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ter052 半人
第52章 Chapter052 半人
夜半,盈月危升,西側寝樓籠入潺潺皎白。
皎白沁入冰涼地板,一對黑靴遭踢去,倒斜,素足履地,銀白發絲彌融于月華,似綢練。
白司滑沉入浴池,剔透的、施加了粉色療愈藥湯的水流汩然有聲,他阖眸,長眉微蹙,在那水流聲裏靜息溫傷。
良久,泠泠空靈,夜莺清啼渺遠。白司低唇輕咳,猩紅血跡自唇角淌滴。
他伸指觸碰,卻又随之一滞。
唇很燙,面龐很燙,他應是寒症稍減,反起熱了。
燒熱致使素白指間的訓犬之戒顯形,他感那銀戒幾乎在咬噬肌膚,垂睫摘下,安放至浴臺之上。
須臾後燙感卻更甚,他難耐仰起修長脖頸,長呵舒呼,全然未曾覺察,自己此瞬是何種緋色潮疊貌态,宛如蒼白玫瑰遭泅染,添抹秾麗。
因而下一剎,松木香倏然迫近時,他無意識地舐銜下唇,仰頭望他。
“阿跡……”灰眸輕輕眨,“你來啦。”
白跡以長指覆上他後頸,低柔笑問:“哥哥原在等我麽?”
“嗯。”泛泛水澤的唇翕張,長睫似蝶翼撲簌,“銀戒有異,且我篤定阿跡會來。”
白跡愛憐吻他,指腹摩挲小痣:“哥哥起了燒,不宜再行沐浴。”
抵額,紅瞳望他,瞳光晦澀不明,欲妄瘋湧,他低音愈啞:“我帶哥哥入卧室,可以麽?”
白司覺察,卻仍似貓咪乖馴颔首,薄唇吐字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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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發長絲濕漉漉,遭白跡以溫感疏去水珠,白司将緋燙面龐埋入他懷中,手腕交錯,勾住他脖頸,透玉似的赤足微微晃蕩,遭他抱入屋內去。
又有夜莺啼叫起落,恍惚間,錯入一聲低弱的壓抑悶呵。
而那浴室內冰涼地板之上,叩落一人足跡,月光偏移,那人顯露容貌,正是柯汎。
柯汎形容惴惴又踟蹰,鼻尖幾乎有冷汗涔涔,他頓了許久,終得落定決心,閉眼自那浴臺之上摸下銀戒,悄然轉身離去。
月夜下他步履匆促,及至東樓下花園長木椅側,他倏然駐足,向漆黑陰影內一人行禮。
“家主。”他道,“汎已拿到訓戒。”
雲層去,罅隙落月華,照得那人眉眼,家主白頌愉悅勾唇,屈指,訓戒遭其以異能收入掌心。
窺他端詳片刻,柯汎垂眸道:“家主,不知您何時可依從約定,放過宛斯殿下。”
白頌眸微眯,未曾望他,慵懶輕哼道:“不急。”
“可……”柯汎欲再言,遭白跡斜乜,一霎噤聲。
須臾後白頌自長椅起身,将離去,柯汎鼓足勇氣,喚他:“家主,您一言千金,汎不敢質疑,但宛斯殿……”
“宛斯殿下。”白頌截斷語句,尾音含諷冷,“好一個宛斯殿下。”
柯汎微僵。
“你所謂的宛斯殿下生于皇族,母親系何許人,世人皆不知,我亦不知。”白頌睥視柯汎,“但他生父,宛斯琉爾,我深知其為何等貨色。”
白頌再落座,待柯汎欠身作立侍姿态,繼而沉聲發問:“于你心中,宛斯琉爾此人如何?”
柯汎踟蹰須臾,答:“家父曾言,宛斯皇帝生性喜戰,曾屢次挑釁我東靈,殘得邊境生靈塗炭。”
“喜戰二字,遠無法狀他本性。”白頌把玩訓戒,手指微屈,“随我同去一處。”
柯汎言是,欠身行禮,後再直身時,四下景象晃晃變幻,幽暗月華撤離,燭火愈發晦淡。
此處是……白家囚室?
囚室由吞音石砌作,白頌踏行其上,寂靜無響。柯汎初至此地,小心跟從在後,窺見極近處,囚室的镂空氣孔內,竟有一雙灰白眼眶懸挂。
柯汎駭得一驚,後遽然回神,意識到是有囚徒在貼目往外望。只是那囚徒眼珠,皆已消失不見。
沿路去,不止此一人。
回廊輾轉,白頌止步,擡手示意柯汎頓足,柯汎随之停駐,擡眸望去。四下守囚卒打開門,露出那囚室之內樣貌,有惡臭倒灌鼻腔喉管而來,逼得柯汎嗆聲咳嗽,一邊難遏悚然。
那囚室之中,鐵架之上,挂着一半人,一半屍。人瘦如骷髅,屍腐爛無皮。渾身無生氣,爬滿蠕蟲,如某種可怖的怪物。
白頌盯着那人滿頭幹枯如麻絲的長發,聽得身後青年豁然發出幹嘔之聲,蹙眉道:“柯汎,上前。”
幹嘔聲愈發強烈,柯汎艱澀道:“是……”
他踉跄走近數步,及至五步之遙,再無法挪去半寸。
太、太惡心……
那似人非人的怪物發出“嘎咔”怪叫聲,爬滿白沫的唇開動,依稀在拼命嘶吼:宛斯。
宛斯?
柯汎已然戰栗不穩,後退、摔地、往後挪,又舉止一僵,而後愈發悚然,他驚懼地望向白頌,白頌終于道:“你并未聽錯。”
深灰瞳珠倒映着明滅燭光,白頌攙起柯汎:“若尚能稱之為人,那麽此人,名為宛斯琉溟。”
宛斯琉溟……柯汎混沌的大腦瘋狂轉動,猛然記起,宛斯家族族譜之上,宛斯琉爾平輩一行,與他相鄰處,赫然寫着此四字。
亦是言,他是、他是宛斯琉爾的親生兄長……
可傳、傳聞中,他不是已因病而亡了麽?怎會在東靈,又變成了這般……這般模樣?
料定他心中所思,白頌沉肅道:“原因很簡單。”
“病死系假傳真情,而事實之上,宛斯琉爾為奪得皇位,親自剖解手足,以腐蝕毒汁浸泡之,又将其毀去容貌,投入敵國地界。”
“柯汎,你瞧。”他直視青年落滿惶愕的眸,“這樣的人,這樣的狠,挑戰亂,殺至親,寡有人性,無惡不為,你怕不怕?”
柯汎咬住唇,說不出話來,答案已昭然若揭。
白頌複又續言:“宛斯跡為他生子,與他血脈同源,容貌絕類,彼年其初見小司,便是要生掐脖頸以至小司窒息而亡,又教我如何放心,任其與小司親近交好?”
柯汎下唇幾遭咬出洞來,他嗫嚅,心想,不是的。
初見時,少主遭宛斯裏亵渎,是宛斯殿下殺他救下少主。且不論那時,只說近日,回程馬車之內,他分明親見,宛斯殿下哪怕異能枯竭,亦是在為少主輸送異能以散寒。
怎會、怎會是如家主所言,與其生父一般的殘忍之人?
“不……”柯汎搖首,“家主,您想必有所誤會,宛斯殿……”
可下一瞬,他言未畢,忽受得一記重擊,咚地倒地昏厥。
身後的“守囚卒”上前行禮,笑道:“白兄何必與其廢話,此人心腸軟善不果敢,即便您循循善誘,也是無法助得您的,還是依照原定之計行事。”
“宋赟?”白頌眉稍揚起,又道,“那物你帶來了麽?”
“帶來了帶來了!”“守囚卒”,即白家遠戚宋赟,笑而攤開雙臂,示意他看自己周身,“您且看,我是否已辯不出原本模樣。”
白頌打量他須臾,毫無情緒地微微勾唇。
宋赟笑微滞,霎時間有些讪然,他似是有忌憚這位位高權重的白兄,讨好地堆起笑,摘下腕上一枚銀質腕叩,恭敬遞交給白頌:“您請。”
白頌接了那腕叩,把玩些時,斂眸收入掌心,疏離道:“有勞。”
言畢擡手,示意侍從擡走柯汎,轉身便走。
“您當真客氣了。”宋赟慌忙跟上,又惶恐一揖禮,“此為分內之事,能為白兄略盡綿薄之力,實為赟之大幸,豈敢貪……”
“不知令媛近來可安好?”白頌拾級而上,斷截去他恭維之詞。
宋赟一滞,笑容愈發谄媚:“小女好着呢,只是……”
他虛頓了頓:“只是近來郁郁不樂,茶飯少享,只說甚是思念白司少爺呢!”
“且寬心。”白頌眯眸,眸底掠過漫不經心,“日後若迎娶入門,我命小司善待令媛,必可教二人琴瑟和諧,恩愛不疑。”
“哎!哎!”宋赟笑出滿面褶皺,聞見白頌未再啓唇,便道,“既如此,赟便先行退。”
“慢走。”白頌略一颔首,無有笑意。
待他去,一侍從踟蹰道:“家主,宋赟貪得無厭,您當真要允準此人之女,入得白家……”
“自然不。”白頌露出冷森笑意,“憑他這般廢物,其女與其如出一轍,生而貪心貌陋,如何配得上小司。”
“啊……”侍從縮回脖子,與另一侍從面面相觑。
“婚事不急,容後再定。”白頌心情頗愉,淺笑愈教人生寒,“所令之事,你二人可辦好了?”
“辦、辦好了!”侍從慌忙行禮,“依從家主之令,謠言已流散,明日一早即會——”
“很好。”白頌哼聲打斷,自足而上漸化鎏金光點,消散不見。
侍從微怔,又回神,匆促退去。
回廊之下月華漸黯。
而數個小時之後,白家某一處角落裏。
那昏厥之中的柯汎猛遭噩夢驚醒,卻伸手難見五指。
一時間他心下駭然,摸地爬起,于濃稠漆黑之中往前緩步。
“有……”他嘶啞啓唇,試探發問,“有人麽?”
可周身四下空空蕩蕩一片,無人無物,回音寥寥。
他呆了一瞬,噗通摔跪下去,面露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