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第 58 章
◎“會好起來的。”◎
窗外的路越走越陌生, 既不是去公主府,也不是去寧府的,看起來很偏僻。
羊豐鴻似是看出她的疑問, 解釋道。
“公主重傷後不便移動, 一直在受傷地點調養, 幾日前才挪回城內。為避免走漏風聲, 公子沒有安排在尋常的住處。”
沈遙淩拉上簾子, 從窗口扭回身子, 面色有些複雜。
“也就是說,這處住宅是秘密的。羊管事,你向我洩露的消息會不會太多了。”
羊豐鴻臉上輕輕抽動, 出于難以承受的痛楚。
“老奴違背主子私自做主, 若主子怪罪,老奴只能以死謝罪。”
他說着, 又要跪下來。
沈遙淩扶住他,搖頭道:“不至于。今日的一切,我會全都忘了,只當沒有發生過,也不用擔心會有旁人知曉。”
她只是有些無法理解,她上一世和寧澹議親後,都沒看見過這個地方。
羊豐鴻現在對她的信任和厚望究竟從何而來。
或許,這位忠誠的老管事只是确實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又因為同她說過兩句話, 所以病急亂投醫找到了她。
馬車駛進一座平平無奇的農莊,打開院門, 裏面竟別有洞天, 一條長長的階梯通往地下, 四周打造了堅實的石壁,竟是一座地下宮殿。
沈遙淩站在階梯入口,羊豐鴻一言不發地跟着她。
Advertisement
沈遙淩回頭,羊豐鴻語氣似乞求:“沈小姐,麻煩你了。”
沈遙淩深吸一口氣,心事重重地走下階梯。
春寒料峭的時節,地下比地上反倒還溫暖些。
只是太黑了,石壁上間或挂着火把,點亮面前的一小塊地盤。
沈遙淩慢慢往前走,走到最盡頭的一間房間,隔着遠遠的,看到敞開的門內寧澹坐在那裏,正垂首看着信函。
她腳步頓了下。
确實太久沒見過寧澹了,因此對比十分明顯。
他看起來狀态不算好。
衣袍可以清晰看見被寬闊肩背頂起來的輪廓,臉也瘦了一條。
寧澹聽見腳步聲,但也聽出來其中一道是羊豐鴻的,便沒有在意,看完最後一段才擡頭。
他沒說出話來。
周圍黑壓壓的,沈遙淩穿着看上去很柔軟的桃色春衫站在門口,看着他的目光被燭火映照得有一分溫柔。
寧澹盯着她,整個人像是被凍住了,一絲晃動也沒有。
沈遙淩叫他的名字:“寧澹。”
寧澹便下意識地張口,大約做了個嘴型,但并不知自己有沒有喊出“沈遙淩”。
沈遙淩朝他走過來,走得近了,寧澹又叫了她一次,這回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接着,寧澹像是反應過來什麽,又看向門口。
沈遙淩也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羊豐鴻已經不見了,走廊裏空無一人,房裏也只剩下他們兩個。
寧澹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低沉,落音短促,有逐漸成熟的上位者的魅力,但也像是一種生硬的倔強。
他分明知道羊豐鴻為什麽把沈遙淩帶來,卻兀自不承認。
沈遙淩站在這間布置過于簡單冷肅的書房裏,低頭看自己的裙擺,覺得自己與這裏實在不相襯,像個闖入者。
她不知道要怎麽安慰寧澹。
過了半晌,實話實說道:“被羊管事綁來的。”
寧澹一怔,下意識道。
“對不起。”
然後抿抿唇:“我讓人送你回去。”
沈遙淩忽然有一種心酸。
她覺得寧澹有一點可憐。
她看着寧澹被暖色燭火照得更加明顯的青黑眼底和下颌線,說:“有用嗎?羊管事又不聽你的。”
寧澹又是一怔。
沈遙淩在他要說出“那我自己送你”之前,揉了揉肚子,這個動作看起來有些嬌氣,她說:“好餓。”
寧澹到嘴邊的話只好咽了下去,換了一句:“傳膳。”
走廊裏明明沒有人,但沈遙淩仍然聽見不知哪個角落傳來的一句應答,接着便是有人走開去準備的聲音。
沈遙淩好奇地往外看,好像想要把人找出來一樣。
寧澹看她探頭探腦地望着外面,很明顯對其他的事情比對他更感興趣的樣子,忍不住說了句:“你想參觀?”
聽起來像嘲諷。
他說完抿緊唇。
近段時間他越來越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氣。
沈遙淩果然立刻回頭,圓圓的眼睛看着他。
看了一會兒,出聲問:“可以嗎?”
“……”
寧澹面無表情地望過去。
“可以。”
他怎麽不知不覺就答應。
大約是被她明亮的活潑的眼睛看得有些出神。
沈遙淩高興地露出一個梨渦,目光跟着他移動。
寧澹只好收拾了桌上的信件站起來,盡地主之誼——陪她閑逛這處秘密的地下宮殿。
這裏是用于特殊緊急事務的地方,其實當然沒什麽好看的。
但沈遙淩話已出口,就還是盡職盡責地裝出好奇的樣子來四處亂看——倒也不完全是裝的,她也确實沒有在地底下生活過。
地下還是太黑了,有時候沈遙淩必須從寧澹身邊走開,湊近去看。
寧澹便揮揮手,讓人把牆上的所有火把都點燃了,瞬間點亮了整座宮殿。
這裏每一個房間都長得差不多,而且又實在夠大。
沈遙淩逛着逛着,時常被寧澹喊回去。
“剛剛那裏已經看過了。”
“哦。”
她記不得路。
這樣的情形反複發生,寧澹到了後面幹脆懶于開口,沈遙淩一走錯他就伸手拎住她的雲肩,把她往正确的方向一放,沈遙淩就像一頭蒙頭蒙腦的小鹿,又繼續往前跑去。
幹脆不管她吧,寧澹想着,沉默地看着沈遙淩從一個房間轉出來後又一頭奔進了前不久才去過的棋室,而且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
寧澹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故意在消遣他。
擰了擰眉,嚴肅地問她:“你沒有發現,這裏是剛剛來過的地方嗎?”
“沒有吧,你騙我。”
沈遙淩一臉吃驚地倒打一耙,并且很快地找到了證據,捧起一個黑彩點繪、通體白釉圓乎乎的騎馬塑像,瞪着他道,“剛剛哪裏有看到過這麽可愛的擺件啊。”
“……”
寧澹無話可說。
沈遙淩好像把每一處都點亮了才肯罷休。
也有可能是她走到腿酸了。
停下來錘了錘膝蓋,彎着腰可憐巴巴地看過來。
“晚膳好了嗎?”
她念了一天書,本來回去就有飯吃的。
結果被帶到這裏,好像膳食都是臨時做的。
她沒過來的話,寧澹到底什麽時候吃飯呢?
寧澹喉頭滾了滾,吩咐站在轉角處的侍從:“去問問。”
沒過多久,侍從就回來禀報,可以用餐了。
沈遙淩肉眼可見地高興了幾分。
讓寧澹也莫名地,對用膳這件事多了一點期待。
寧府的廚子手藝不錯,只是每一道菜都很清淡。
沈遙淩嘗了一口,就嘗出來熟悉的寡淡,想了想,也不打算拘着自己,轉頭跟身旁的侍從要了兩碟小菜。
小菜是家家戶戶常備的,很快送了上來,其中一碟是鹹豆豉。
明明是寧澹自己府上的東西,他好像從未見過,盯了半天問:“這是什麽?”
沈遙淩看他悄悄皺着鼻子仔細嗅聞的樣子,有些好笑,一邊說,“這是豆豉”,一邊夾了幾粒放進薄薄的春餅裏。
揉到一起,就要送進嘴裏。
寧澹立刻警惕地阻止她:“不要吃。”
那表情好像她要給自己投毒。
豆豉氣味很重,撲鼻而來的香辣。
寧澹十數年一直吃得清淡,或許這個氣味對他而言很異常。
沈遙淩起了壞心,将手裏的卷餅遞過去,故意吓他。
“你吃吃看,至少不會立刻昏倒吧。”
她知道他可以接受這種味道的。
寧澹皺着眉,盯着她手裏的食物,明明很提防,但不知怎麽還是湊過來,張口從她手中咬了過去。
他吃東西的動作很慢條斯理,不愧是個安靜的貴公子,也沒有露出什麽不滿的表情,只是咽得很快,然後對沈遙淩說:“好好吃飯吧。”
講得好像她是在玩鬧一樣。
沈遙淩撇撇嘴,也沒有和他争辯,夾着清香的炒菜薹喝了一碗粥。
吃飯的時候可以自然而然地很安靜,都沒有人說話,沈遙淩也不必費盡心機地想話題。
她回想着上一世的事。
按照羊管事告訴她的時間推算,在她送出花箋之後沒多久,公主就遭遇了不測,甚至生死垂危,直到現在仍在昏迷。
寧澹要同時支撐起公主府和寧府,可想而知有多麽費心竭力,以至于羊管事實在看不下去,把她搬過來當救兵。
沈遙淩覺得羊管事可能誤會了,她與寧澹的關系并算不上那麽親近,不過她還是留了下來,主要是出于心底的愧疚。
她上一世從來不知道花箔期發生了這樣的曲折,只是一味地在心底用情仇愛恨猜測寧澹,為此有許多個晚上都在翻來覆去地生氣,一邊擦眼淚一邊偷偷罵他。
寧澹不知道在她腦海裏挨了多少頓打罵,而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在這件事上,寧澹算得上無辜。
她還猜測過寧澹是不是在把她與別家的女子做比較,“待價而沽”,可事實上是,寧澹根本沒有住在寧府,也不可能收到旁人的花箋,在這一點上,也是她誤會了寧澹的清白。
當時寧澹拖到最後一日才來提親,卻又同時坦白說無法立刻成親。
後來他果然把她的婚書擱置三年,自己跑去南海帶兵打仗,讓她成為整個京城赫赫有名的“束之高閣”的未婚妻。
她确實因此遭了很多人的恥笑嘲諷,甚至還有傳言說是她手段咄咄逼人,讓寧澹不得不接下她的婚書,又跑去南海躲避。
但寧澹也吃了她父親母親,還有一對兄姐的不少臉色,成婚後的頭三年,每一年寧澹到沈府來拜訪,都要遭無數刁難,簡直恨不得跪着進門。
他從未解釋過拖延的原因。
原來是無法解釋。
若不是羊管事自作主張帶她來了這裏,她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受的那些委屈,其實只是因為陰差陽錯。
沈遙淩心裏有些亂糟糟的。
誤會了別人,總歸是有些不好受。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出于關心,還是出于彌補。
總之。
不是很想看到寧澹現在這樣很難過的樣子。
晚膳都吃完了,沈遙淩之前留下來的借口也沒了。
她應該回家去。
不過,她沒提,寧澹也沒提。
沈遙淩往門口走,寧澹的目光就跟着她移動,手心悄悄攥緊。
沈遙淩跟站在那裏的侍從說:“麻煩你,我想要一杯茶。”
侍從領命而去。
寧澹緊繃的肩膀微松。
沈遙淩回頭,他的目光唰地收回。
喝完茶,沈遙淩想跟寧澹說點什麽。
還沒開口,寧澹忽然站起來,扔了句“我很忙”,轉頭又進了書房。
沈遙淩懵了下,跟上他的腳步。
她站在門邊停了會兒,寧澹顯然察覺到她跟了過來,餘光掃了她一眼,并沒有阻止什麽。
沈遙淩便走了進去。
寧澹是真的很忙碌,而且還不斷地有人送信來。
他一邊審閱,一邊吩咐,沈遙淩粗粗聽了幾句,只知道牽扯到各種事項,她能聽懂的沒幾個。
沈遙淩不便打擾他,自顧自地研究他這間書房。
角落裏的桌上擺着一個花瓶,沈遙淩轉悠着轉悠着就走到了那裏去,手指抵在下巴上,對着這個花瓶仔細研究。
這間地宮的模樣實在是太像她原先在那種小攤話本上看到的武俠秘境,按照話本子上說的,應該處處都有機關和密室才對,眼前這個太過顯眼的花瓶的出現,顯然就很不合理,說不定是什麽密室的入口。
沈遙淩想着想着,不自覺就伸出手。
快碰到花瓶的時候,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指尖摸了上去。
想試着推一推,看能不能推開一扇隐秘的牆。
結果這時身後寧澹忽然擡高聲音,低沉問。
“你在幹什麽。”
沈遙淩正全神貫注,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力道就沒收住,“啪嚓”幾聲脆響,那個唯一的花瓶就被打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沒有什麽密室,甚至裏面連一滴水都沒有,只有一點沒倒幹淨的灰塵。
沈遙淩沒想到自己闖禍,低着頭臊眉耷眼。
“抱歉,毀了你一個花瓶。”
寧澹蹙了蹙眉:“不要緊。”
又問:“你有沒有事?”
他一邊說話一邊站起身想過來查看,但只走兩步,身形忽然晃了晃。
沈遙淩驚了一下,趕緊過去,伸手想扶。
寧澹在她扶住自己之前就站直了,定了定神。
又看一眼她的動作,強調道:“我沒事。”
沈遙淩聳了聳鼻尖,沒接話。
她覺得寧澹很像一種動物,平時毛發柔順,遇到威脅時就會炸起來,顯得自己更蓬松,個子更大一點。
她把寧澹的手腕翻過來,将就放在自己的手臂上診脈。
探了一會兒,她老實地說。
“确實沒什麽大事。”
寧澹稍稍滿意。
沈遙淩:“就是吃多了。”
寧澹顯然疑惑。
沈遙淩道:“你剛剛吃的食物應該比你前三天吃的所有加起來都要多,而且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睡眠的跡象,肝腸過度疲累,血脈淤堵,所以在克化一段時間後,再久坐突然站起,會發生眩暈。”
她說完,瞄了寧澹一眼,“很正常。”
寧澹越聽臉色越難看。
或許是那句“很正常”終于挽回了一些他的面子,寧澹沉默一會兒後,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問:“你能不能開藥?”
“開什麽藥。”沈遙淩掃他一眼,“你只是要睡覺了。”
寧澹神色一僵。
沈遙淩松開他的手腕:“現在,去睡。”
醫囑還是有些威懾力的。
寧澹猶豫一會兒,腳步終于挪動,朝着門外走。
快要邁出門外時,他又收住了步子。
回頭快速地看了沈遙淩一眼,退回來,口中道,“我就在這裏休息。”
沈遙淩想再說什麽,寧澹卻沒給她這個機會,很快找了個寬敞的椅子躺下來,脖子靠在扶手上,閉上雙眼。
但是他的個頭實在高大,那張最寬的椅子也盛不下他,他用一個看起來就很不舒服的姿勢蜷縮着,閉着眼睛眉心也是緊蹙着,兩條長腿無處安放地擱在地上。
這樣怎麽睡得着呢?
沈遙淩正想着,便發現寧澹又悄悄地睜開眼睛,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又閉上。
沈遙淩:“……”
“你要不還是回房間去睡”,她猶豫良久,這句話還沒說出口,寧澹卻搶在她前面出聲了。
他緊緊閉着眼睛,長睫輕微顫動着,聲音有些疲憊過度的嘶啞。
“你看着我睡,能不能。”
一句話說得颠三倒四。
但沈遙淩終于明白過來,他為何不肯離開書房。
剛剛又為何突然強調他很忙。
只是因為不想她離開這裏而已。
羊管事說得沒錯。
他身邊,真的需要一個人。
沈遙淩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擔得起這個職責。
因為她跟寧澹其實什麽關系都沒有。
“我母親受傷那天。”
沒有聽到沈遙淩回話的聲音,寧澹閉着眼睛的動作很用力,沒話找話似的開口。
“太醫說,讓我做好萬全的準備。”
沈遙淩一怔。
寧澹喉頭用力滾動。
“後來他們又說,只要母親能夠在這幾天醒來,就有可能痊愈。”
“如果不能,就會一直昏睡下去,直到枯死。”
他仍然緊緊閉着眼,眼睫卻在不停地顫動。
似乎在強迫自己承受失去視線的黑暗中的恐懼。
沈遙淩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夠勝任在寧澹身邊支撐他的這個人。
但是她知道未來,她可以幫寧澹逃脫未知的恐懼。
沈遙淩走過去,蹲下來。
把手心按進寧澹的手掌中,被他下意識地攥緊,緊得都有些發痛。
“會沒事的。”她很篤定地告訴他,“公主會醒過來,會很健康,往後的幾十年都會一直陪着你,會好起來的。”
寧澹眼睫很緩慢地分開,濃黑的眼眸有點脆弱,全然信賴地望着她。
作者有話說:
竟然有天真的小朋友誇我手速快,哇哈哈哈哈哈!我掐指一算,我好像今天寫了差不多十二個小時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