在參商殿,她提着的心放回肚裏,蹑手蹑腳準備回自己的寝殿,剛一擡腳,背後就響起一句冰冷的聲音。
“站住。”
琅塵閉眼擠擠鼻子,深吸一口氣,回身彎腰行禮,“神君。”
參商殿未點燈,夜寰從琉璃柱後走出,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棂直直打在他的後背,印下一個淩厲蒼涼的影子,隐隐遮擋住了他陰鸷的神色。他緩緩走向琅塵,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殿裏格外清晰,一聲一聲打到琅塵心上,有如鼓震,心也跟着加速起來。
在她面前站定,也不讓她起身,問道:“去哪了?”
琅塵心裏緊張到要死,面上卻不改色,故作鎮定答道:“回神君,去了子爍宮。”
“本君命你何時回?”
“戌時之前。”
“現在幾時了?”
“……戌時三刻。”
夜寰不再作聲,這讓琅塵心裏七上八下的,偷偷擡眼看他,依舊空洞的眼睛,面色依舊,看不出喜怒,她一咬牙,不再故作規矩,直起身子幾步到他身邊,雙手拉起他的袖子一個勁兒地晃。
“神君我知錯了,我去子爍宮見到了杯銘,我好久沒見他了,于是就聊過頭了。”
她是絕不會告訴他自己在子爍宮陪了紅尾雀三個時辰,更不會告訴他紅尾雀的秘密。他是她喜歡的人,但這并不代表她可以為了他背叛朋友,這點她還是分得很清楚的。
抿了抿嘴,保證道:“神君放心,我以後決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要是再犯,要是再犯……嗯……”想了許多懲罰自己的方法,最後挑了個最最殘忍的,眼一閉心一橫,“就罰琅塵一天不許吃東西!”
一語畢,聽得夜寰啼笑皆非。但又想起自己本打算等她回來一起去布星,可左等右等都不見人,他只能自己先去天河。回來的時候垂星宮依舊空無一人,要是在八個月前,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可是她畢竟來了,硬生生闖入他的生命,在他身邊嬉笑吵鬧,悄無聲息地改着他。每次布星回宮,遠遠就能見到她出發前在宮門點的一直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就算再微弱,只要看到那點光他便會覺得很溫暖,好像垂星宮也變得不那麽死氣沉沉。可是今天回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夜露打濕了衣擺,他竟覺得有些冷,心裏像是空了一塊,後來他想了想,才明白,這種感覺,便是他人對自己的那個形容——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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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來便在天河中游走,直到三千年前才漸漸有了靈識,那時的自己就是一個人,體會不到什麽叫做孤獨,什麽叫做寒冷,直到今日,他才切身體驗了一番,那感覺,委實不好。
他進了參商殿,也不點燈,就直直坐在首座上,她不在,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穹頂是她裝飾的晶晶草,在夜裏閃着微薄的光,他看着滿目的閃爍,頓覺煩悶,甩手斂了那些礙眼的光。又等了一會,他越覺坐立不安,萬一她不回來了怎麽辦?這個想法吓了他一跳,急忙起身準備去尋她,不成想這時那個熟悉的身影闖入眼簾。他悄悄躲到柱後,看着她輕手輕腳地進來,眼珠轱辘一轉,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後準備走人。她回來了,他心裏便又滿了起來,按下欣慰,之後冷聲叫住了她。
過了好久琅塵都不見他有反應,睜開一只眼觀察了一番,還是那麽冷漠,她扁扁嘴,又晃了晃他的袖子。
“神君,你別生氣了……”
夜寰低頭,看她兩個包子也和她一樣洩了氣垂噠噠的,情緒緩和了下來,嘆了一口氣,琢磨了琢磨,不自然地握起她的手,柔聲道:“下不為例。”
琅塵本還郁悶着,感受到包裹着她的手的冷意,還有略帶了點情緒的口氣,她猛地擡頭看向夜寰,雖然如往日一般沒有表情,但她卻覺得不管是眼角還是嘴唇,都覆上了一層淺淺的溫柔。
腦中猛然浮現宴嶼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七魄不易生,冥然匿于行。”
冥然匿于行……而如今他的表現,不正是印證了這句話嗎?
琅塵喜出望外,反握住他,脫口而出:“神君,你是在擔心嗎?”
這下換夜寰莫名其妙了,突然的不着邊際的一句話,根本想不通她到底在想什麽。琅塵腦中轉得飛快,不等夜寰反應過來又抛了問題過來:“我晚回來了三刻鐘,神君不去做事反而一直在參商殿裏等我,是不是因為擔心我?對我冷言冷語,是不是氣我沒按時回來?”
夜寰張張嘴,不知要怎麽回答她。細細一想,好像是那麽回事。原來自己的行為,是擔心嗎?她沒回來,怕她不回來;她回來了,又氣她晚回來……這樣複雜的情緒,還是第一次出現在他身上。
他不着痕跡地抽回手,握于唇下輕咳一聲。也不知是尴尬還是赧然,一向冷漠沉着的星神,此時竟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沒,沒事便回去吧,夜深了。”
不等琅塵開口,便匆忙離開了。琅塵站在原地,看着他落荒而逃一般的背影,胸有成竹地勾起了唇角。
夜寰沒罰她,又第一次感覺到他生了情緒,琅塵覺得今天簡直太棒了,躺到自己軟綿綿的大床上,琅塵枕着自己的雙手,翹起的二郎腿跟着哼的小兒曲一揚一揚。
再觀察上一段時日,就去告訴紅尾雀,讓他也高興高興。琅塵這樣想着,不禁笑出了聲。一個翻身趴到床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琅塵神采奕奕,提前了一刻鐘去了書房。
夜寰一進門,便看到那個整日裏在自己眼前晃悠來晃悠去的身影正正襟危坐,賣力地盯着桌上的星雲圖,兩條眉毛擰在一起,小臉很是糾結。
心柔了柔,幾步去到她身邊坐下,問:“怎麽了?”
“嗯……神君你看啊,”琅塵沒看他,徑直指了圖上一處,“這個應是北鬥吧?上次值夜的時候我明明數了只有六星,可這圖上為什麽畫了七顆啊?”
夜寰解釋道:“北鬥共七星位,尚缺一位。”
“哦……”
見她似懂非懂,又道:“看标注。”
經他提示,琅塵這才把關注點從圖移到文字上,七星位除了玉衡位,其餘六位旁邊都注有名字。
“神君,這些名字是什麽意思啊?”
“北鬥為衆宿之尊,乃神隕所化。”夜寰答道,“此為神君名諱。”
琅塵恍然,驚嘆道:“原來是這樣……”又有疑問冒上頭頂,“那如果每一個神君死掉都要變成星星的話,北鬥只有七星位,不就裝不下了?七位齊了以後,那之後的神君要怎麽辦?”
夜寰一愣,沒想到她思慮得還挺深,心下欣慰,“‘北鬥全,三界安’若北鬥七星歸位,便不會再有神君因三界而隕。況且,并非所有的神君隕落都會化星。”
“那什麽樣的才能化星?”
夜寰沒有回答,他知道現在跟她講這些她不是很能消化,于是決定讓她親自去看一看,這樣才好幫助她理解。
“今晚去北鬥,本君講給你聽。”
琅塵應下,又埋頭苦讀起來。
一開始她是真的不愛看書,雖說之前張口閉口都是要給夜寰當星使,但她根本就不知道星使是幹什麽的,她只想用這個幌子能順順利利來到他身邊,這就足夠了,至于什麽星使的職責,她想都懶得想。夜寰要她讀書,要她了解群星,起初她是抵觸的,但為了讨好他,她也只能硬着頭皮死讀下去。可是後來,她發現自己真正讀了進去,越發感興趣,愛上了書裏的內容,每顆星星都有自己的特性、自己的故事,她通過那些故事了解它們的特性,知曉它們的種類,哪些星互相排斥,永不相見,哪些又不顧千辛萬苦也要去到對方身邊,甚至合二為一。
星,真的是又簡單又神秘、讓人欲罷不能的存在。
夜寰瞧她看得認真,便也不打擾她,默默端起茶壺給她倒了一杯茶。琅塵二話不說接過就飲,已然成了習慣。
他側首,凝神谛視,滿眼都是她。若是有銅鏡,夜寰定會發現自己的不同——眼睛雖無光,但卻緩緩流出了一股不易察覺的柔和與溫情,沒有表情的臉似也有些松動,銳利的輪廓朦胧了起來。
他的變化他不自知,但心裏卻多多少少意識到了,眼前愛笑、目光明亮清澈的少女,正在不知不覺間,一點一點地打破他周身的冰盔,在他心裏種了一棵苗,用笑容和溫暖精心養護,等長成參天大樹,枝繁葉茂之時,他便也會如常人一般,有笑有淚,知冷知暖,生情生愛。
他想,情也好,愛也罷,他若有幸生得,絲絲點點,都是給她的。
如今他依舊無情無愛,但他,卻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