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Chapter054 噬夜
第54章 Chapter054 噬夜
昏睡裏,漆黑濃。
而某一刻,那漆黑裏又生出寸寸罅隙,流入灼目烈光。
烈光惹發長睫撲簌,紅瞳迷蒙如覆霧,十字耳墜偏曳似血星,聽得喧嚣人聲。
日華偏西,某株高大喬木之下,數十人圍攏望他,遭好奇驅使,七嘴八舌争先恐後:
“沒、沒死!果然沒死!”“小友,你是何處來人?”“你怎麽不說話?”“小友!小友——”
吵。
白跡蹙了蹙眉,冷冷擡眸,似兇犬森目逼視,一應人聲随之驟止,接連有人慌恐倒退。
他罔顧此些,斂回眸,撐支腕骨,自地面跪起、又踉跄立穩。
異能竭盡,傷勢複發,他四肢百骸泛染猩紅,遭劇烈痛意扯得無力,心間壓抑滾滾煩悶不耐,唇緊繃似薄線,面色愈寒。
廢物。他似靈魂離體懸空,居高臨下審判自己。
你看看自己,宛斯跡,簡直廢物一般,毫無用處,渾噩茍活。
唯剩殘破軀殼一具,區區敗犬一只,如何配再見哥哥?
恐怕來日曝屍街頭、遭淋唾罵,才算得他的最終歸宿。
算作他祈求。
祈求随便來場浩災,抑或滔天大火,毀了一切、焚了一切,才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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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身前衆人尚不知他可怖的所思所想,未得他回應,又見他容貌非歹相,且望着患病無力,逐漸大起了膽子,因他漠然無視的舉止而生出不滿,紛紛聒噪埋怨來:
“啧啧,小友,我們善心喊你醒轉,你卻好生無禮。”“如此這般,好生傲慢。”“啞巴了麽,倒又不像乞丐。”“真是……”
白跡壓低眉心,未再管顧那此起彼伏的莫名斥疑擦測,他眺望四下,察覺其已然遭白頌之傳送陣術轉移,此刻身至風冥都城。
風冥都城,宛斯琉爾居所所在。
白頌以訓犬之戒所令,便是要他殺了宛斯琉爾。
宛斯琉爾……紅瞳徹黯,他阖眸不再望萬物。
垂首靜立間,人群自覺無趣而逐一散去。他掀開眸,漠然緩步走到樹蔭之外,街道之上車水馬龍,衆生熙攘。
紅瞳緩漸沒入晦色,他斂瞳入眸,孤立原地。
天地間,浩渺無垠。而他孤立其間,是小小的、幾可忽略的一芥子。
有行人一時不察撞上他,覺得怪哉,駐足好奇上下打量他,又懼他眉間沉冷而匆促離去。
足下影逐刻移走,一寸、一寸,悄然轉動,惚而已是傍晚。
左肩又遭一撞,他仍似無所反應,直至耳後,倏地傳來熟悉的、又恍如隔世的輕喚:“小跡哥哥。”
紅瞳又露,白跡擡眸回乜,望得的竟是封零。
“小跡哥哥。”封零又喚了聲,倏然浮現溫和笑意,“終于找到你了。”
*
一盞茶安置于案,店夥計躬身言請慢用,退去。
封零端了盞,卻未飲,僅捏在手心。
他面上落滿憂慮,神色飄忽不定,焦灼又遲疑道:“她……她是否……”
白跡聞他踟蹰,平聲道:“為安葬巳甲屍骨,紅已然失蹤多日,杳無音訊。”
此句落,茶盞險些全數灑潑。
封零手忙腳亂,他捏起濕布,笨拙地要去擦拭水痕,卻遭白跡摁住手,白跡彎腰下去,道:“我來。”
雪發抵近,青年以殘存的餘溫覆于濕布,吸去水漬,舉止輕慢,似在照料稚子。
片刻後,待處理完畢,白跡直身擡眸,驀然對上了一雙眼圈深彤的眸。
“小跡哥哥……”封零哽咽似泣,“巳甲哥他……他真的……”
紅瞳落低,白跡遽生沉默。
許久之後封零攥住他手,壓抑哭腔,他字字艱澀,似苦楚難忍:“對不起,對不起小跡哥哥,我那時不應該……不應該離開大家的……”
少年訴說着他的深重愧意,絲毫未覺,其掌心下那遭他攥着的指,指骨崩起,裂出猩紅血色。
生生捏得骨與皮撕開。
許久之後,哭聲哀弱,白跡露出麻木的疲憊倦色,他勾唇,極淺地笑了笑。
“沒事。”他低語,“已經沒事了。”
封零抽噎,呆望着他,雙眸已近紅腫。
虎牙露尖,白跡輕拍拍他腦袋:“你彼時離去,僅是為蝶須。不知當下蝶須骨傷可得痊愈。”
封零望他而發怔,回神,快速抹去淚,道:“她已經、已痊愈了。”
“只是……”他猶疑,見白跡仍是微笑,故而才鼓起勇氣道,“只是她近日已顯懷,不便來見……”
“恭喜你,零,将成人父。”
言及此,修長指節抵上耳側,摘取血色十字耳墜,白跡将其放入封零掌心。
“我無他物可贈,此聊以算得一份薄禮。”
薄禮?可分明,血色十字星辰好似小跡哥哥的灼灼心意,貴重萬分,燙得指節都在蜷縮。封零攏眉咬唇,又要恸哭,唇張合嗫嚅道:“怎麽可以……”
白跡低柔地笑。
“請你收下。”他直起身,眉眼間倦意愈濃,啞聲道,“抱歉,我有些乏了,先行休憩片刻。”
言畢轉身欲走。
怎料須臾間,雪發青年已失全力,狼狽踉跄摔跪,歪斜倒地。
封零頃刻色變,伸手捧起他,慌亂呼喊起來。
可是枉然。
喊聲愈急,四下店夥計遭驚動,紛紛趕來相助。
有人去喚醫者來,有人作輔助,同封零一齊攙着白跡上得後院西側三樓客房。
半小時後,後醫者伸手探脈,卻先是大驚,而後漸漸面露難色。
“這……”醫者踟蹰,望向封零。封零眉緊蹙,将他引至一旁,道:
“他為火系異能者,此前因屢次遇事而耗竭了異能,且期間吸收了許多旁系異能,只并不算全數吸收,故而眼下,想必正是十分棘手。我們不奢望痊愈,只求緩解。”
“原來如此。”醫者喟嘆長籲一聲,“此位小友年紀輕輕,卻這般多難,真是命苦也。”
封零默然。
“既然是為緩解,那便好說。”醫者又語,“異能雜多,有失主導,只消令其納入另一異能以作根系異能,便可緩解彼此相斥之苦。”
“所以……”封零撓撓腦袋,露出恍然,“是指要再讓他吸收另一種異能麽?”
得醫者笑而颔首,封零終于舒展眉心,他付了錢幣,請離醫者,又合上門,兀自往白跡身側走。
另一異能……那麽風異能,算不算?
“小跡哥哥。”他吶吶細言,又彎眸笑,“你聽說過風果麽?”
風果……
沉沉混沌夢中之人遭此二字撥動神經,心下呓語,他眸仍阖閉,眼前恍惚浮現一頁卷文。
卷文記載,風果生于千引,為千引風能之源——風木所結果實,形如瑩瑩飛絮。一旦吞食,再輔以風系異能,可結出嶄新風之種。
他依稀察覺,唇邊有稠黏的、滾燙的血跡滴落,旋即真真感見光點明滅浮現,遭一雙手和着風之心種,輕輕送入他唇中。
不……
他眉微擰,于那掙不脫的渾噩幻夢裏拼命嘶吼。
不!
勿做傻事!封零!
可他醒不來,阻不停,又頃刻間,自喉而下,龐大洶湧的異能磅礴翻湧,助勢心種之火簇,轟然一聲,燒穿了他的神智。
他跌入到無窮無盡的白茫之中。
*
許久。很久。
雪發青年自榻上驚醒,他望得四下,空無一人。
而身側矮案之上,安靜擺放着曾被珍惜收下、又遭返還的血色十字耳墜。
偏頭低咳,他望向遠處朦胧似洗的窗外,胸膛發出蕩徹幽然的回聲,如同悲憤,如同傷霧,而蒼穹之上繁星點點,都城的馬車聲響在遠處搖曳漸遠。
那種絕望的、痛徹的,濃意似火肆虐,似風澎湃。
他斂回眸,解帶散衣,将縷風化作薄刃,一筆一筆,于鎖骨之上某一處,刻錄繁文一字。
“司”。
紅瞳晦黯似墨色,唇翕動,淚珠滾滾滴落,混入血珠,淌至蒼白肌膚。
原來生生離,是這般苦。
哥哥……原來彼年,您是這般苦。
唇在顫,肩亦在顫,偏生訓犬之戒察覺他未曾依從命令,猩紅驟起,教他愈發地痛。
痛不欲生,痛若瀕死。
他捏攥着拳,膝蓋摔跪鑿地,指骨崩又裂,虎齒幾欲破,他發出殘獸般的,低悶啞喘。
該當的。該當的。
他宛斯跡該生生受此苦,生生痛至極,他不必哀哭,不必求救,無人管顧,無人救他。
好……
好。
好。
宛斯琉爾此人,抛妻棄子,于舉國之事昏聩無度,勾結惡教,确乎該殺,但不可輕易令之身亡解脫。
他宛斯跡于世間所承種種,所失種種,必千萬倍于此人之身,施以索賠、施以追讨。
砰一聲,風呼嘯狠撞,撞得遠處門扉大開,他踉跄起身,踱步出門去。
店外恰有兩名稚子奔跑嬉鬧而來,因這狂風而被掀翻倒地,懵懂擡頭望,望見他,卻一瞬驚恐悚然。
“壞……”
壞人!
此字詞未能道畢,白跡冷冷斜乜來,孩童嘩然色變,捂住唇,似吓瘋般倒爬遠離。
“救、救命!母親……”孩童連聲慘叫,呼喊能庇護他們之人。
白跡勾唇森笑,又斂紅瞳,嘶聲長笑。
母親麽?
他既無母親,又失哥哥與摯友,天底下誰人再難止他猖妄。
瘋了也罷!瘋了也好!
他叩打響指,自此瞬為始,痛轉瘋恨,污濁雙手燃爆憧憧黑色,焚燒一切,摧毀一切。
該要償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