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第 101 章
◎襄王神女◎
沈遙淩在裙擺上蹭了蹭發癢的手心, 盯着寧澹的後背,看了很久,還是看不出來, 他是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不在意被太子搶走都護的位置這件事。
烏蘇之戰完全是寧澹一個人的功勞, 一道聖旨卻突然将都護之位傳給了太子。
沈遙淩知道, 朝堂裏朋黨之争從未停歇過, 這位太子雖然已經年紀三十有餘, 卻并沒有什麽大的建樹, 其餘黨羽時常拿此做文章,斥其中庸。
寧澹此番幾乎是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烏蘇的七座城池,功績赫赫, 而放在他這樣年輕的年紀, 又太過顯眼。
無論皇帝是為了保護寧澹,還是為了給太子豐羽添翼, 他最後的決定都是“移花接木”,讓太子擔任都護,更是無形之中将這次勝利歸功于太子,往後旁人口中、史書上提起這樁功績,都只會出現太子,而不會再有寧澹的名字。
寧澹從未對此表露過什麽意見,仿佛他真的完全沒有意見。
走進王城殿中,那裏已經備好了迎接的儀式和歌舞,太子一踏進門, 便開始敲鼓奏樂。
沈遙淩站在廳堂斜角,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她看到其餘人的目光都紛紛投向了寧澹, 悄無聲息地在寧澹與太子之間來回打量。
或許所有人心中都有這個疑惑, 覺得太子的出現,實在是突如其來。
寧澹仿佛察覺不到這些打量,執着一只酒杯,很端正地跽坐在绀紫色的軟墊上,脊背筆挺,腿部緊繃,頸項微垂。
樂聲停,寧澹站起身,回過頭來,看了沈遙淩一眼。
沈遙淩一直看着他,還沒有來得及回應,身邊湊過來一個人。
“請宣谕使移步。”
西伊都護府初立,還有許多事情要商量。
如何管轄西伊州,種種制式如何下達,都在等着都護來了安排。
儀式結束,太子召集他們所有人,說是要集思廣益。
隔壁殿中,香煙袅袅,太子還帶了東宮專用的龍涎香來。
太子命令他們暢所欲言,這一揮袖間的氣勢,看起來倒真與陛下有幾分相似。
魏漁拱了拱手,道。
“烏蘇與大偃天高地遠,只能遙管,因此微臣提議,烏蘇七城仍由烏蘇王具體統治,但必須接受西伊州的監管,除此之外,還需設立館、驿、長行坊,并在頭尾兩座城池處設卡征收商稅。”
太子聽了兩句,已經皺起眉。
“由烏蘇王統治?那究竟是大偃的國土,還是烏蘇的國土?”
魏漁頓了頓,繼而解釋道:“這七城自古以來便是烏蘇的一部分,其民衆與烏蘇其餘的民衆也不可分割,無論是語言、民俗、生活習慣,都與大偃大不相同,若要完全按照大偃的風俗來管理,恐怕有難處。烏蘇雖主動依附于大偃,但也是友好的盟友,微臣認為,可采取羁縻之策。”
太子搖頭:“事情尚未做,就已經開始喊難,魏大人,你想問題,怎麽這樣膚淺。”
沈遙淩眼皮一跳,擡眸看去。
太子指着魏漁,對着一旁的近臣戲谑道:“語言不通,難道是生下來便不通嗎?因為這種理由卻步,真是小家子氣。”
近臣哄笑,點頭附和。
太子又道:“幾十年後,土地上的人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誰還會記得眼下的民俗是什麽。從現在開始教習他們大偃的語言便是,這裏已是大偃的國土,怎能拱手讓人!”
近臣紛紛撫掌,誇贊太子雄才偉略。
魏漁再無話說,行了一禮,回到自己的坐席坐下,冷着臉翻書,再也不發一言。
太子蔑他一眼,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落到寧澹身上,又變得笑語盈盈。
“若淵,你有何想法?”
寧澹起身,抱拳。
“回禀殿下,飛火軍已立,為保證軍隊供給和稅糧,需要在邊防屯田。這七座城池之中,褚瑟城的土地最為肥沃,可在此處屯田以兵,營田以民。”
屯田采用軍事編制,吸納的屯墾戍卒強制耕種官地,所收得的糧食可用來供給軍需,也可換取鹽引,方便集中管理周遭的百姓,也便于日後選拔正式軍隊、修建大型工程。
聽見這個,太子沒有異議,點頭道:“好,不愧是若淵,這個提議倒是言之有物。”
這話說得,仿佛在諷刺先前的魏漁言之無物。
于是席間微妙的目光又在寧澹與魏漁之間游移,魏漁低頭寫字,只當不覺。
太子又問了幾個人,才道:“今日舟車勞頓,到這裏還沒來得及好好休整。往後建設西伊州,還需要各位齊心協力,多有擔待。”
近臣趕緊道:“殿下一心牽挂政務,剛到地方便馬不停蹄地處置公務,實在是辛苦。”
不知情的人聽起來,還以為太子是個多麽謙遜勤懇的君主呢。
沈遙淩全程一句話沒說,起身退了出去。
魏漁急匆匆地走在她前頭。
即便只從側面看,也能看出他面色怫然,眼光也冷得很。
魏漁原本就是個心氣高傲的人,若不是意外進了官場,他絕不會沾邊這些虛與委蛇之事。
原先魏漁在鴻胪寺中當值,除了累些,似乎還沒有顯露太多的不适應,然而太子今日句句針鋒相對,定是讓魏漁難受不已。
沈遙淩抿抿唇,快步跟上去。
她一路跟着魏漁,進了他的書房,轉身阖上了門。
聽見“吱呀”一聲,魏漁才回頭看見她,略微驚訝。
“你怎麽在我後面?”
沈遙淩一邊走近,一邊肅然道:“我有事情要同老師說。”
“說就說。”魏漁瞥了一眼門扉,“還關着門做什麽。”
沈遙淩眨眨眼,“以防隔牆有耳而已。以老師和我的關系,不必計較這些男女之防……若是老師介意,要不我去打開?”
“不用。”魏漁又慢悠悠地收回眼神,看她,“說吧,什麽事。”
沈遙淩壓低聲音,提了一句方才殿上的事。
“太子殿下說的那些話,請老師不要放在心上。”
魏漁眼神翻動,淡淡道:“我沒有放在心上。我放在紙上。”
沈遙淩:“啊?”
她反應過來,低頭看魏漁桌上的簿子,翻開一看。
密密麻麻寫了三四頁,全都是些罵人的話,恐怕是方才在殿上時,一邊聽太子講話就在一邊罵他。
文人罵人從不帶髒字,尤其是老師這樣才高八鬥之人,更不會寫一句直白粗陋的話,只會用筆尖将人挫骨揚灰。
沈遙淩忍笑,将那幾頁紙撕下來,疊起來塞進衣袖,打算等會兒去燒掉。
又嚴肅警告道:“這種做法太危險,萬一被人看到怎麽辦?老師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魏漁撇開臉,一臉不服。
沈遙淩想了想,又道:“今日,那一位的言辭之間總是有意挑撥,似乎總想貶低老師,而擡高旁人。”
魏漁哼道:“你大可以說的直白些,什麽擡高旁人,擡高的就是他寧澹。”
沈遙淩揉了揉額角,一陣頭疼。
太子從落轎開始便對寧澹格外親切,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與寧澹關系親近,他把寧澹當成心腹。
可是這樣做來,太子可以借着與寧澹的“親近”順理成章地拿走寧澹所有的成果。
比如,太子雖為西伊都護,但對飛火軍沒有統領權,但現在這般,即便是太子說要親自命令飛火軍,飛火軍看在寧澹與太子的“面子”上,也不會拒絕。
而對于寧澹呢,則是百害無一利,太子這樣當着所有人的面踩低捧高,好似是對寧澹很寵信,實則是把寧澹架在火尖上,使寧澹成為衆矢之的。
太子往後若是得罪了誰,旁人看太子身份尊貴或許不敢計較,但難免遷怒到寧澹頭上。
今日的魏漁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沈遙淩溫聲勸道:“老師,你、我、寧澹,我們三人一路結伴而行,就因為這樣幾句話與難得的摯友生分了,豈不是太虧?老師有沒有想過,是有人在刻意挑撥。”
魏漁心如琉璃,哪裏不知太子所言所行是在有意打亂他們這幾個人之間的聯系。
把人都拆散了,才更好掌控而已。
只不過,魏漁本就不喜寧澹,就樂意往他頭上撒氣。
魏漁把臉扭向另一邊:“不認。誰跟他是摯友。”
沈遙淩心中發笑,忍住了,拉拉魏漁的袖子:“好了好了,老師跟我是摯友,行嗎?總之,未來不管發生什麽變化,我們幾個共同經歷了那麽多,才是彼此最值得信任之人。無論何時,都不能忘了這一點,不能對彼此心存猜忌。”
魏漁輕輕睐她,懶洋洋道:“知道了。”
他稍作停頓,又輕聲問沈遙淩:“你當真已經,對他信任到了這個地步?”
沈遙淩輕怔。
他們都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
魏漁細細地看着她,目光像訓誡,又像是督導。
“在京城時,你明明并不喜歡他,這幾天你們卻很是親近。你莫要因為眼下環境貧瘠,又只有他一個男子對你窮追不舍,你就因為寂寞動了心,非卿不嫁。”
沈遙淩面色霎時臊紅。怎麽被老師發現了,而且,還被老師教訓這種事。
什麽非卿不嫁,她沒有,她不是。
但她也說不清。
在寧澹上戰場的時候,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丈夫,不自禁為他記挂。
在寧澹跟她說,他會因為能夠跟她去很多地方而開心時,她又好像看到了前世自己幻想中深深喜愛的那個人,忍不住靠近。
當這兩種形象同時融合在了寧澹身上,寧澹就好像變成了巫山神女,沈遙淩就如被沖昏頭腦的楚襄王,一時猝不及防,難以招架。
然而這種感情會持續多久呢?
她心裏也沒數。
沈遙淩只好對着魏漁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現在……唉,更遠的事情,我也還沒想好,考慮那些,覺得好累啊。”
魏漁默默看着她,半晌,收回了目光。
不經意似的,視線掃過門扉。
“嗯。只要你不犯糊塗就行。去吧,我要睡覺了。”
沈遙淩點點頭,支支吾吾地離開。
帶着心事拉開門,忽然瞥見門後陰影處,寧澹直直靠着廊柱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眼睫低垂,半遮住黝黑的雙眸。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