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阿土沒有跟宴嶼回子爍宮,而是被他帶到了往生臺。
往生臺是天界最低處,下方便是人界。宴嶼負手立于欄杆邊,風吹起火紅的衣擺,瑟瑟作響,衣上的暗金翎羽紋似也騰空。阿土看着宴嶼的背影,不知怎麽的,總覺得今天的他怪怪的,好像有點難過的樣子。于是識趣地站在宴嶼身後,不言不語,很是乖巧。
宴嶼沒有看向下首,而是望着天邊那片若隐若現的黑氣漸鎖眉頭,常帶笑意的唇角微微繃起,一雙鳳目不起波瀾,金色瞳仁黯淡無光,思緒翻飛,無人可知。
往生臺的風很冷很冽,吹得阿土直吸鼻子,但又不敢出聲,只能抱緊自己的胳膊來回摩挲,企望升點溫度。擡眼看向宴嶼,他好像感受不到這冷風一樣,依舊如刀的身影,不動分毫。
過了很久,久到阿土都覺得下一刻自己要變成天界第一個被往生臺的風吹死的神仙之後,終聽得宴嶼一聲輕嘆,緩緩轉過了身。
阿土縮着脖子抱着身子哆哆嗦嗦挪到他身邊,牙打着顫:“紅,紅尾雀,我們什,什麽時候,回,去呀?”
宴嶼微微一笑,一如往常。伸手覆上了阿土的頭頂,阿土瞬間覺得一股股暖流從頭流到腳,舒服極了,眯着眼享受了半天。
宴嶼見她臉色紅潤了許多,這才收了手,笑道:“就你這半吊子修為也好意思仗着仙君的位份到處欺負人?連個驅寒術都不會。”
阿土并不覺臉紅,谄媚又熟練地挽上宴嶼的胳膊,“嘿嘿,這不是有神君您庇護着嘛,要不然給阿土八百個膽子都不敢在天界造次啊。”
“到了垂星宮以後,你要好好修煉,星神可不會像我一樣護着你。”
“啊?”阿土莫名其妙,半晌,終于反應過來,眼睛裏又開始冒星星,“紅尾雀,你,你的意思是,要送我去垂星宮了?”
“嗯,回去收拾收拾,我明天送你過去。”
“我的天吶!我終于要去垂星宮了!”阿土高興地又喊又叫,又蹦又跳,不停地轉着圈,“我終于要見到星神啦!”
宴嶼抱起胸,靠到欄杆上看着阿土那興高采烈的樣子,勾起的唇緩緩落下,寒風陣陣。
這次,宴嶼覺得有些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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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土興奮得一晚上沒睡,早早就收拾好了東西,在床上又是滾又是翻跟頭的,鬧騰得不行,整個子爍宮都跟着整夜沒睡個好覺。第二天早上阿土頂着兩個黑眼圈抱着自己的鋪蓋卷跟着宴嶼蹦蹦跳跳進了垂星宮。
垂星宮在天河畔,算是天界最偏僻的一所宮殿,琉璃瓦堆砌而成,灑灑星光為綴,除此之外,便無其他。阿土看到垂星宮的第一眼,心裏就冒出了一個詞——凄涼。不是說環境,就是莫名的,阿土覺得住在這裏邊的那個人,孤冷又悲寂。
踏入主殿參商殿,阿土的視線完完全全被首座之上的那個人給擒住了,只一眼,便再難忘懷,亦如三千年前。
他坐在矮桌前,一襲荼白長衫上銀色的星芒文文莫莫,墨玉冠将三千墨發高高束起,僅留額前兩縷垂于胸前。隐在垂發後的那張臉極其精致,刀削的輪廓冷峻逼人,羽扇般的眼睫在眼下撒了兩小片暗影。一只手半握拳撐在鬓角處,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柄折扇。
阿土探着頭想再看清他的五官之時,宴嶼抱拳開口:“星神。”
座上之人聞聲緩緩擡頭,阿土倒吸一口氣,暗道一聲“真好看!”和三千年前一樣好看。雙眉斜飛如劍,薄唇不染而朱,鼻如懸膽,眼若桃花,對,桃花,阿土最喜歡他的眼睛,不像宴嶼的鳳目媚人,他眼睛的輪廓很溫柔,只是被整個人冷肅的氣質給壓了下去,再仔細看看,那雙眼睛裏,沒有光,就像再美的桃花不沾露,美則美矣,卻無神。
他看了宴嶼一眼,開口:“耀神。”
聲音如人,清冷疏離。
宴嶼并不意外,撿了個椅子坐下,“今日不請自來實在慚愧,但本君也是奉天帝之命,萬望星神海涵。”
“無妨。”
宴嶼輕笑,這位星神神君,可比傳言中還要冷漠啊,于是直奔主題,擡手指了指殿中央直勾勾盯着星神的阿土,“這位是阿……”
“神君好,我叫阿土,想必聽名字您也能想到,我的真身是粒塵埃。今天是奉天帝和耀神神君之命來垂星宮給神君您當星使的,您放心,阿土雖然修為不怎麽樣,但今後絕對為神君馬首是瞻,您說東阿土不敢往西,您說南阿土不敢往北,刻苦修煉,天天向上,幫神君打理宮中諸事,絕不給您添麻煩,定當肝腦塗地、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馬革裹屍,一心為神君!”
一口氣說完,阿土很是乖巧地跪到地上行了一個特別規矩到位的禮,之後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低頭,目不斜視。
宴嶼微張着嘴愣了半天,他想到阿土定會見縫插針跟星神說話,但沒想到他會打斷自己,他也想到了阿土話多如江水滔滔不絕,但沒想到她會叽裏呱啦說這些,“肝腦塗地、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馬革裹屍”?這都是些什麽詞啊,搞得垂星宮跟地獄似的鬼火叢生、有來無回一樣。
回過神來再看星神,他倒是神情如舊,眼都沒眨一下,只回了阿土一個字:“嗯。”
還真是天界第一冷男子。
反正這垂星宮宴嶼是待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到阿土面前交代了幾句:“好好輔佐神君,萬不可再胡鬧,垂星宮不像子爍宮能任由你撒野。”
阿土很是聽話,答道:“是。”
“塵兒,記得我跟你說的。”宴嶼俯身在阿土耳邊提醒道。阿土擡起頭,回了他一個又大又甜的笑容,“知道啦。”
宴嶼無奈,那件事可不是好做的,這丫頭現在卻一臉輕松滿足的樣子,他實在是放心不下。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大不了自己時不時來敲打敲打她罷了,麻煩歸麻煩,但至少孑然了兩萬年的星神同意塵兒留下,這便是個好的開始,不是嗎?
這樣想着,宴嶼踏出了垂星宮,待登上連接天河兩岸的鵲橋時,宴嶼還是停了下來,回頭望向那座剔透岑寂的宮殿,不知是風迷了眼還是水亂了心,宴嶼眼睛竟濕潤起來,但也是須臾。随後轉身、邁步,毅然離去。
終于,要開始了。
宴嶼走後阿土站起身走到階下,看着上方的那個心心念念的人,笑意怎麽也藏不住。
稍稍斂了情緒,問道:“神君,我住哪裏呀?”
星神舉杯喝了口茶,左手一指,并不作答。但阿土也能明白,左手邊,那就是東偏殿咯,嗯,很是不錯。
“好呀,那我先去收拾行李,一會再過來。”
等星神點頭算作回應,阿土就抱着自己的包袱颠颠跑去偏殿了,心情好得不得了。到了門口見門關着,懷裏的包袱又太大,于是阿土轉了個身,用屁股頂開了殿門,哼着小曲擠了進去。
殿裏很空曠,但比阿土想象中的要好,至少有床有櫃子,把繡着白滾滾的小兔子的藍色被褥鋪好,阿土坐了上去試了試,嗯,又軟又舒服,床也足夠大,晚上不怕掉下來了。之後又把零零碎碎的東西倒了出來,撿着地方就擺,和金使打賭贏的蒼狼小金刀、天後壽辰宴上順的天目盞、從花神宮裏摘的滿天星、和水神那七胞胎的龍魚兒子玩骰子贏的拳頭大的夜明珠,哦對,水神知道後氣得沒把那七胞胎打成魚子醬,嘿嘿,還有她三百歲生辰那年紅尾雀送自己的一根赤金尾羽……
阿土痛并快樂地倒騰完她的房間已經接近黃昏了,癱在床上緩着氣,突然一聲驚天的“咕嚕——”吓了她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連午飯都沒吃,于是趕緊爬起來去了正殿。
星神正要去值夜,阿土急急忙忙跑進來,眼只顧着看路了,哪裏想到竟跟星神撞了滿懷。
“哎喲!”阿土被撞地連退了好幾步,蹲到地上捂着額頭,疼得擠眉弄眼的。星神則是紋絲不動,一點感覺都沒有。
阿土偷摸着擡起眼皮打量,見星神停在原地連看都沒看她,撅了撅嘴爬了起來,手一直揉着額頭,醞釀了醞釀,眼裏蒙起一層霧氣,脈脈含情地睇向他,但非常遺憾,星神依舊什麽反應都沒有。
阿土委委屈屈地小聲嘟囔起來:“什麽嘛,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好歹問問疼不疼啊……”
“什麽?”
冷若冰霜的聲音悠悠飄進耳朵,吓得阿土瞬間打了個寒噤,急忙擺手道:“沒,沒什麽。剛剛是阿土沒看路冒犯了神君,神君您大人大量,千萬別和阿土一般見識。”
說着規規矩矩立到一旁,星神乜了她一眼,接着邁出了參商殿。阿土想起了什麽,小跑着追了上去,一把拽住他,“神君您……”
星神突然偏頭看向被阿土抓住的地方,袖子已經起了褶皺,冰刀般的眼神吓得阿土把話吞了回去,戰戰兢兢地撒開手舉過頭頂,咽了咽口水。
這麽大的反應,看來星神很讨厭別人碰他,琅塵想道。
好在星神并沒有什麽舉動,甩了甩袖子就又走了,阿土猶豫了一下,咬咬牙喊了出來:“神君您不用晚膳嗎?”
疾行的身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仿若沒有聽見阿土的叫喊,阿土有些灰心,垂喪着腦袋轉身回了自己的寝殿。
“神君還真的是冷漠無情……”阿土坐在軟綿綿的床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踢着腿,“杯子說的沒錯,要想讓神君喜歡上我,那真的是任重而道遠……”阿土的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愁得唉聲又嘆氣。
“哎……”最後一聲深閨怨婦的嘆氣聲呼出後,阿土還是向洶湧的餓意妥協了,“不管了不管了,填飽肚子要緊,只要進了垂星宮,就不怕沒機會勾搭神君,嘿嘿。”
說着阿土從床上跳下來,翻出包袱裏的鍋碗瓢盆,夾着一包昨晚從杯銘那裏搜刮來的食材,歡天喜地地跑到後院燒火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