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第 27 章
◎反複念了好幾遍◎
寧澹記得第一次喝臯盧茶。
那個盛夏格外燥熱, 他的管事羊豐鴻倒給他一杯冷茶,他雙手捧着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下去。
在此之前,他的飲食總是囫囵吞進咽喉裏, 從不花時間細品, 直到那日才知道, 原來舌尖嘗甜, 舌根嘗苦。
苦得他默不吭聲地捏着杯子打了個顫。
羊豐鴻在一旁笑得肩膀直抖。
他仰起頭, 不明白對方為什麽覺得有趣。
等過了一會兒, 濃重的苦味漸漸消散,齒頰間泛上微甘。
羊豐鴻才笑着彎下腰,溫聲對他說:“小公子, 這是臯盧茶, 可清熱解毒。雖然味苦,卻是好物, 小公子莫要慌張。”
寧澹一點一點嘗着這滋味。
從傍晚等到深夜,寒意已經濕淋淋地浸透了他的前胸和後背,身軀緊繃似銅鐵,抵禦這徹頭徹尾的冷意。
夜風呼嘯經過耳邊,他無意識伸出五指捕撈幾縷,在心中将昨日複現了一遍。
他想到他是哪裏出了錯。
那根本算不得邀請。
他想找個參考,想着真正的邀請是什麽樣,于是想到了沈遙淩給他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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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裏行間雖未明言,但仿佛滿紙都寫着清清楚楚的一句話, 我想見到你。
寧澹眼眸空茫,微微啓唇, 低聲一字一句地背着那封信的一部分。
——【花燈很好看, 你想看嗎?】
頓了頓, 寧澹再啓唇,改了幾個字,聲音變得更小些,很快飄散在風裏。
“蟠龍盤你會喜歡的,你想看嗎?”
又停頓了更長的時間,寧澹接着喃喃自語地背那封信。
——【我想和你一起看。】
他下颌線緊了緊,又低聲地重複一遍:“我想,和你,一起看。”
再接着背。
——【如果你不來,我會生氣,我生起氣來吓人得很。】
寧澹停住了。
他想到信紙上畫的那個拿着漁網、氣得跳腳的小人。
過了好一會兒,他也沒察覺到自己的嘴角微微彎着。
“如果你不來。”寧澹低而又低地說,“我也不會生氣的。”
他排演一般,又将這幾句話連起來,無聲地含在唇齒間,反複念了好幾遍。
直到與它們熟悉些,不至于被它們磕碰了嘴。
直到最後,連山風亭的燈燭都熄了,他是被滞留下來的最後一個人。
寧澹沒急着走。
他想着花燈節過去了的夜晚,他在幻象中看到的那個沈遙淩。
在瓢潑大雨裏等他,最後失望而歸的沈遙淩。
雖然,理智明知那是預言中并未發生的部分。
但胸腔仍被扯着,隐隐作痛,腦海中總是那個身影,揮之不去。
她也一定覺得這個滋味很苦吧,跟他如今嘗到的一樣。
不。
只會更苦。
還好她沒來。
寧澹心中再一次這樣回響。
自從沈遙淩被薅出去聽了回講座,同窗們便時常上門。
今日是由李萼來給她送新的弟子服。
沈遙淩轉學塾轉得十分匆促,放假前弟子服還沒能及時做出來,她每日是穿着常服出入。
堪輿館的弟子服與典學們的制服相似,底色蒼青,如竹林如遠山,如深春的原野大地。
穿在沈遙淩身上,削肩細腰,袖口緊束長發高盤,既有少女妩媚風流,又有幾乎模糊了性別的清冽飒爽。
李萼捂着臉,盯着她的眸光閃閃。
“……好,好好好。”
沈遙淩失笑,去屏風後換了下來,又穿上加厚的鶴氅,一邊道:“不用改了,就這樣挺好。”
看着青色的衣袍,沈遙淩又想起了魏不厭。
輕喃道:“不知道魏典學住在何處?”
難道一整個冬休日都見不到他?
他那般性情,等到再見面時,莫不會生疏了。
李萼有些惘然。
“郭典學替院正執掌學塾部分事務,或許知曉各位典學的住址。”
可是問這個做什麽,難道遙淩休假時也要向典學請教?
李萼想到此處心中生出敬意,并決定等回到家裏也要抓緊時間好好學習。
沈遙淩聞言眼眸一亮。
她揣起來一個灰鼠暖兜,心中盤算。
既然如此,那可就得去問問了。
等把李萼送回去,沈遙淩獨自上街逛了逛。
想着要去老師家裏的話,要帶些什麽禮物。
可是想了半天,沈遙淩最終遺憾地發現。
這人很可能什麽都缺,但什麽都不需要。
結合前世那些追随者對魏不厭的評價,沈遙淩幾乎能想象出來魏漁家中四面空空,唯有寫得潦草的書頁堆得滿地都是,而他蜷縮在一張小床上便能滿足度日的場景。
這樣寡欲之人,很難被什麽禮物打動。
不過,或許她也并不需要“打動”他。
魏不厭那個人,本就應該超然物外,對除了真理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才對。
她只需要讓他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并大度地将他腦海中玄妙無窮的知識不斷分享出來就好。
沈遙淩想到那日魏不厭靠在自己肩頭,雖然并未看清他的臉色,但他鼻息輕弱,面頰泛冷。
是得趕緊吃點調理的藥了。
上門提藥做禮,是不合禮數,但顯然魏不厭并不會在意這些。
沈遙淩腳步循着藥鋪走去。
京城藥鋪、醫館林林總總加在一起三百家,找不出一家不姓喻。
喻家在祁州有一大片地專種藥材,源源不斷地運輸到京城。
甚至有人說,草到祁州方成藥,藥經喻門始生香。
若哪種藥材背後沒有喻家的姓名,一定銷路艱難,最後只能淪為野草。
雖然沈遙淩因着上一世的芥蒂無論如何不想再與醫藥世家沾邊,但實則,他們的存在無所不在,是很難完全避開的。
沈遙淩只糾結一瞬,還是提步進了一間醫館。
隔着廊柱,沈遙淩進去後并未看清後面坐診的醫師。
她徑自走到藥櫃前,對着藥材簽自個兒琢磨着要開什麽方子,餘光瞥見不遠處有幾個人縮成一團,穿着有些破爛的紙裘,依偎着彼此挨坐着。
像是鄉下農戶,仔細看去,應是一家三口。
被抱在中間的孩童雙頰泛紅唇色枯白,是生病的模樣。
沈遙淩擔心他們是第一回到京城,不曉得看病的規矩,在錯誤的地方枯等。
便走過去提醒道:“大娘,排隊得去裏邊兒排。給醫師看過後,再拿着方子來這裏抓藥的。”
大半張臉埋在頭巾裏的婦人聞聲,擡起頭茫然地尋了會兒人聲,枯槁的眸子半晌定到她身上,遲滞地笑笑,露出上下兩排四顆色澤渾濁的牙齒,和幹裂流血的內唇。
這絕對不止等了一時半會兒了。
沈遙淩左右看了看,更彎下腰些指着角落裏一個鐵桶,放慢語速對那位大娘說:“那裏有熱茶,拿個碗來,可以接着喝,不要錢。”
大約是看她湊近,大娘面上竟露出一絲羞窘,手迅速地理了理頭巾,指了指自己的孩子,又快速地擺擺手。
“他不喝,不喝。”
沈遙淩頓住。
她其實是想叫那位大娘去喝口熱茶,但對方心中只記着孩子。
這口音聽着,并不像是太遠的鄉下。
按理說,勤勞的農戶雜務繁多,都恨不得把一刻掰作兩半花。
若不是去很遠的地方看病,大多都放不下家中的事務,想要早早地看完,回去接着忙竈臺、撿柴火,怎會願意耽擱在這裏白等?
沈遙淩還想說些什麽,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道高聲,“沒人了?沒人收攤!”
這聲音有些熟悉。
沈遙淩走進內堂,果然看見桌邊坐着的,是賀武賀金兩兄弟。
醫塾會允許部分通過考校的學子到醫館中做見習,按照尋常醫師的酬勞算工錢,一日結一次,大概也有個兩三百文。
賀武賀金兩個人加在一塊兒,就有五六百文,對他們家中來說應當也是筆不小的收入。
這活計醫塾其他的學子不願意來,賀武賀金倒是搶着想做,但分不分給他們,全憑典學心情。
今日他們既然在這兒,想必近來頗得幾位典學滿意。
于他們倒是好事一樁。
沈遙淩暫且不去想過去的龃龉,提步走過去。
她一靠近,賀武賀金便看見了她,唰地一下站起。
面上瞬間帶上了謙卑的笑,微微彎着腰讨好道:“沈三小姐。”
雖然沈遙淩轉學塾後,莫名其妙對他們十分冷淡。
他們對沈遙淩的态度,倒是一如往常。
沈遙淩“嗯”了聲,指了指外面的一家三口。
“還有病人沒看完呢。”
賀武賀金往外瞅了眼,顯然是看清了人,都面露難色。
沈遙淩看懂了他們的神色。
“已經看過他們了?”
沉默片刻,賀武緩慢地點點頭。
沈遙淩心平氣和。
“是不會治?”
那孩子症狀明顯,她看一眼已确定大半,并非什麽疑難雜症。
若再看看賀武賀金的問診記錄,應當能夠替他們做決斷。
賀金蹙眉,說道:“怎麽會!開了藥方,她不肯抓藥,留在此處不走,我們有什麽辦法。”
賀武聞言搡了弟弟一把,卻最終也無可奈何,找不出其它說辭。
不肯抓藥?
沈遙淩攤手,“看看藥方。”
這回賀金也沉默。
沈遙淩凝視着他們催促,賀武才擺了擺手似是疲憊說:“早不見了,一整天這麽多病患,他們又不肯抓藥,那藥方就成廢紙了。”
“那就現在重開。”沈遙淩說。
賀金支支吾吾,推拒的意圖明顯。
“是忘了症狀,要再看一遍?”沈遙淩一邊說着,一邊低頭。
桌上以一根針紮着幾張揉亂的廢紙,是寫錯、或沒寫完的藥方。
其中有一張卻是完整的。
沈遙淩動作利落,掀開上面的紙,将那一張單獨扯下來。
三指鋪平,攤到眼前來看,右上角一個丁字。
短短幾瞬便看完,沈遙淩哼出一聲冷笑。
将紙移下,通透的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視着他們。
賀金一臉心虛,移開了頭。
賀武還在佯裝作态:“那是什麽?哎,沈三小姐,搞錯了,不是這張……”
沈遙淩沒搭理他的話,回頭喊了一聲:“丁家大嫂?”
聽見招呼,那女人立即擡起頭來急急地應,以為又輪到自己看診,趕緊抱起生病的孩子,又扯了一把累得昏睡的丈夫,朝這邊過來。
沈遙淩轉回臉來,似笑非笑地看着賀武賀金。
這兩兄弟面上已全是尴尬,顯然再無可辯。
沈遙淩将那張藥方按在桌上,已然克制,卻也還是忍不住動氣。
那生病的孩子怕冷流涕,色白狀稠,未見口幹,或許還有白痰,雖然病起來症狀急得有些吓人,但只需兩三劑藥便能好。
可賀武賀金開出來的藥方洋洋灑灑,竟有六七種,療程達半月。
而且,這些藥材大多是保健用,價格高昂,對于病症本身并無太多助益。
賀武賀金并非傻子,且成績優異。
他們絕不可能不知道,有更簡單的方子。
但他們仍開出了這價格高昂的藥方。
這其中因由并不難想象。
周邊藥材貨商多達數千,都盯着京城這三百家藥房養活。
開什麽藥,由醫師說了算,這中間自然要打點主意,動點手腳。
這實在是難以避免之事。
沈遙淩亦懂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但面對着那般窘困的病患,賀武賀金竟一絲絲仁慈也無,眼睜睜看着人抓不起藥,不知能去旁的哪裏求助,又不敢再頂着迷路和耽擱時間的風險去別的醫館,只能茫然無措地在門外苦等,等這藥房發發善心,是不是能讨價還價,便宜些賣一兩味藥給她。
好得很。
這便是賀武賀金能做出來的事。
她上輩子選這兩人做盟友,實在是有眼無珠。
先前她不懂。
她總以為,賀武賀金出身微末,自會對普通百姓多些憐惜。
可她忘了。
恰恰是因為身處微末,賀武賀金才會拼命想着往上爬。
他們不滿這配不上自身才華的出身,所以迫切地想要改變。
一雙眼睛只長在了頭頂上,怎還會看得清腳底。
更不可能看到,他們腳底踩着的比黃土還卑微的人。
他們的叛變,其實可以推見。
他們是那腐朽秩序的受難者。
卻也正是它的臣服者。
他們急切地想要爬到秩序的頂端,拿着這把曾殘虐過他們的武器,去大刀闊斧、酣暢淋漓地繼續踐踏他人。
沈遙淩氣得眼底泛紅。
那被喚來的大娘猶豫地問了句。
“是有,有藥給我了嗎?”
沈遙淩深吸一口氣,偏過頭。
聲音盡可能地柔和些。
“是。稍等一會兒,馬上就有了。”
沈遙淩打開自己的荷包,拿出一枚銀錠,放在桌上,壓着那張長長的方子。
“開藥。”
“剩下的錢,買足量的棉衣、火炭。”
賀武賀金面色有些泛白。
他們只是地位低微,但看人眼色、人情世故卻很是練達。
想也知道,這錢不能收。
他們曾受過沈三小姐無數恩惠,說過無數要報恩的話,如今……怎可能明晃晃地從她手中掙這個錢。
“不行,沈三小姐,不能這樣。”
賀武正色,以直挺的腰背掩飾心虛。
“世上窮人無數,而醫館和醫師卻有限。若是今日她在此哭求你便替她付賬,壞了規矩,日後醫館門前全是想占便宜的乞憐者,想花錢看病的人都看不着了。”
他說得倒是冠冕堂皇。
可惜內裏實則一派胡言。
沈遙淩定定地望着他們,失去了最後的耐性。
聲音徹底冷了下來。
“別說廢話。”
“他們來求醫,你們能治病,現在,你給不給他們看?”
賀武賀金讷讷不敢再言語。
生怕說什麽都錯。
僵持之中,沈遙淩輕聲道。
“好。”
“你們不看,我看。”
沈遙淩收回銀錠,換了幾十枚銅板。
說道:“桂枝,厚樸,杏仁。抓藥。”
賀武賀金面色更是慘白。
這三味藥,全是對症的藥。
而且最是常見,價格低廉,對此症而言見效也快。
他們的幌子,已是被徹底戳穿。
再無可掩飾之處了。
曾與沈遙淩相處那麽久,他們心中很清楚。
這位沈三小姐,最厭惡的,便是偷奸耍滑之人。
今日之後。
他們與沈三小姐之間原本的交情,已是全然毀了。
兩人心中霎時痛惜。
早知會這般,他們先前機靈些,重新寫個便宜的方子,遮掩過去也就罷了。
實是愚蠢。
藥童在旁愣愣地聽了一會兒,這時也不敢不抓。
用紙包好放在案上,便要來接銅板。
丁家大娘忽然使力往前擠了擠,掏出自己的口袋。
“我來付,我有錢,我付。”
她很快數清沈遙淩放在桌上的銅板數額,動作麻利地如數掏出,手心小心翼翼地往下放,把銅板攏在了桌上。
沈遙淩微微笑了下。
順從地收起自己那些銅板,将藥包遞給她。
大娘抱着孩子不斷彎腰道謝。
沈遙淩湊過去,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探了下溫度。
“回去先用桂枝煮湯,再和另外兩味一起煎藥。”
大娘連連點頭。
這小姑娘雖然樣貌年輕,衣衫如長相一樣華麗,說話卻利落幹淨,很像是個醫師模樣,使人不自覺信服。
大娘已把她當做今日未坐診的醫師,對她所說的并無一絲懷疑。
其餘圍觀的人顯然也這般想。
沈遙淩收回探溫度的右手,将銀錠悄悄放進大娘包裹中的左手也随之收了回來。
她沒再看賀武賀金一眼,轉身跨出了門檻。
走了挺遠,深吸了一口氣,仍然難掩腹中泛起的惡心。
她并不知道她走後,身後吵吵嚷嚷。
醫館周圍原本還坐了許多的民衆,看完方才這回子事,根本無需解釋,全都立刻明白了,鬧了起來。
紛紛嚷着要買剛剛那小姑娘說的幾味藥。
卻又記不清藥名,只能越發着急地吵着。
時不時夾雜着咒罵,罵這回春堂的醫師黑心,大發橫財。
有的則去攔住那個大娘,已然把她手中的藥看作了神藥,喊着要她拿出來,照着也抓一副。
吵嚷的場面,丁家大娘越發害怕,被堵着出不去,只能抱緊懷中孩童,緊緊地攥着藥包,生怕被誰搶去。
場面愈發混亂。
賀武賀金臉色已然全黑,幾重壓力之下,終于受不住地崩潰,勃然大喊。
“吵死了,有什麽用!”
“你們敢随便吃藥?”
“信她?她是被太學醫塾驅逐出去不要的學生,根本不能當醫師,吃她開的藥也不怕吃死人——”
“哐!”
內堂懸挂的“回春堂”匾額被人砍了一半下來,恰恰砸在人群中的空檔。
人群吓得驟然噤聲,呆在原地,再不敢鬧。
賀武賀金說了一半的話被迫咽回去,吓得踉跄兩步,狼狽坐倒在地。
寧澹收劍,轉頭一望。
人們還以為見了個殺神,哪敢對上他的目光,紛紛退讓,寧澹就這般以眼神在人群中劃出一條道。
“這藥若是吃了有任何問題。”
寧澹對着那丁家大娘說話,咬字森然卻無比鄭重,“到開雲坊找寧府。”
“有求斯應,信守不渝。”
作者有話說:
說女主不愧是醫學生的那個梗……笑發財了,你們別太有才華了,有時候我一個人看評論區很無助的qvq
ps:零點還有一章,就是恢複正常零點更新的章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