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第 50 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
過年之前家裏人來人往, 左一個學士,右一個通判,根本認不全, 一波一波地來了, 到處賀喜, 沈遙淩時常懷疑到底是誰負責去記這些人的身份和長相, 她是完全記不來的。
好在到了除夕夜大家各回各家, 反倒清靜下來了, 家裏只留下真正親的人,魏漁來了,就多了個真正親的好友。
魏漁手腳不易察覺地有些僵硬, 進屋後看到沈家人, 一對視……反倒放松了些許。
雖然都不熟悉,甚至有的從未謀面。
但, 沈遙淩畫給他的那串樹枝小人實在傳神。
見畫與見人無異,看的次數多了,再看到真人,也仿佛已經認識很久了一般。
魏漁在門檻外站定,低頭行了一禮。
因為沈遙淩稱呼他一聲老師,魏漁便被當成長輩,一進門就被沈大人拉着,吵吵嚷嚷地要一起推牌九。
沈遙淩驚呆,奔過去攔着:“爹!怎麽搶人啊!”
不是說好的老師來了以後跟她一塊兒玩的嗎。
老師那麽膽小, 跟別人待在一塊兒肯定會被吓到的。
沈大人揮揮手趕走她,并笑話。
“小孩子氣, 一邊玩兒去。哪裏有讓師長坐小桌的道理!”
沈遙淩還想争辯, 出乎意料的是, 魏漁也轉過來,雖然面色看起來還有些緊張,但站姿筆挺,頗有風骨,朝她溫和地點點頭:“我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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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遙淩眨眨眼。
就像點官禮那日一樣,魏漁雖然仍然略有局促,但舉止風雅,談吐自然,這點局促在他身上也就變成了清貴的驕矜。
原來老師在旁人面前是這樣的呀。
倒不需要她多操心了。
沈遙淩覺得新鮮,托着腮也坐到了旁邊去看,但是目光卻沒落在牌上,倒是一個勁地盯着魏漁打量。
魏漁被看得害臊,忍了又忍,起身說:“沈大人,我同你換個位置。”
背對着沈遙淩,便看不見她那仿佛取笑的眼神了。
結果他一聲“沈大人”,沈世安和沈如風兩個都齊齊擡頭。
魏漁這才察覺到不對,有些尴尬。
剛好沈夫人帶着仆婢送果盤過來,見狀便笑道:“魏大人,你與我家如風年齡相仿,不如就以字相稱吧。”
魏漁鎮定地點點頭,于是又和沈如風探讨起年紀來。
一問才發現,魏漁比沈如風還要小上幾個月。
沈如風笑道:“那你叫我如風便是。對了,你方才是要換座麽?”
玩牌是講究風水的,有自己想要的方位很正常,沈如風說着就要站起來給他讓位。
他這樣客氣,魏漁更尴尬,不知如何解釋。
沈夫人過來捏住了沈遙淩的脖子,笑眯眯道:“別在這兒礙事,跟娘親上旁邊兒玩去。”
沈遙淩被提溜着站起來,一邊頑抗一邊被扯走。
魏漁松了一口氣,對沈如風搖搖頭:“多謝,不必了。”
沈如風也明白過來,搖頭樂了:“魏大人別介意,我這小妹是有些讨嫌。你沒來之前,她千叮咛萬囑咐叫我們千萬別吓着你,結果她自己才是最吓人的那個。”
魏漁微怔,含笑抿唇。
沈家推牌九是不玩錢的,因為沈夫人不愛此道,而沈遙淩和沈夭意對上兩個父兄,只有被掏空錢袋子的份,太不公平。
于是他們玩牌九通常只作為放松休閑,一般都玩得慢吞吞的,跟打太極也差不多。
結果今天,廳堂裏逐漸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呼喝聲。
沈遙淩被提溜出去,在外面放了幾個竹火。槍玩,結果被這陣熱鬧又引回了廳內。
一個勁地追問,“怎麽了怎麽了!”
沒人顧得上搭理她。
沈世安面紅耳赤,按着手心底下的牌,沈如風在旁邊一邊拊掌一邊喊,“開,開!”魏漁則在端着茶杯喝茶。
沈遙淩一溜煙跑到爹爹身旁,看看他手裏的牌,又看看他猶豫不決的樣子,上手幫他翻了。
牌面掀開,地高九。
沈如風一陣狂笑,摟住魏漁的肩膀直晃,“好好好!魏兄,咱們又贏把大的!”
魏漁杯子裏的水都差點晃出來,趕緊放下。
桌面上充當籌碼的琉璃珠數目三家割據,竟難分上下,看來今日是場鏖戰。
這三個人……每個都能掐會算,碰到一處,确實精彩。
看得出大哥今日确實玩得盡興,都開始長幼不分,對着比自己小幾個月的魏漁喊起了魏兄。
一直玩到吃飯幾人才鳴金收兵,魏漁果然又被徑直拉到上座,按着肩膀坐下,給面前的酒杯倒滿了酒。
沈夫人笑着看他:“魏大人,千萬不要客氣,就把這兒當成自己家一樣。”
魏漁眼神輕輕晃蕩。
自己家嗎。
恐怕不成。
自己家裏,沒有這麽多人說話,飯桌也沒有這麽熱鬧,更沒有這麽暖和。
他舉起酒杯,敬了沈夫人一杯。
沈世安朗笑出聲:“好,我就知道小魏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來來,咱們吃得開心!”
沈遙淩彎起唇,說不清為什麽這麽高興。
她拿起筷子想找旁邊的沈夭意說話,卻發現魏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遙淩回望過去,以為他要說什麽,好奇地對視了一會兒,魏漁很快被沈大人拉着說話,視線也轉開了。
年夜飯總是要吃很久很久的。
滿桌豐盛至極的珍馐,雖不能跟宮裏的家宴相比,但全都是自家人喜歡的口味。
魏漁喝了兩杯酒,心口開始發熱,夾了一筷子鹵肉片壓一壓酒意,結果被辣得差點跳起來。
沈如風拍着他的肩膀:“你真會挑,這是乖囡最愛的一道菜,鹵水調得極辣,出鍋後還抹了一層辣醬,一般人還真受不了!”
沈遙淩一拍腦門,怎麽把這個忘了,趕緊讓身後服侍的婢女挖了一勺芋頭到魏漁碗裏,教道:“吃這個就不辣了,這是要配着吃的。”
魏漁點點頭,往嘴裏送了一勺芋頭,才緩過來一口氣。
沈世安哈哈大笑:“完了,叫小魏把乖囡的秘密食譜學去了!”
桌上的話題沒斷過,酒杯也沒停過,喝到後來三個人都開始想方設法地開溜,奈何先頭又許下過大話,說要将酒盅裏的酒喝個幹淨。
沈世安将酒盅遞過去,嚴肅道:“賢弟,你年輕有為,你擔子該重些!”
魏漁嘴唇已經喝得發紅,蒙着一層水光,笨拙地開口:“我,我好像困了,我還是先回去吧。”
“哎,說哪裏的話。”沈如風一擺手,“魏兄,哥跟你說句實話,你這人哥很欣賞。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如風一輩子的兄弟。來,喝!”
沈遙淩聽得頭暈,站起來拍桌:“亂啦,全亂啦!”
沈世安豎起食指“噓”了一聲,“你別管。各論各的,不亂。是不是,賢弟?”
“對!各論各!”沈如風指着父親,哈哈大笑,“你管我叫爹,我管你叫哥!”
沈遙淩大喊:“娘親——”
沈夫人及時出現,一把收走酒盅,把三個醉鬼趕下飯桌。
仆婢們早在花廳裏收拾出了一張暖桌,今夜月色很好,剛好在外面兒醒醒酒。
魏漁被安置在暖桌上,蒙了絨布的桌面已經被底下的火爐烤得暖烘烘的,他幹脆趴了下來,清俊的臉頰貼着桌子,合上眼睛,也算是酒後暴露本性了。
沈遙淩有個堂嫂離他們家住得近,堂兄去了外地跑商,便也接了堂嫂和姑母到沈府來一起過年。
吃完飯後,沈夫人陪着女眷們在另一張桌上閑聊,說起一些舊人舊事,交換一些傳聞。
沈遙淩和沈夭意在玩翻花牌,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好像是說起從前有一個在兩家人都侍奉過的舊仆叫阿溫,前兩年由堂嫂做主許配了人家,嫁到了南方的郡縣去,嫁得老遠老遠,當時堂嫂還落了淚,只盼着她過得好。
結果前段時間收到她寄來的信,才知道當時來求娶的那個男子心術不正。
當時扮得像個正經商人,騙取了堂嫂信任,結果身份全是假的,只是一個窮得把地都賣了的農戶而已。阿溫嫁過去後吃足了苦,兩年生了三個孩子,大冷天的背着孩子給一家人洗衣裳。
沈夫人聽了也生氣,說要早些派人去把阿溫接回來,繼續在京城當個家生奴婢,也比受那種折磨要好。
沈遙淩脖子有些酸,習慣性地擡頭想看看魏漁怎麽樣了,結果發現本來以為已經睡着的魏漁這會兒已經坐起來了,正捧着一杯醒酒茶,直直看着沈夫人那邊,好像很專注,表情看起來很清醒,眼神實際很模糊。
沈遙淩差點笑出聲,心想老師你聽得明白嗎。
漫天星子明亮,仿佛被銀河水沾濕了似的,眨着孩童瞳仁一樣的光。
盈庭笑語漸滅,夜闌将息,情誼已結,人生何處不相逢。
爆竹聲響,送走舊歲,春夜将至了。
除夕夜後再過了十五日,太學要複課了。
沈遙淩如今更加盼着到太學院去了,因為她更明白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太學院複課,朝廷也會結束旬休,她很期待陛下會如何謀劃西域通商之事。
雖然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但是按照慣例,陛下只要同意了這個計劃,就該由提出此計的人主管此事,也就是由老師負主責。
而她也就有了優勢,她可以向老師自薦,讓老師把她派進出使西域的隊伍中。
這些接踵而來的期待讓沈遙淩激動不已,不過也不能一味沉湎于幻想之中,更重要的是要做好眼下的事。
與西域通商賺得白銀只是一方面,糧食更是大偃穩定的根基。
農業與地學密不可分,天災來後地質氣候條件都會發生改變,屆時如何研究新的土地墾殖條件、協調新的人地關系,這其中千頭萬緒,非她獨自一人可為,她也從沒想過要去逞這個英雄,因為,她還有一群專學此道的同窗。
所學将有所用,這會是他們共同的使命。
……只是,不知道他們現在學得怎麽樣了。
複課第一天,郭典學發了冬休前考校的卷子。
排名是早已公布過的了,因此卷子發下來大家不痛不癢,有的看也沒看,直接往桌肚裏一塞。
沈遙淩與李萼坐得近,借她的卷面看了一眼,幾乎沒有錯處,不愧是堪輿館的首名。
但再一轉頭,看到李達桌上的卷子赫然被朱砂勾記了許多道,頓覺腦殼微疼。
臺上的郭典學說完了一些勉勵的話,正要離開。
沈遙淩忽地舉手,站了起來。
“典學,我有個提議,不知能不能講。”
郭典學親切道:“當然可以。”
這位沈三小姐趁着冬休假自費将堪輿館的所有學舍翻新了一遍,還能有什麽提議是她不能說的。
沈遙淩環顧一圈殷殷望着她的小狗眼,神情中帶上三分肅穆,三分冷酷。
“新年到了,自然也該有些新氣象。我提議,讓大家都到臺上去,說說這個冬休假都學到了些什麽,并且當衆立個下回考校的目标。”
周圍一圈殷殷熱切的目光瞬間變得驚恐!
怎怎怎,怎麽會有這麽狠毒的心。
學生們頓時慌作一團,只有郭典學笑出了聲。
撫掌大贊,“好,很好,我也想聽聽。誰先來?李達,就從你起!”
李達垂頭喪氣,托着沉重的步伐走上臺。
站在臺上,渾身像是長滿了跳蚤一樣的刺撓,面對底下熟悉好友們投來的目光,嬌羞得像是只被拍得半死的蚊蟲。
憋了半晌,細細道:“冬休假我背了《四民月令》,待到下次考校,我應當往前進五名。”
臺下一片嘩然,不斷有扇墜銅幣等雜物扔上臺。
“你個濃眉大眼的小子竟然偷偷背着我們看書?”
“還前進五名,下來吧你!”
沈遙淩心中卻有些感動。
她假期與李達他們幾個碰過面,督促過他們看書。
原本以為他們當時聽了,轉眼就會忘到了腦後去,沒想到,玩鬧歸玩鬧,答應她的事,他們還是都做到了。
李達下來,換一個人上臺。
大約抱着不想輸陣的心态,張口便喊:“我下回要在李達前面一名!”
由此徹底沸騰。
學生們一個接一個地沖上臺,喊的名次一個比一個高,郭典學看熱鬧不嫌事大,在一旁一邊叫好,一邊把每個人的發言全都記在了小本上,白紙黑字,莫想抵賴。
最後進展到兩個人在臺上快要扭打起來,就為了争誰當下次的第一的時候,窗外突然一陣轟隆聲響,蓋過了他倆吵架的聲音。
郭典學走到門外看了看,學生們也都好奇地站起來直往外探。
可惜什麽也沒看到,只看到郭典學在外面逗留了一會兒,再進來時,神色變得不大好看。
笑容都淡了幾分。
不過也就一瞬,很快郭典學揚了揚手中的小本:“你們說的我可都記下了。下回考校一一來兌現!”
待到典學離開,學生們一窩蜂地往外湧。
循着動靜的來源,找到了東林街旁邊的空地。
那原本給堪輿館的學生們用來扔沙包蹴鞠的地方,此時堆滿了木板和卵石。
沈遙淩微微皺眉,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又有兩個人推着一車木板過來,李達跑過去捉着人家問:“這是做什麽?”
對方帶着口音,說了好一會兒,才叫人聽明白,醫塾的器械不夠地方放,要在這片空地建個新的倉房。
沈遙淩心裏微沉。
李達怒氣沖沖,疾步過去想要踹翻地上的木板,又強行忍住,怒道:“冬休假前的集會上,那馬臉典學提了此事,我道他是異想天開,結果他來真的!”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蔑視。
整個堪輿館都沒被人放在眼裏。
看方才郭典學的反應,顯然堪輿館的院正典學們是已經知道了此事,但抗争不過,或已經不打算再抗争了。
一塊地事小,況且都是太學院的地盤,給誰不是給,争不過就争不過吧。
但損傷學生們的自尊心事大。
沈遙淩深吸一口氣。
這不消明說、卻無處不在的輕視,終究會化成自卑在學生們的心底生長。
人若自卑,就會失了勇氣。
方才好不容易提起來的士氣,這會兒恐怕已經煙消雲散。
安桉有些傷心地蹭過來,輕聲抱怨。
“怎麽這樣啊……那以後我們去哪裏玩?”
沈遙淩想說些什麽,但最終沒有開口。
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
再好聽的話,比不上一次實際有效的行動。
這塊地不能讓。
讓,就是讓了少年銳氣。
如今院正看來是打定主意不理睬,她得自己想個辦法才行。
下學回家,沈遙淩回到卧房裏琢磨。
若青一陣驚奇,不明白怎麽第一天複課就布置了這樣多的課業,讓小姐回家來還寫個不停。
剛想勸人休息休息,門廊上傳話來,說有人找。
若青趕緊借着由頭去了小姐身邊。
“小姐歇歇,夫人在前院叫你呢。”
沈遙淩甩甩有些發僵的右手,“嗯”了聲,洗幹淨手上蹭到的墨,邊往前院走,邊還在腦袋裏想着事。
走進前院,剛要喊“母親”,聲音卻頓住。
只見鄭熙昂首挺胸地站在她家前院裏,像個開屏的孔雀。
身後跟着十數家丁,每人手中捧着一個匣子,匣子裏放着一顆珍珠。
沈夫人坐在軟椅上。
沈遙淩仍想着兩個學塾之間的恩怨,還沒反應過來,看見所屬醫塾的鄭熙,就更來氣,冷聲道:“你幹嘛?”
沈夫人輕咳一聲。
沈遙淩翻了個白眼,重新問一遍:“有何貴幹。”
鄭熙看着她,目光不知為何有些激動。
“你來了。我,我有東西要給你。”
沈遙淩狐疑地看着他。
只見鄭熙在原地定了定,才伸手摸向懷中,在外衫上透出像是書信的形狀,往外抽了些,露出點赤紅色的邊角。
那是,婚帖?
沈遙淩腦中一嗡。
作者有話說:
遙遙:他祖宗的,開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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