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第 51 章
◎情窦初開的桃枝香氣◎
只一瞬間, 鄭熙已将那封帖子完全抽了出來,朝着沈遙淩便遞過來。
那朱紅的色澤,和上面專用的漆印, 确實是婚帖無疑。
沈遙淩驚得連退幾步, 瞬時間下意識地大喊出聲:“你別過來啊!快給我收回去。”
鄭熙動作一頓。
沈夫人拿起手帕掩住嘴角, 連續輕咳數聲。
但再怎麽咳也不管用了, 沈遙淩對着鄭熙叱問道:“你是不是瘋了?吃錯藥了吧你?”
鄭熙跟她一直是死對頭, 就是見到他就心煩生氣, 能順帶想起來一籮筐他幹的壞事的關系。
結果鄭熙突然當着她的面要給她遞婚帖?
沈遙淩完全無法理解,渾身說不出的難受,好似有無數只蜈蚣在身上爬, 抓狂地刺撓。
到底是鄭熙瘋了還是她瘋了?
她怎麽會遇上這樣的事。
大約是她嫌棄得太明顯, 鄭熙難以掩飾地露出失望,不過稍作停頓後, 又勉強壓抑下來。
繼續端着從容高興的姿态,道:“今天不跟你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沈遙淩捂着耳朵不願意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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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不僅覺得刺撓,還覺得陣陣惡心想吐。
遞婚帖意味着向對方求取婚姻,在沈遙淩心裏,這是個很端莊嚴肅的行徑。
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
若沒有真摯之心,絕不應該拿這種事開玩笑,還要口口聲聲地說認真,則更是可惡。
而她絕不相信鄭熙會對她有這方面的念想, 她也從沒在這種事上考慮過鄭熙。
此時自然無異于天打雷劈。
她拒絕的态度強硬得堪稱惡劣,鄭熙再端不下去了。
也顧不上沈夫人還在旁邊, 鄭熙眼底赤紅, 大喊:“沈遙淩!平時你兇蠻也就算了, 這種時候你能不能好好地聽我說完!”
沈遙淩頓了頓。
捂着耳朵的雙手放下來,古怪地看着他。
怎麽回事,他好像真的是來真的。
鄭熙用力地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氣,勉強平靜下來,重新開口。
“岳平侯府鄭熙慕沈氏好女,願以鴻箋結鴛鴦之盟,望沈三小姐收下此箋。”
他聲音有些不穩,但屏着一口氣說到了底,中間即便停頓,也沒敢換氣。
沈遙淩定定地愣了好一會兒。
鄭熙抿緊唇看向她,眼含期待。
沈遙淩回過神來。
“不要。”
鄭熙又要鬧了:“為什麽!”
沈遙淩又要罵人:“你腦袋……”
“咳咳。鄭世子。”沈夫人站了起來,打斷了他們倆,“你今日特地登門,府上十分感念,只不過,此事侯爺和夫人是否知曉?”
鄭熙停住,渾身的氣焰縮了一半下去。
轉身回話:“嗯……知道。”
沈夫人撚起帕子,揉了揉額角。
“當真?”
鄭熙閉着嘴不答。
也不能算不知道吧。
父親母親對他的心事早有察覺,而且并未當成一樁需要保護的秘聞,反而時常在嘴邊提起。
每每當他犯錯,或使父親不滿意時,父親便會瞪起銅鼓一樣的眼珠子,怒斥他一整天沒點成就,只知道沈遙淩沈遙淩,又說人家比他考分高那麽多,竟然還好意思鐘意對方,怎麽就不知道上進。
這些争端時常使鄭熙感到難以言喻的刺痛,又不知如何排解。
發了幾回火敷衍過去後,便漸漸甚少再跟父母提起自己的喜好,給那幫跟班更是下了死令,一個字也不許透露。
來沈家送竹箋,也是他自己的主意,沒跟父母說過。
反正還沒到那一步,若是沈遙淩應了他,他再回去讓父母提親。
見他沉默,沈夫人心中便了然。
搖頭道:“茲事體大,世子還需鄭重斟酌。況且你們還年輕得很,這只是你們第一個花箔期,未來還長得很,再好好想想吧。”
沈夫人沒指責他輕慢,也沒數落他稚嫩拙,只是推說叫他審慎,已經叫鄭熙好受許多了。
他吸吸鼻子,點頭道:“好。謝過夫人。”
又轉頭看向沈遙淩,目光中隐隐還有未盡之語,似乎還是不甘。
沈夫人點點沈遙淩,說道:“遙淩,你随我來。”
沈遙淩越過鄭熙跟上。
進到屋內掩上門,沈夫人才打量沈遙淩一眼,輕聲問道:“他來之前,并未同你商量,是不是?”
沈遙淩覺得離譜:“何止沒商量。娘親,不瞞你說,他找上門我都以為是找我打架的,誰能想到……吓死人了。”
沈夫人笑笑。
沈遙淩心有餘悸,叮囑道:“娘親,你沒跟他說什麽不該說的吧?”
沈夫人笑容收了收:“怎麽可能。我雖對這位世子不甚熟悉,但你先前在醫塾裏過得什麽日子我還是知曉的。”
沈遙淩眼睛一眨。
她險些忘了,自從她重病從印南山回來之後,母親便一直對醫塾的學子有成見,自然不可能随便答應鄭熙什麽。
沈遙淩湊過去蹭蹭人撒嬌:“那,娘親還對他那麽好聲好氣,我想罵他兩句,您都不讓。”
沈夫人用指頭在她額上推了一下:“小東西長心肝了嗎?我還不是為了你。”
“他送竹箋來就是向你正式求親,如果你想要拒絕,也應該依照正式的禮節,一方面是叫他死心,另一方面,再有其他人想要向你求親,見到了你對他的回絕之禮,也就沒有後顧之憂。”
原來如此……
沈遙淩感慨。
她從沒想過這些。
上一世,她的婚姻來的稀裏糊塗,堪稱完全沒有守禮之處,婚後又遲遲未曾撫育子女,也就不曾有機會從頭重新學習締結良緣的禮儀。
活了兩世,在這方面,她倒仍像只懵懂冒進的土斑鸠。
沈遙淩嘟囔:“不會再有人來求親的。”
“什麽?”沈夫人沒聽清。
“沒什麽沒什麽。”沈遙淩改口道,“總之,若再有人來,不管是誰,請母親全幫我回絕了吧,不需要叫我來!”
沈夫人細細地審視她。
“我的乖囡,或許是現在還無心耽于情愛?”
沈遙淩連連點頭。
确實無心去耽了。
上一世整顆心都溺進這杯迷酒中去了,這一世半滴也不想沾。
至少現在是不想。
至于往後,會不會碰到一個什麽樣的人……
沈遙淩呼吸頓了一下。
這個問題,她也從沒想象過。
她似乎很難想象出自己身邊會站着一個什麽樣的人。
跟寧澹做了将近二十年夫妻,若要再對別人以夫妻之名相稱,光是想着,就升起一種奇怪的別扭。
畢竟傾注過感情,她很難再從自己身體裏挖出同樣的一份去饋贈給新的一段婚姻。
罷了。
想那麽遠幹嘛。
有感覺再說。
沒感覺也不必強求。
沈夫人仔細看了她一圈,輕輕收回目光。
奇怪。
說得倒像是真的。
若是半年前聽見乖囡說這些,她絕不信。
幾個兒女都是她的血脈,她的珠玉,從小不點看到大,沒有一絲變化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即便女兒不與她說,那情窦初開的桃枝香氣仍從背後釋放出來,她早已聞見,只不點破。
怎麽近來,卻大不相同了。
仿佛多了一絲,看破紅塵的味道。
沈夫人幽幽斂眸。
“知道了。鄭世子還在外頭等你,恐怕還有話要說,去吧。”
沈遙淩應了聲,又出門去會鄭熙。
鄭熙正在那兒低着頭不知道想些什麽,見到沈遙淩出來便兩三步追上。
“哎,你真的不要?”
沈遙淩有些無言。
“這又不是什麽好玩的把戲。”
“我可不是……”鄭熙追着沈遙淩走到梅樹下,語氣中竟帶上些讨好,“要不,你先收着,實在不行你就先擱置了呗。”
婚帖意為求親,而給出的答複也大致分三種。
第一種便是應諾,雙方滿意,皆大歡喜。
第二種是回絕,煙飛星離,曲終人散。
第三種則是擱置,若還不确定自己的心意,或無法決斷,便将收到的婚帖束之高閣,改日再做答複。
而在這等待的過程中,還可以繼續收到旁人的婚帖,對向自己求親的人反複比較,甚至可以放出消息,引得旁人攀比,正如“待價而沽”。
雖說感情之事不過是你情我願,扯不上什麽道德,甚至這種做法也是被認可的。
但是不管怎麽說,對于求取者而言,這都是極不負責的。
沈遙淩對應諾和回絕的具體禮儀不甚熟悉,因為她上一世送婚帖到寧澹手上之後,就被擱置。
一直拖到花箔期臨近結束的最後一天,寧澹才給了答複,匆匆到沈府來提親。
沈遙淩還記得當時自己等待時每日如同熱油煎鍋一樣的焦躁。
也記得,寧澹來的那日下大雨,他渾身淋得通透,出現在沈府門前時,她心中比起雀躍和松一口氣,更快浮現的情緒是擔心他會不會生病。
等待的那整整六十日裏,她每一天都在不可控制地去想,寧澹到底還收到了多少人的花箋,又在把她與誰做比較?
她陷入一場看不見敵軍的較量之中,每日都在自我折磨,最後即便她取得“勝利”,在“勝利”之下又何嘗不是侮辱。
她理智地選擇忘記這段等待,勒令自己不要再去想象在寧澹真正選中她之前還怎樣反複比較過她與旁人的優缺點,更不要去在意寧澹最終選她勝出的原因。
家世、容貌、性情、才學……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拆成零碎,放到秤上比較,你重幾兩,她輕幾兩,花箔期聽着美好,本質卻是一場殘酷的利益衡量。
她強迫自己不再想起,此後成婚數年,也從沒向寧澹問起過。
這是她給自己保留的最後一點驕傲——
選好了的路,就不要回頭地往前走去,不要管腳下是坦途還是泥濘,更不能把醜陋的一面掰開來攤在眼前,自己取笑被絢麗表象蒙蔽了的自己。
聽着鄭熙這麽說,沈遙淩既意外,又有些無奈。
意外是因為沒想到鄭熙會這麽“委曲求全”。
無奈則是因為,鄭熙果然只有十八歲的豬腦子,又貴為岳平侯府唯一嫡子,哪裏會懂得什麽叫做自卑,就算做着再卑微的事情,也其實并不會真正感受到其中暗藏的低賤。
她卻不同。
沈遙淩想了想,對他伸手:“拿來吧。”
鄭熙眼前一亮,高興問:“你答應了?”
沈遙淩搖搖頭:“我去問母親,怎樣回絕你。”
鄭熙吓得一縮。
方才迫不及待要送出去的婚帖反倒藏在了背後,支吾道:“你幹什麽?”
“該問這句話的人是我才對。”沈遙淩皺緊眉,仍然覺得渾身難受。
她認識鄭熙兩世,從未看出鄭熙還藏有這般心思。
做個不甚恰當的比喻,這就好像你隔壁門口拴了十年的大黃狗,突然開口說人話,第一句就是要同你成親。
她冷心冷情,根本不曾對他的追求抱有一絲絲感動或者驚喜,鄭熙怎會看不出來。
惱羞成怒道:“你好好想清楚,難道你還能找到比我更好的?還是說,你還在記挂那個寧——”
沈遙淩倏地擡眼盯他。
鄭熙後半句話硬生生給吞了回去。
沈遙淩已活過兩世,對一個繡花豬頭實在沒有多的話好說。
冷靜道:“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把竹箋給我,我去回絕。第二,你收回去,當做沒有來過這一趟。”
說到底,沈遙淩雖然不喜鄭熙,但對方今日巴巴地送竹箋來,終究還是費心又費力。
她給他多留一條退路。
當做沒有發生過,她不說,鄭熙不說,鄭熙的名聲仍不會受到損傷。即便他的竹箋作廢,今年無法再向其他女子遞送婚帖,卻也不妨礙有心佳人給他送來花箋。
鄭熙果然閉上嘴,退開兩步。
“那,那你就當我今天沒來過吧。”
沈遙淩“嗯”了聲。
鄭熙還想說些什麽。
但沈遙淩面色寡淡,顯然已經沒有多餘的情緒再給他。
他又想起沈夫人說的來日方長。
最終咽下不甘,去喚了家丁離開沈府。
一只灰色信鴿飛過鱗次栉比的街道,落進寧府大院中。
羊豐鴻伸手接了,看了眼信鴿爪上綁的紙條顏色,攏着鴿子送進了演武場中。
“公子,有十一送來的信。”
寧澹擡頭。
摘下護腕躍下擂臺,徑直伸手,讓鴿子走到自己手指上。
摘下信紙展開,看完後沒多久,面色瞬時變得比鴿羽還灰。
鄭熙去沈府送了婚帖。
鄭熙?
寧澹将紙條捏成小團,想扔進燈籠裏燒了,又收回手,重新展開看看。
看完眼底暗火更熾,手上內力幾乎将紙團化為齑粉,又停了停,再次看了看。
怎麽看都是那一則消息。
且十七并未在後注明沈府的回應,只說鄭熙已經離開。
羊豐鴻見了他變幻莫測的臉色,便伸手接過紙條。
那張寧澹像是不知如何處理的紙條被羊豐鴻輕易接了過來,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
羊豐鴻有些吃驚。
“公子,您從來恪盡職守行事磊落,從不探問官僚府中的事,為何會把十一留在沈小姐身邊?”
寧澹轉眸看他,沒有回答。
行事磊落有什麽用?如果他還跟以前一樣正大光明,他現在連沈遙淩每天去了哪裏做了什麽都不知道。
從前沈遙淩會自個兒想着法兒地告訴他,現在他只能用不光彩的手段探聽。
若非用了此等手段,今日之事,他還要被蒙在鼓裏。
鄭熙怎麽配?岳平侯府難道沒有銅鏡。
寧澹向來無波無瀾的心中,也冒出了堪稱嫉恨惡毒的話語。
沈遙淩讨厭鄭熙已經讨厭得那般明顯,鄭熙原先給沈遙淩找麻煩的時候已經非常礙眼,結果誰能想到,他還能更加沒有自知之明。
想象着鄭熙懷揣婚帖去沈府的場景,寧澹好似看到一坨狗屎非要去玷污一塊小粘糕,胸中氣怒交加,非常擔心沈遙淩會被鄭熙給害得心情不好,只恨不能在現場,他要将鄭熙從沈遙淩身邊撕開免得吓到她,扔出沈府大門,扔得遠遠的。
寧澹冷峻英朗的面容扭曲片刻,對羊豐鴻匆匆交代一聲:“往後叫十一消息遞快些。”
也來不及換衣裳,抓過一旁的外袍直接罩在薄薄的內衫上,疾步出了門。
寧澹徑直造訪公主府,好在寧珏公主今日恰在府中。
寧澹問:“我可以給別人送竹箋?需要怎麽做?”
寧珏公主愣了下,連忙回答:“當然可以。本宮把竹箋給你的那日說的話,你是一句也沒聽啊。你想送給誰?”
寧澹抿了抿唇。
又很小幅度地張了張嘴。
沒發出聲音來。
停頓了好一會兒,快速地說了三個字,“沈遙淩。”
寧珏公主展眉,倒是不意外。
問完關鍵信息,寧珏公主指尖點了點額頭,道:“嗯。容本宮緩緩。”
這倒黴孩子。
早讓他準備,烏龜一般沒動靜。
這會兒急吼吼地來問,仿佛立刻就要送出門的架勢。
這可是大事,能不思量,不籌備的?
簡直是為難她。
不過,也不是不能辦。
特事特辦。
寧珏公主腦海中過了一遍,點點頭道:“可以。你同沈三小姐商量過沒有?若是你們已心意相通,倒是簡單了,本宮這就備一份厚禮,明日同你一道登門,沈三小姐接過婚帖後,再慢慢商議提親之事。”
寧澹怔了下,“如果沒有?”
“沒有的話,”寧珏公主想了想,“那這樣太簡單,對方若認為你心不誠,或許會回絕。”
寧澹又問。
“若是她需要同時在我和一個侯府世子當中選呢?那個侯府世子不太聰明。”
寧珏公主目光閃動。
強調一下對方“不太聰明”有什麽用。
“有競争者……且對方還有頭銜。那,就又回到了你尚未建功立業、立起門戶的問題上來了。”
“這樣算來的話,你的條件不如那位世子。”
寧澹垂眸。
寧珏公主也在思索。
她雖然對寧澹提出來的一串無理問題對答如流,其實腦海中正在飛速轉動。
想說的,想問的,實在太多了。
但不論如何,現在最要緊的,還是幫寧澹解決眼下的問題。
“若要比過那個世子,我只能替你去請求陛下。”
“如果陛下能親筆寫下诏書,為你的人品和才華作保,随着婚帖一并送到沈府去,沈家人應當可以安心。”
寧澹點頭,跪坐在桌邊行了一個叩頭禮:“拜請母親。”
他毫無猶豫,寧珏公主心中微松,卻又一陣陣地發緊。
小淵只求過她兩次,兩次都是為了沈三小姐。
她既欣悅于小淵也擁有了這樣濃烈鮮活的情感,又忍不住擔憂。
現在小淵身邊仍然荊棘叢生。
這時候出現的情愫,會不會因此受到難以預料的阻礙或損傷。
究竟能不能結下善果,似乎沒人能夠保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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