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061 紅瞳
第61章 Chapter061 紅瞳
滿腔哀與懑恣意肆虐,無可宣洩。
月蕾心口起伏,她壓抑稍顫尾音,蹙眉道:“白家主,蕾所獻之禮為同命精靈,需行舉認主儀式,請您準許我暫帶白少主離開。”
白頌沉吟一瞬,冷冷乜她:“此番明日再議,今夜他尚有政務待理。”
政務?
月蕾幾要将齒床咬斷。
白司病症重寒至此,卻還要他去處理政務?
然為免教對方因此生出警惕,她此瞬斷不可貿然發怒,僅是扯上唇角,行禮辭去。
“白家主。”她諷聲道,“願明日還能得見活的少主,月蕾告退。”
此句落,白頌微怔,他斂下眸光,回望咫尺之遙屈膝跪地的青年,彎身,輕輕觸了觸其額角。
指腹溫度分明只是尋常,竟是教迷蒙砭骨之寒覆籠下的青年倏然覺暖,他似遭燙一般,畏色地顫簌眼睫。
眼瞳渙散,恍惚呓語般,他啓唇低念:“好冷……”
“小司。”白頌面色肅沉,“你還好麽?”
可頃刻間,此句入耳,那剔透失色的瞳珠緩緩凝焦,白司漸生神智,他咳了聲,戰栗孱薄的肩壓得愈發低。
“司失禮。”他吐字輕啞至極,“三點已逾,請父親準司去樓內理政。”
又是這般姿态,重禮溫馴卻節離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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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頌壓了壓眉心,驀然生出怒意來,扯起白司腕骨,将他拽起來。
白司随之遽然踉跄,并不反抗,順是斂眸,依從他腳步匆匆而去。
柯汎連忙跟上,二人一路到得寝殿,白頌攜白司于榻沿前立定,他冷森睥睨,擲聲道:“今夜不必理事,給我好好休息。”
白司卻驀地怔然。
他恍似陷入了某種突如其來的獎賞裏,愣愣地掀起長睫,罕見地仰頭去望他的父親。
白頌似是未曾預及他此般,亦是舉止倏滞。
“父親……”白司輕啞、艱澀地咬字,懦然似畏懼,“您稍有原諒司了麽?”
白頌又是一僵。
原來……原來小司這般伏低自輕,皆是因為,誤覺自己在怪罪于他。
卻又因只言片語的間接關切,才敢小心翼翼發問,且僅談“稍有”,不談“徹底”。
白頌垂首望着他,罕見地失了神。
須臾間他狠狠蹙眉,沉聲,卻放緩了語調:“小司,夜深,先休憩。”
白司稍稍搖頭,偏頭劇咳了數下,又生生自抑吞回。
“父親。”他嘶聲輕語,“司罪重,令您生憎,無資格享片刻縱容。”
此句畢,白頌忽窒,他盯着咫尺處那蒼白失色的面龐,終于自眉目間流露痛色。
他白頌……從未對自己的親生孩子生出厭憎。
可陡生幡然後,原來素日言行之下,竟已教其大相徑庭于初衷,令小司怯而自罰至此。
他……他都做了什麽?
未曾覺察指尖的顫,他輕輕點碰白司額邊碎散的銀白發絲,那發絲已然似雪痕,他喉間哽塞,壓抑震抖,道:“別再懲己,這是命令,你聽清了麽。”
白司咬唇,攏起眉,惑然而踟蹰地望他,似不敢逾越栅欄的貓咪。
白頌呼吸微亂。
他收了手,壓下亂息,遏去顫抖,肅聲道:“先歇息,旁事容後再談。”
白司應是。
白頌避去眸光,欲離去,卻遭白司捏住衣角。
“父親。”他柔柔地輕語祈求,“明日是司的生日,您可否……”
白頌回眸望他,眉目浮現微末溫和。白司抿唇,翕動再言:“可否将去歲的生日禮物——訓犬之戒,賜還給司。”
然而尾字落,白頌猝然色凝。
他蹙眉抽出衣袖,生冷道:“不可。”
似覺出語調生冷,又稍頓,道:“明日一切事皆可允準,除卻宛斯跡相關。”
言畢未待他再行祈求,拂手大踏步離去。
剔透無色的瞳珠默然望他遠離,白司哀淡憂靜地笑了下。
“父親。”他喃喃斂眸,“對不起……”
*
翌日。
茫茫璨陽金華噴薄,華光散徹鎏金穹頂,落入聖桑禮堂之內。
又一度東靈白家行國宴。
赴宴來的貴胄皆面含愉悅喜樂,私下卻頻露憂慮,窸窣間談論及近來風冥所生諸事,多議其暴虐無度、弑殺親父之事。
又議如今唯有白家可制衡此人,是乃此後弱者立世唯一仰仗。
片刻後四下倏忽寂靜,白頌逾門而入,笑緩言:“濁酒素餐難成敬意,衆客不必拘禮,自便即可。”
貴胄們紛紛行禮,步近去,争相上前作奉承恭維之語。
白頌今日似心情頗嘉,不僅親至聖桑待客,且還一一回敬酒盞,少有推辭。
宴至晌午,他已至醺醺,貴胄悻悻作罷,恭送他離去。
白頌踱至東樓,臨入內前,忽而轉眸望向身側柯汎,詢問:“小司何在?”
柯汎微愣,末了恭謹答:“少主此刻想必未曾……”
“不對。”白頌陡而蹙眉,“小司素來醒早,怎會今日遲至?你去……”
那話音驀然頓止,柯汎不明所以,欲要應是離去,卻見白頌豁然一腳踹開樓門。
“很好。”他恻恻擡眸,指節微動。
柯汎戚戚窺視那指節,又倏然恍悟——那枚銀白的、刻有繁複紋路的訓犬之戒不見了。
旋即一詫,那如此,少主他定然……
通傳侍從奔來,跪禮匆促道:“啓禀家主,西門有異,疑似少主強闖門禁離去。”
柯汎唇顫,他怯自望了眼白頌,刻意板肅面容,斥道:“還不快去追!”
卻怎料,聽得白頌忽而阖眸低笑。
“不必。”他眉目間籠上深深倦疲,“追不上的,且由他去吧。”
柯汎抿唇,望着他,聽得一聲近乎蒼老的嘆息。
恍惚間嘆息聲散入風中,而那狂風扶搖直上。東靈都城上空,一道精靈飛蟒悄然掠過。
月蕾攙住白司,令他靠倚于她右肩。她在風聲裏嗫嚅須臾,啓唇輕聲問:“小司,你還好麽?”
白司漠木颔首:“嗯。”
月蕾望他抵唇低咳,眸中生出恸色,蹙眉解下披肩搭在他纖薄的脊上,溫聲道:“風大,你且忍一忍,很快便到。”
咳聲稍緩,白司欠身:“司勞煩殿下。”
“你……”月蕾眉心愈攏,她滞一瞬踟蹰,末了故作輕快道,“還沒問你,為何此時要去陵園。”
白司長睫似蝶翼簌落,輕輕答她:“忏罪。”
月蕾倏生訝異,她盯他須臾,在四下沉如霧霭的死寂裏一時失語。旋即逾良久,她才勉力攢起笑容,又道:“對了,我昨夜所言贈予賀禮,實則為真話。小司,眼下不妨擡眼看看。”
語落,咫尺之人長睫微掀,剔透似寒魄的瞳珠顯露,白司無愫無溫,滞澀仰頭,稍望向她。
而卻于下一瞬,對上了一雙緋勝血的紅瞳。
他驀地雙瞳驟縮,又剎那渙散失神,恍惚輕語:“阿跡……”
頃刻,輕喚之下,那道紅瞳熠熠眨了眨,又有一張小小的嘴巴露出尖尖牙兒,發出咛咛一聲:“喵嗚!”
原來是只雪色小貓呢。
可望着小貓的青年已是恍然,瞳近懵懂,恍然間,那小貓似歪過頭,似輕笑喚他“哥哥”。
剔透失色的瞳浮落盈盈黯光,白司怔然,幾乎是剎那間,淚湧滿面,卻勾唇而笑。
“此只雪貓精靈,即為送你的生日賀禮!”月蕾笑眯眯地道,“小司,生日快樂!你喜歡它麽?”
小貓被塞入掌心,濕漉漉地絨舐指尖,白司斂眸,小心翼翼地屈指,勾了勾貓咪下颌,惹得小貓親昵蹭蹭。
怔忪很久,他終于慢而嘶啞地答:“很喜歡的。”
月蕾笑着彈指敲了下他的額頭。
*
約莫三刻鐘後。
飛蟒停行,懸臨地面。
二人拾步走下,已至陵園。白司抱着雪貓,雪貓适才玩得乏了,已于他懷中沉沉酣睡去,他卻專注望着它,淡色瞳亦因此生泠泠光點。
“小司。”月蕾喚他,得他擡眸望,繼而笑道,“此貓是取白跡發絲煉就,同白跡那家夥性情一致,你小心莫要遭它欺負。”
白司斂眸,柔綿地笑了下:“好。”
“我該要離去了。”月蕾低聲道,“救你出來,且仿魂活精靈終于煉成,下一步,我有更為重要之事須去辦。”
白司瞳光似剔透琉璃,淡聲道:“複活霖小姐,對麽?”
“不錯。”月蕾道,“我先返回月彌交代朝中瑣事,之後便會尋找通靈之物,施加冶煉,複活她。”
“小司。”月蕾稍止,又言,“今後若得緣,你我再見。願你我皆如願以償,尋回摯愛。”
白司欠身,逾過素來淡色,切聲道:“殿下萬萬自慎。”
“會的。”月蕾又敲向他額頭,笑語,“只是下次相見,別再喊我殿下了,改喚我姐姐罷!”
“好。”白司肅聲應,眸間笑意斑斓。
月蕾跳上飛蟒,她朝白司擺擺手,眸中似飽含憧憬,彎眸雀躍道:“再見啦!”
白司颔首:“嗯。”
飛蟒騰空而起,月蕾随之掠向天際,她漸漸消散身形。
天地間寂靜空芒,唰啦又有風起,呼號如挽歌。而須臾,卻真真有孩童奔跑而來,唱着淋漓挽歌——
“骷髅雪下銷,誰奏其悼歌。
夢裏盡魑魅,耳語不亡靈。
抔土殓殘冢,死亦難尋蹤……”
白司眺望遠處,吐字澀滞,随之吟起最終末句:
“……我奏其悼歌,焚盡骨裏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