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第 31 章
◎這是她第一回看清魏漁的臉◎
如果不是學過醫學, 沈遙淩或許真的會相信魏漁能夠冬眠。
他那個人真的很像是要睡一整個冬天才能勉強清醒的樣子。
沈遙淩讓若青和三個家丁陪着,穿過大半個京城來到一處小園門前,伸長脖子打量了一圈。
園內稀疏長着兩三根綠竹, 看着不像是有人打理的樣子, 但自顧自地也長得挺好。
右側還有一方小小的菜渠, 裏邊兒地的土看起來竟然是翻過的, 只不過連一根枯杆都沒有, 恐怕在下種的時候就已死在土裏了。
沈遙淩唏噓地收回視線, 再次拿出紙條對了對眼前的地址。
很正常。
那位魏典學不把自己養死就已經很不錯了,更遑論其它。
應當沒有找錯。
這方安靜的小園子,與魏典學這個人也十分相符。
園內還有一條院門, 院門其實沒有落鎖, 風吹過時會微微松動。
但沈遙淩沒有直接進去。
她想到魏漁那個脾性,定然不會歡迎有人貿然闖入這間供他躲藏休憩的小屋。
她立在門外, 以學生之禮靜靜候着,讓家丁前去叩院門,禀明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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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丁邁步快跑着到門邊,拉起門環,輕輕敲了兩下。
沒動靜。
又重重敲了兩下,再等了一會兒,仍然沒動靜。
家丁猶豫地往回看一眼,想伸手推門,卻被沈遙淩以眼神阻止。
“再敲一遍, 如若典學不在家,我就在院外等。”沈遙淩告訴他。
家丁只得依言再敲一遍, 附耳聽了一陣, 屋內仍然一絲響動也沒有。
沈遙淩神情平靜, 收回目光,雙手插在暖兜裏安安分分地等着。
這一等,等過了半個時辰。
若青忍不住勸她:“小姐,這麽冷飕飕的,不要在這裏白等吧。”
沈遙淩握了下她的手,見還暖和,便搖搖頭:“沒事,我再等等。從前有龜山先生千裏尋師程門立雪,我既然誠心求教,也應當如此。”
若青點點頭,又退了回去。
再過半個時辰,園內仍然一絲動靜也無。
沈遙淩才輕嘆了一口氣:“走吧,明日再來。”
第二日沈遙淩仍是故技重施,而園內也仍然大門緊閉。
沈遙淩在院外看了一個時辰的書,冷了便跺跺腳走動走動,沒有等到門開,就打道回府。
第三日、第四日,也都是如此。
沈遙淩在魏漁的園子外面讀完了兩本書,到第五日時,京城下雪了。
家丁替沈遙淩撐傘,沈遙淩坐在掃幹淨的石階上,拿出書翻了兩頁,院門開了。
沈遙淩回頭,粉氅白絨,發髻下的垂珠搭在臉側。
魏漁站在門裏,半晌無言。
沈遙淩沖他一笑。
魏漁轉身離開,半開的門扉搖晃着吱呀輕響。
沈遙淩跳起來,拍拍衣裙上的落雪跟着進去。
一進門,沈遙淩就四處打量,非常迅速地熟悉着這間屋子。
“老師你一個人住嗎?”她打着招呼,熟稔而自在,一點也看不出先前獨自在外等了四天的守禮。
魏漁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已經開始感覺到了疲憊。
想不明白。
明明現在是冬休,他為何還非要應付這個麻煩精不可。
餘光向後瞥了瞥,沈遙淩還在那仰着頭四處看,一臉看什麽都很新鮮的樣子。
雪白的臉頰被冷風吹得有些微紅,鬥篷的領子上還沾着落雪。
魏漁無言收回目光,又多燒了一個火爐。
沈遙淩在桌邊坐下,有些意外地說:“老師,你的住處和我想的很不一樣。”
魏漁沒接話,沈遙淩又自顧自地說:“我本來以為,你會住在一個到處是書堆起來的屋子裏,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可是其實,你家很整潔的呀。”
跟尋常人家裏并沒有什麽不同。
甚至角落的茶幾上還擺着小花瓶,瓶中插着掉落的梅枝,野趣橫生。
比起沈遙淩之前想象的凄慘冷清畫面,要好多了。
甚至就連魏漁身上的氣息,都比平時在學塾裏碰見時要平和許多。
盡管他仍是長發披散不修邊幅的模樣,但可以看出來遠離學塾的工作和人群之後,他整個人都放松了不少。
看來假期不僅對學子們很重要,對典學們也是同樣的重要。
沈遙淩正胡思亂想着,魏漁終于開口了。
或許是太久不曾用過嗓子,他前幾個字有些含糊不清,後面的聲音也是喑啞。
“沈同學,你來這裏做什麽。”
魏漁勉強禮貌地說着,像是一團毛球将自己撐成個人形那樣努力。
大約是想在學子面前保留一點典學的威嚴和體面吧。
真可憐啊。
沈遙淩這樣想着,其實卻沒有多少憐惜,而是像抓到了什麽把柄一樣悄悄得意。
雖然十歲以後沈遙淩就開始常常跟同齡甚至比她大幾歲的男孩子武鬥,但小時候東叔在家裏是叫她小粘牙糖的。
因為沈遙淩在還需要被人抱在懷裏到處走的年紀時非常嘴甜,家裏的長輩輕而易舉就被她全部哄住,心甘情願地被她支使着去這裏去那裏,帶她做想做的事。
後來沈遙淩不再需要依靠別人,賣乖讨好的次數就越來越少,東叔當時還十分遺憾地抱怨過好幾次,說她長大就不可愛了!怪她不撒嬌,但其實心裏還是非常疼她的。
雖然沈遙淩後來很少再使用,但哄騙長輩是她自帶的天賦。
若是魏漁當真不把學生放在眼裏,或是幹脆不想承擔一絲一毫師長的責任也就罷了,但只要魏漁在她面前仍以長輩自居,沈遙淩對付他恐怕只會無往不利。
沈遙淩眨了眨眼,神情變得有些憂郁,靠在桌上說:“老師,我遇到了大麻煩。”
“……”
聽見這句話,魏漁已經不想往下接了。
但是偏偏,坐在桌對面的少女一臉哀傷,目光雖然沒有刻意落在他身上,但偶爾掃過他時總是帶着濃重的期盼,好像他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将她拉出泥沼一般,這種眼神使人覺得,不說點什麽實在是違背良心。
魏漁口舌艱難地運作,遲滞地吐字:“……怎麽呢?”
他一臉痛苦,像是喝了一碗毒藥,因為他完全不是發自內心地想知道那個麻煩是什麽。
沈遙淩立刻把昨天王傑他們讨論的內容大概說了一遍。
關于未來、關于前程,煩惱說起來總是無窮無盡的,沈遙淩不想使魏漁感到太負擔,盡力簡化了些,只保留了最關鍵的信息——同學們覺得堪輿館的前途沒有指望。
魏漁聽後,短促地冷嗤一聲。
“只是這般?”
沈遙淩目光期待地望着他。
語氣這麽輕蔑,看來魏典學并未把這種苦惱放在眼裏,一定能夠輕易地解決。
魏漁确實氣定神閑,半張臉都被長發的陰影覆蓋,薄唇一開一合。
“那就茍且偷生,混吃等死好了。”
“啊?”
沈遙淩以為自己聽錯了。
魏漁的語氣理所當然。
“有什麽問題?”
沈遙淩試探着道:“可是,老師,我是希望你能給我們一些指引,比如說,往後去哪裏謀職才最有意義……”
說着說着,沈遙淩停下來了。
她自己也發現了問題所在。
果然,魏漁滿是不解。
突兀地問道。
“飯碗的事,要什麽意義?”
“能吃飽,能活着,已經很辛苦了。”
“為什麽還要折磨自己。”
沈遙淩緩緩地閉上嘴。
是啊,她光想着魏漁才華橫溢,內心裏又很關照學生,卻忘了,這個人恬淡無欲到了一種境界,旁人追尋的那些名利他根本不屑,也完全無法理解。
對他來說,确實只要能應付應付活一下就夠了。
可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他這樣将自己的人生棄之敝屣啊!
沈遙淩有些頭疼地想着要怎麽換個方式和他接着溝通。
但她也知道,前途命運這種沉重的問題,不可能指望三言兩語問出答案來。
即便是天才如魏漁也一樣。
畢竟,每個人的抉擇都是不相同的。
天縱奇才的人,也不一定就有世人眼中光輝燦爛的結局。
沈遙淩蔫蔫兒地,從荷包裏掏出一粒金珀放在桌上。
“好吧。老師,這個是郭典學叫我帶給你的。”
去郭典學家中觀覽寶石的那日,那名叫做亞鹘的僧人送所有典學每人一枚金珀。
郭典學做主替魏漁收下了,讓沈遙淩探望他的時候順便帶來。
魏漁伸出指尖推着那粒金珀在桌上滾了滾,看了一會兒,沒什麽興趣。
沈遙淩眨眨眼,小聲地說道。
“老師,你知道嗎,那群瓦都裏僧人是來自一個叫做阿魯國的小國。”
沈遙淩疑惑地問,“那天他們拿出來的寶石都快要閃花了我的眼睛。我光知道大偃地大物博,可為什麽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國,也能擁有如此多的財富?”
魏漁坐在那兒,被熱烘烘的暖爐蒸着,好像又快要睡着了。
過了會兒才低低評價了兩個字,“自大。”
沈遙淩一愣。
魏漁深吸一口氣,肩膀動了動,從茶杯裏倒出些熱水在桌上,用指尖蘸了,在桌上畫了一個圓。
“《禹貢》背過了?”
沈遙淩趕緊點點頭。
到堪輿館上學的第一天便學的是《禹貢》,自然已經背過了。
魏漁伸手點了點桌上那個圓,在它外面又畫了幾道橫杠。
“《禹貢》中認為,王都五百裏是甸服,即京畿王城,再向外五百裏是侯服,即諸侯領地,再五百裏是綏服,即綏靖邊境地區,綏服再外是要服,都是一些與我朝結盟的外族。而綏服以外,被稱作荒服,意為未開化地區。”
“如今的全境輿圖雖然沒有嚴格按照《禹貢》的說法以五百裏為界,但也沿襲于此,大差不差。歷代以來,皆以都城為中心,以大偃為中心,好似整個寰宇都圍着我們打轉。”
魏漁拿出手帕,擦去了指尖殘留的濕潤。
“但我且問你,有誰曾去過‘荒服’,親眼看過嗎?”
沈遙淩聽得入神,搖搖頭。
既稱作荒服,便是意味着從未有人到過,又怎麽會親眼得見。
“既未曾親眼見過,又如何确定為荒,如何确定天地的邊界?”
“更何況,從大禹至今,已經過了許許多多年,如何能确定,曾經上報為‘荒’的地界,仍然是荒蕪一片,沒有再出現新的民族,新的城池。”
“更有沒有一種可能,寰宇的中心并非王都,甚至并非大偃,在我們不了解的地方或許還有別的同樣昌盛的帝國,只是彼此之間從未互相見面,從未彼此了解。”
“妄自認為未曾了解的國度理應貧弱,豈非自大?”
沈遙淩挨了一頓數落,面上發燙。
魏漁卻無喜無悲,續道。
“你我生活在大偃,只知大偃的風土人情、不,甚至只知京城的風土人情,以大偃渴求之物為貴,以大偃常見之物為賤。但卻忘了,只要有樹木生長之處,便有可能産出金珀,只要是岩漿流經之處,便有可能出現寶石,你或許認為這些稀有寶石是珍貴之物,但那阿魯國的百姓或許正渴望大偃的糧田。”
沈遙淩聽得怔怔。
沒錯。
在大偃以己為尊的百年裏,異域外邦的勢力也在增長,甚至有的早已成了能夠威脅大偃的同樣富強的國家。
沈遙淩是從後世而來,自然清楚這一點。
但魏漁在此時就能跳脫出尋常眼光的局限,預想到千裏之外的事情,實在是目光如電。
魏漁酣暢淋漓地說完,談興又迅速地消退。
他似乎只是想說什麽便說了,也不需要聽衆給他什麽回饋。
聽得懂也好,聽不懂也好,他都不甚在乎。
也難怪院正并不安排他授課。
不是魏漁吝于分享,而是他的許多觀點,并非所有學子都能接受,而他的性格又太過凸顯。若是碰上執拗只認書上死理的學子,或許還會激化矛盾爆發争執。
不過魏漁也并不在意這些。
以他個人的經驗而言,求知是自己的事情,他并沒有一顆非要替人傳道解惑的心。
反正這世上總是物極必反,陰陽自有調和之道,為便是無為,無為便是有為,知與不知,做與不做,想與不想,并沒有什麽區別。
他覺得眼前這位客人是時候離開了。
于是開口趕人:“你應該回去用午膳了。”
沈遙淩回頭,雙眸濕漉地看着他,“老師,我不可以在這裏吃午飯嗎?”
魏漁渾身僵了一下。
懂不懂禮貌?
沈遙淩飛快地說:“老師放心,我不會麻煩你,午飯我會自己準備的,我只是想留在這裏跟老師一起用午膳而已。”
她根本就不想走。
僅僅是聽魏漁随口說的幾句話,她的思路就被點撥得開闊不少,有一瞬間,沈遙淩簡直很不能把他腦袋裏的學識倒進自己的腦袋裏。
聽着這番胡攪蠻纏的話,魏漁整個人都脆弱了幾分。
這可是難得的冬休日啊。
冬休日很長嗎?
十天十天再十天,很快就要重新回到學堂了啊。
他一點都不希望自己的假日被心眼壞的女學生打擾。
魏漁張了張嘴,想要果斷地拒絕這個無禮的請求。
沈遙淩轉向他,目光越發濕潤:“真的不可以嗎?”
魏漁不吭聲。
他當然不是非得要去憐惜這個千金小姐。
但是他的腦海中還是忍不住想到了這之前的好幾天,沈遙淩在院外安安靜靜等着的背影。
“……”
魏漁在桌面上撐了一下站起來,有些認命地往廚房走去。
算了。
只是一頓飯而已。
吃就吃吧。
只是他的廚藝,也是有與沒有,沒什麽分別。
沈遙淩見他頭也不回地離開,怕他是要跑到什麽別的地方躲起來,又喊住他。
“老師不嫌棄的話,跟我一起吃吧!我把老師那份也一起準備就是了。”
魏漁狐疑地頓住。
什麽叫做幫他也準備。
她會做?
半個時辰後,魏漁木然地看着沈遙淩帶來的仆從進進出出,很快在桌上擺滿了東西。
燒得熱燙的鍋子,在盤子裏堆出尖兒來的嫩生生的肉片,還有掐得出水的菜葉,以及各色蘸料。
“這是聚福樓的羊湯鍋子!”沈遙淩喜滋滋地介紹,“到了冬天就會非常搶手,還好我出門前就留了一個小厮在那邊排隊。”
本來打算今天再等不到魏漁的話就直接過去吃個熱鍋暖暖身子,結果沒想到有意外收獲,就幹脆讓人送過來吃了。
羊湯在鍋裏咕嘟嘟地滾着,只聽聲音就口舌生津,屋子裏也像是暖了幾分,實在是下雪天的絕配。
沈遙淩熱情地招呼:“老師,你快吃呀!”
她口味刁,脾胃弱,愛吃的不多,這個羊湯是她都覺得好的,魏漁大概也不會不喜歡。
熱騰騰的鍋子香氣四溢,魏漁謹慎地觀察了一會兒,坐到了桌邊。
沈遙淩貼心地遞給他一雙木箸,魏漁說:“等等。”
他低頭從袖帶裏摸出一條絲繩,指尖捋過面前的發絲到耳後,雙手後繞,将散落的長發束了起來。
沈遙淩驚愕地嘴巴微張,愣愣地看着他。
這是她第一回看清魏漁的臉。
魏漁本身就不比她大幾歲,而他看上去比他本身的年紀還要再輕些。
肌膚蒼白緊致,線條清俊,薄唇修鼻,瞳色比常人要淺淡,與他那泛着棕色的發色正好呼應。
鍋子氤氲地升騰着霧氣,攀延到他的臉側,輕盈而易碎,有種不真切感。
似乎是感覺到灼灼的視線,魏漁眼睫輕擡,眸光轉了過來。
“怎麽?”
“沒、沒怎麽……”
沈遙淩的聲音忍不住放得更輕了。
沈遙淩輕咳兩聲,克制地收回目光,生怕把毫無所覺的魏漁吓回去,掩飾地夾了一片燙好的羊肉到碗裏。
魏漁看着她的動作,也夾了一片羊肉放進嘴裏。
第一個瞬間嘗到的就是燙,從舌尖激得全身血液都蹦彈起來的熱燙,之後是薄切羊肉的鮮美,經過咀嚼順着喉管滑下去之後,齒頰間還留着羊湯的清香。
魏漁從來沒有吃過這個。
沈家三小姐可以随意加價叫店夥計送上門的羊肉鍋子,是拿着典學的俸祿想都想不到要去嘗試的吃食。
他從來清淡寡欲,今日卻突然覺得,滿足口腹之欲不僅必要,而且重要。
他吃得很快,有時來不及吹涼就忍不住吃下一口,被燙得往後縮一下,但下一次還是會繼續被燙到。
沈遙淩都快心生憐愛了,趕緊讓人去馬車裏把準備的零嘴都拿來,擺到魏漁面前。
“也嘗一下這些糕點吧,剛好可以讓羊肉涼一涼。”
魏漁點點頭,拿起糕點也是一口就咬下去半個,低着頭認真急速地猛吃。
簡直像是被餓壞了一樣。
沈遙淩無聲微嘆,看着魏漁享受食物的樣子,眉眼漸漸彎起。
作者有話說:
魏漁:擺爛還用教?(無法理解。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