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Chapter059 肮髒
第59章 Chapter059 肮髒
翌日晨稍逾。
風冥皇宮議事殿大廳內,五色華袍舉腕拘禮,冗長的朝會終得散場。
新皇宛斯跡悠游自席座起立,勾唇噙笑,踱步朝人潮而去。
人潮自行緩慢分作兩道,恭謹欠身垂首,駐足等待他們年輕的陛下逐步遠離。
身後各異目光似潮水褪去,宛斯跡笑容暈淡,他以指腹微抵眉心,似覺倦憊。
及至寝殿園畔,他倏然頓步。
偌大園中不知何故,酒紅玫瑰閃爍華光,大團地、成簇地,無聲盛放。
宛斯跡盯視那些玫瑰,微擡唇角,撚花抵鼻尖,輕笑。
他曾有一只灰瞳貓咪,很喜歡、很喜歡酒紅色的漂亮玫瑰。
“哥哥……”
唇啓吐呓語,血瞳微眯,他似犬類般輕輕蹭了蹭那玫色花瓣,卻遽然間,花瓣自狂顫指尖墜落在地,他跟着摔跪下去,陷入無聲痙攣。
昨日遭他奪走的、屬于宛斯琉爾的火系異能,連同訓犬之戒的懲戒一道,又一次地兇惡作祟。
心髒蕩開撕裂之感,劇痛難當,瞬間教他額角冷汗涔密。
身後的數名侍從慌忙趕來攙扶,卻遭他森冷乜視,生生逼退。
侍從惶恐不已,跪倒一片,他厭倦不顧,兀自支撐手腕,再要拾起那束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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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遭一只素手截去。
更甚過玫瑰夭夭的女子紅裙停步于他身前,司纭居高臨下望着他,媚然笑,又傾身伸手向他,柔綿喚他:“陛下。”
宛斯跡斂眸,默然不語。
他眉心壓低叩鎖,壓抑砭骨痛意,五髒六腑倒錯相絞。發絲之上水珠潸潸,周身血緋光暈熠熠,他受其束縛圍困,似雪白可憐的病犬。
司纭覺出心疼,抽出手帕蹲身,便要為他擦拭鬓邊。
卻遭猝然避開。
宛斯跡終于啓唇,沙啞狠厲,料峭肅殺:“別碰我。”
司纭眼睫一顫。
須臾後她眸底掠過愠怒,卻彎眸笑:“好,不碰便不碰。”
宛斯跡微晃立起,他撐着樹身,恻恻然盯着她。
司纭迎着那迫人眸光,盈笑滿面,她捕捉到他一瞬的失神,欠近去,夢言般輕輕道:“陛下,我所塑新容,像他麽?”
此音落,血瞳剎那渙散失焦,一雙手交錯無骨般抵上心口,頃刻宛斯跡又回神,忽而擡手,猛地掐住她下颌。
“我說過。”他暴虐蹙眉,“別碰我。”
“還有,此張面孔,我無耐心再見。”他眸光逡巡于她眉目間,無悲無喜,渾似俯瞰死物,“誰都不配像他。”
司纭吃痛,卻觀他怒意,低低哂笑起來:“哎呀,了不得,原來我的陛下……是位癡情種呢。”
未得否認,美人笑靥迫近,她似是毫不畏懼,似是愈發癡狂,伸手吃力地欲要繼續去觸碰他。
他愈推遠,她愈湊近;他愈怒,她愈喜。簡直教人生憎。
宛斯跡赫然松指,教她摔回落地。他冷冷睥睨,叩指燃火,焚點全數玫瑰。
霎時間火光洶湧成海,花瓣燃作燼芥,十字耳墜搖曳,映入司纭慕戀若癫的一雙眸。
她艱難伸手,而卻見咫尺華袍散作點點猩赤,再不容她觊觎亵渎。
素白手指顫抖起來,良久,噼啪火響裏,司纭終于掩面垂首,失聲啜泣。
*
泣聲漸遠,寂靜宮廷間,蕭瑟凄寒。
數名朝臣聚攏于宴廳門內,神色惴惴,盯着滿案珍馐卻毫無食欲。
因那長矩形案桌的另一側,以腕撐颌,紅瞳稍彎,笑盈盈坐着新任皇帝宛斯跡。
宛斯跡抿了半口熱拿鐵,擱下杯盞,笑道:“諸位先生,此番區區小宴,又何必這般拘禮,此刻該坐下呢。”
朝臣面面相觑,而後欠身答是,小心翼翼、如臨針氈般坐下。
“布餐。”宛斯跡勾唇下令。
音落,一側侍從皆恭謹應聲,依序上前為其與朝臣布置餐點。
第一道,上的是令海鳕魚籽布蕾。
火金色魚籽鑲嵌于雪白布蕾外皮之中,顆粒剔透似星碎寶石,瞧上去教人食欲大振,味蕾雀躍。
宛斯跡咬了半口,虎牙沾白,笑意稚氣,作詢問狀歪頭:“嗯?”
群臣剎那回神,紛紛捏起叉,便要開食。
可下一瞬,最左側那盤布蕾,唰啦遭火焚燃。
火簇襲面,那名朝臣随之猝然色變,擲力扔開黑燙刀叉,驚疑不定地眦目望向燃火罪魁宛斯跡。
血色十字淺勻晃曳,罪魁撐颌仰擡赤色瞳,依舊是天真無邪的面龐,笑問:“怎麽,炙烤布蕾,不合喬希先生胃口麽?”
喬希惶促起身行禮:“希不敢,适才失儀,請陛——”
“失儀之罪,有何足道?”
宛斯跡長指優雅滑動,手中銀刀切開柔軟布蕾,卻似切開某種其他之物,教在場朝臣皆是悚然。
“跡可聽聞,喬希先生曾于貴教之中,威望深重呢。”
喬希驟覺瘆驚,他撲通跪下,齒床抽搐:“臣、臣……”
“慌什麽?”宛斯跡抵指骨而笑,“我看今日在座,無一人不算得貪婪一教的上好武器。”
刀叉紛紛哐當墜地,砸出脆響,群臣皆面色煞白,額生瀑汗,慌忙起身跪地。
“呵。”宛斯跡笑愈悠游,“諸位這般,是我所言有何差池麽?”
“陛、陛下……”喬希艱澀道,“臣等雖為異教徒,為君忠心卻日月可鑒,還望陛下從輕發落。”
“可以。”宛斯跡笑颔首,長指似流水撲簌,“那便做一次游戲,如何?”
游、游戲?
四下景象已然變幻,不再是堂皇富麗的宴廳,轉而成了後園獵場,遍地敗草倒斜,冽冽狂風盤旋,宛斯跡叉腿倚坐于高臺之上,懶漫睥睨向下。
“衆位。”宛斯跡尾調匿笑,“爾等相厮殺,終得勝者即可享全屍,如何?”
朝臣皆愕詫,其中卻有一位勃然大怒:“宛斯跡!你想坐收漁利!你想得美!”
言畢罔顧一切,便望高臺沖去。
剎那洶湧火浪澎湃四起,教他頃刻焚作焦骨。焦骨歪斜後仰,碌碌的手、腿、肋,滾了一地。
宛斯跡眨眸,頗覺憾般嘆息:“唉,怎麽違規尋死呢,好可惜呀。”
其餘朝臣已遭恐吓而僵然不動,又踉跄倒退,須臾,宛斯跡低磁嗓音攜風入耳:“再不起厮殺,亦是算作違規噢。”
朝臣面面相觑,而耳側風聲愈催愈急,愈催愈濃,昏渾然似融入某種攝魂之音,終于教衆人恍惚起意,顯露惡相。
對。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臺下剎那轟然,異能狂炸瘋爆,他們互為攻守,癫狀厮殺起來。
滂沱異能如雨,宛斯跡以指尖點額,霎時間,無數異能遭他吸掠,他輕輕阖眸,惬意勾唇。
那是旁人無法忍受的巨痛,于他,卻終成意趣。
風冥皇帝宛斯跡,果然是當之無愧的瘋犬。
此一句流傳攜遠去,有其餘朝臣聞得風聲,皆起攀結之意。
那一日喬希得勝,宛斯跡留他全屍,送入喬宅。
而喬希之父喬莊,聽聞其長子是位貪婪異教徒,又聽聞宛斯跡種種行事,揣測其意,便忍痛親手執刃,剮其子作片狀,呈遞宮中。
宮中傳回二字,通傳親言陛下很是滿意,以之入酒,滋味上佳。喬莊嚎啕大哭,跪謝陛下隆恩。
啖屍瘋犬。
弑父惡狗。
流言似雪絮,零零點點飄散黑星大地,消息一路東去,入得東靈。
東靈白家,辦公樓內。
通傳道盡最後一句“宛斯跡堪大勢造化,他惡貫滿盈,嗜血兇殘,而今已成肘腋之患”,便躬身下退。
良久,四下無聲死寂,唯有夜莺之啼突兀遭斷,留下凄厲嘲哳慘叫。
白頌捏揉眉心,端坐于高椅之上。
他啓唇,欲輕喚,卻吞回嗓音。而後又踟蹰擡眸,細細端詳身側端坐、整理案牍之人神色。
銀灰發青年神色寡淡,因遭寒症所纏,瞳珠已是剔透無色,畏光,故而時時斂眸,不曾輕易視人,因此顯得愈發漠然無愫。
青年整理完畢,起身,推回高椅,欠身謹卑行禮:“父親,今事已畢,司請退。”
白頌雙唇翕動嗫嚅,良久,他蹙眉,低聲道:“小司,适才通傳所言,你自然聽見了。”
“是。”白司将身愈低,幾近自輕。
“你……”
你有無什麽想要問我?
白頌眉壓更緊,他起身,朝向白司走去,睥睨之下,青年孱薄的肩愈顯纖然,可見骨突。
然他不再似禁室裏那般難遏發顫,他在迫己克己。
那一瞬教他追憶起某張與白司酷似的面龐,他的夫人,他此生唯一摯愛,臨死之前,亦是迫得自己不再發顫,騙過他,欺瞞他,而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
思及此,白頌指尖亦生輕抖,他伸手扶他的小司起身,白司便順從地、溫馴地,依他而直起身。
“你還冷麽?”白頌盡力壓緩語調,下颌緊繃。
白司斂眸垂首,退開半步,又切身行禮,平聲應:“不冷。承蒙父親挂懷,司愧受。”
“白司。”白頌強忍生痛,怒從心起,“你偏生要以言行為刺刺紮父親麽?”
“司不敢。”白司遭他斥責,木然屈膝跪下,“司自知罪深,請父親降罰,再入禁室。”
白頌呼吸劇震,再度失語。
父子之間一立一跪,一高一低,半步之遙,卻似鴻溝天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