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Chapter046 似假
第46章 Chapter046 似假
車輪逾山,又履平地,不斷轱辘滾行。
颠簸間,紅惺忪睜眸。須臾後困倦散空,她翻身起,撩開簾布雀躍問:“我們到何處啦?”
“哭泣荒地。”巳甲自腰側娶下木梳,“來,蹲下一點,我為你束發。”
紅聽話颔首,抱膝蹲下去,道:“為何名為哭泣荒地?”
巳甲輕柔地捋順發絲:“百餘年前,此處有女子栽種長林,女子死後,林內多栖杜鵑,杜鵑泣血哀思女子,故而名為哭泣荒地。”
“哇!”
發束好了,紅眯眸笑,擡頭望巳甲:“原來是杜鵑呀。”
紅欲要還問些什麽,車簾外,馬車夫忽而出聲喃喃:“好、好多……”
車夫尾音含顫,莫名颠抖,教人聞之瘆然。巳甲眉微凝,示意噤聲,起身挑簾出。
馬蹄急急,車輪不止。馬車夫視線遠眺,巳甲循之而去,望見那荒地之上百丈高空處,吒喳喧嚷,無數飛鴉大片竄飛,直沖馬車而來。
“是砭鴉!”巳甲猝然色變,“快走!”
砭鴉屠殺杜鵑,杜鵑滅絕,轉而叼啄人之皮,吮血為食,兇悍異常。然此種鳥不足極懼,可怕的是,砭鴉非遇大險不肯遷居,驅追成群砭鴉而來之物,必定愈加恐怖。
馬車夫尚在呆愣,巳甲奪過缰繩,勒回馬頭,調轉直直回奔。
身後白跡亦是策馬而來,他面容肅殺,喝馬飛奔。廂內弑神官掀簾擡眸,淺灰發浮飛如鎏銀。
四人皆感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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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荒地之上,無處可避,轟然有雷光撕扯雲層,暴雨瓢潑而下。
紅心下慌張,跳出來,為巳甲撐傘。巳甲遭風雨打得眯眼,回首溫和道:“有勞紅,但太過寒涼,還是快進去避雨。”
然話方落,忽有冷風狂撲來,将傘骨掀翻傾折,脫手而去。
紅怔然一瞬,而下一瞬,馬因雷鳴受驚,瘋也似地癫跳起來,震落二人下馬車。二人猝不及防,滾入泥濘,巳甲頃刻将她攏入懷,護住她免遭泥染。
白跡與白司飛離半空,一左一右帶出二人離開泥沼,紅堪堪站穩,欲要詢問巳甲是否有礙,天空赫然迸發強光,迫四人擡壁擋目,而雷與電、風與雨盡數消撤。
紅蹙起眉,面色凝重,望向巳甲。
巳甲極目遠眺,盯住一物,沉聲道:“貪婪教主。”
什——!
紅豁然睜大雙眸,遠處,砭鴉騰而落,嘲哳嘶叫似血泣蕩徹,一滾金墨袍男子踏鷹而來,悠游有禮,微笑言:“久日暌違幾位,今下終得謀面,怎麽不行禮相迎?”
白跡翻掌燃火,火簇肆虐,他盯着教主,紅瞳森沉,似雪犬瞄準競食獸類,兇惡頓現。
“宛斯跡,弑神官,紅,曲玉。”教主,無,慢轉頭顱,語調雅緩從容,“接連殺我座下将,幾位,真真是好威風啊。”
“不威風。”白跡虎齒畢露,切字輕笑,“斬幾名喽啰可算作什麽了得事,姬先生,您接連謬贊擡舉,實在客氣。”
“啧。”無不再爽悅,蹙眉,唇卻勾,“小子這般得意麽。僅知曉片面,便奉為圭臬真相,怎麽,你也是我信徒?不如來——”
“惡心。”紅截斷話音,兩束馬尾翻卷起來,咬字含恨,“白跡,你不殺,我來殺。”
言畢粉色方塊蓋天砸落,彈跳飛沖,狠鑿教主而下。
然怎料,那方塊未及觸碰,崩然裂開,散作點點流光。流光倒湧,直沖紅來,巳甲拽過紅之手,帶她飛離原地。
唰啦——!
地面澆作泥濘,巳甲肩覆深深擦傷,紅望他一瞬,目中愈恨,她再要強攻,遭巳甲壓下手,同她無聲搖了搖頭。
“小孩不乖馴不堪用,便可啖其腦髓,留作空殼驅使。”教主踏步緩而逼近,“紅小姐,我看重你之異能,幾次三番遣人請你入我門中,你卻偏不識擡舉,确乎無禮。”
紅雙眸泛燙,突出血絲:“天下衆生皆受你荼害,你該死,該死。”
“該死麽?”無恻恻啞笑,欲再言,遭白跡遏回。
“死何值惜?”血色十字晃曳,雪發卷翹,露出額頭,白跡攔于巳甲二人身前,“教主,您韬光于古聚行國,立通天祭碑,将成大業,何必與我等蝼蟻計較。”
“哦?”
教主抵近他,忽而提膝将他踢翻在地,睥睨道:“可蝼蟻擋車,惡臭難聞,反倒令人頗感厭煩呢。”
銀白結界倏然放出,黑靴踏泥點,白司以結界為刃,嘩啦橫劈掼地!
教主不偏不避,傲狂異能轟然洩出,沖撞刃氣,又直撞白司面門。白司後翻避開,遭受震壓,狼狽摔跪在地。
“別動他!”白跡兇狠低喝,火簇直逼教主面門。
然教主絲毫不懼,火流拂面而去,未焚他半縷毫發。他森森笑,躬身望着白跡。
“嗯?”他幽然啓唇,“傳聞中宛斯小皇子曾受白家俘虜,又繼而成了白家孽子,怎麽,這位孽子,是愛上了他的‘兄長’麽?”
“好髒啊……”他與白跡四目相對,任由那血瞳怒眦,他愈發笑得恣意,“你咬這,咬那,又到底是誰的好狗兒?”
“你卑鄙無恥!”一側紅怒極,惡罵,遭巳甲扯住。白司掙紮踉跄,自泥濘間緩步而去。
銀白結界凝華呈劍形,弑神官眉目肅寒,抑聲道:“放開他。”
“呵呵……不妨試試。”
無諷笑,歪頸欲擡手,遭白跡掐住手腕。
“你敢——”白跡沙啞斥聲,又戛然而止,兇猛異能流竄入肺腑,堵塞他言,狂跳爆裂。
心髒破漏、肝髒碎震、脾髒衰停,骨骼瞬間蝕穿,萬千密麻痛意洶湧占領軀殼,淹沒神智、淹沒視覺、淹沒眼球。
他失聲摔地,七竅猛噴濃血。
雪犬染猩紅,一側白司再摔再起,他罔顧一切抽劍奮刺,又遭勁迅異能鑿中劍鋒,劍柄因此脫手,他剎那受創,倒入泥地。
此勢……不可擋。
而今教主已納吸萬千異能者之種,他好比血海煉出的怪物,殺戮已是翻手擡掌的區區小事,捏死他們,何其輕易。
眼見教主欲轉身走去白司,白跡扯拽他之衣角,青唇艱澀翕動:
“……殺我,饒他,于您更有益處。”
教主垂首睥他,從容惬意勾唇:“哦,是麽?此為何故?”
白跡唇側血流汩汩,他亦在勾唇,因吃力吐字,形容猙獰扭曲:“您若殺他,東靈與您再無可成盟友之機,戰亂若起,确乎麻煩。”
“倒也是。”無指間撚動,似覺有趣,“那麽殺你,于我有何好處?”
“宛斯琉爾為您之盟友,而我為您盟友仇敵。”白跡咧唇慘顫,“您殺盟友仇敵,此後盟約堅不可……”
“催”字未起,氣團塞喉,他額角青筋畢現。
“哎呀。”教主低笑壓斷字音,“可怎麽辦呢,我不願做出二一抉擇,我想要你們一起死。”
言畢,他擡腿狠踢,将白跡一腳踩入泥濘。
無詭笑,鞋底力度愈狠,嵌出猩紅。白跡紅瞳混沌近焦黑,渾失人形,嗓音啞至粗粝嘲哳,似困獸哀鳴。
哀鳴聲裏,白司掙紮,異能複又撞來,迫他口湧猩紅。他摔地匍匐,爬抓漿濘,指縫染盡污泥。
素白長指伸夠,極力去碰白跡雪發,卻咫尺難及。
此局要勝了。無勾起唇角。
“蝼蟻。”無盯着弑神官,輕蔑斜望着那蒼白漂亮的面龐上淚痕錯雜,“垂死掙紮,好生可憐。”
白司卡滞澀吐息,卻罔顧無之言語。他仍欲觸碰白跡,而卻此剎那,無往回一勾鞋尖,拖拽白跡如敗犬離他又遠。
絕望遍布弑神官的眉眼,他掙紮、又掙紮不得,已是徹底的俎下炙。
肋骨根根斷裂,他無力爬起,無力動作,他望着白跡,嘔血猛咳,淡唇啓張,蚊蟲般弱聲喚他:阿跡……
紅再難忍,深緋空間再起,她瞬掠而去,卻遭異能如瀑磅礴飛濺,激流般抵禦空間靠近。她難以行身,以手生生作擋,反遭彎折雙臂,嗆血痛聲大嚎。
無笑容放縱浮現,他踏着白跡,白跡已然再無半分動作,已徹底昏厥喪失意識,一如敗犬殘屍。
銀白結界撐開,護佑紅暫得蔭庇,紅望向白司,白司指尖痙攣,痛至咯血,掙紮不得。
紅雙膝砸地,仰頭哀恸嘶吼:“我要、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哈。”無偏頭咬笑,“真可愛呢,小孩。痛至如此,還要胡言亂語,放肆無忌。”
“知道麽。”
他抛棄白跡軀殼,往紅這側踱步而來,優容有度地撚起紅之脫臼右臂,笑道:“不僅你姐姐,且有你的母親,你的父親,已全數在我腹中哦。”
紅眼角洶湧淌淚,她如幼小困獸,右臂再次灌入異能,她痛極哀極,絕望尖叫:“啊啊啊——!”
無愈發覺興味盎然,他笑将起來,一寸一寸,手指挪至紅之咽喉,即将再灌異能。
“你敢殺她。”
一聲低喝落入耳,無舉止倏滞,片刻後,他料想不過瀕死威脅,再勾唇,斜眸瞥去紅此前所在那側,驀地笑容稍僵。
因為他終于覺察,那名為巳甲的青年,竟已然消失了。
是他?還是……
而下一瞬,誰亦不曾望見,巳甲幾時瞬移走、幾時高擡手、幾時以指為法器,生生刺貫了無的頸部。
無垂眸,染猩指尖撞入眼簾。
頃刻,無目眦欲裂,雙瞳悚立,遽然回頭。又霎時,那對森詭眼珠一顆一顆爆凸而起,猩絲遍布其上,爬下道道蜿蜒血跡,眦唇若怒。
他雙臂若無骨,痛得狂甩起來,宛如可怖的、谲獰的,人形蜘蛛。
蜘蛛異能如絲鑽出頸部血窟,纏住那指尖,豁然間他旋身反手攥住那指,指骨寸寸化芥煙散。指連心腔,無之異能兇悍倒灌,瘋狂引爆一衆髒器,惹發巳甲痛聲慘嚎。
慘嚎震唇沖耳,無亦是雙唇慘白,他再未踟蹰,頸部血愈滂沱愈洶湧,幾成溪河,他陰面松開巳甲,轉身化作流光,瞬移離去。
其身後之人,巳甲因此失了支撐,癱軟,仰倒下墜……
一切遭拉緩、延長、慢放。
時間停了。
聲音停了。
意識察覺之前,紅感到自己的雙腿已然極力奔跑起來,泥漿發滑,她摔倒、爬起,尤嫌不夠快,殘存的空間之力遭她調取抽出,她以空間之能瞬間飛掠去,接住了仰倒落地的巳甲。
時間回籠。
聲音回籠。
巨大的喘息聲灌入胸腔,沖撞肺腑,沖撞眼球,她徒勞瞪着遍地刺目。
血!
好多、好多!
淋漓的、黏絕的、猩紅的,血!
懷中人素來幹淨帶笑的面龐遭猩紅染盡了,一道、一道、一道,似蠕蟲,似蜈足,爬慢了生遍了,斑駁又猙獰,再望不清本來面目。
“巳甲……”
紅的唇在戰栗、肩在戰栗,她聽不清自己在胡言些什麽,但她僅知曉低喚他,哪怕她未曾意識,那低喚已然破不成調,難聽至極。
“巳甲……”
巳甲什麽也聽不見。
他難遏痙攣抽搐,七竅皆噴湧漆狀血,可他仍在笑,仍是溫和柔色。他挪遠斷臂,擡起僅存的那只斑斑手掌,輕輕捧起女孩的面龐,為她擦拭淚珠。
他發不出聲音,他在說:別……哭……
紅大口大口吞吸空氣,卻無法往外吐呼,她哭到幹嘔起來,咳嗆、又拼命搖頭,她狂顫哀求:“不……”
不要、不要丢下我,巳甲……哥哥。
女孩攥着他,嘶聲嚎啕,她想要狂吼、想要咆哮,可落着淚,痛到沒了任何聲音。
懷中人以殘力将懷表遞埋在她掌心,他似還想要叮咛囑咐,亦似在笑盼女孩快快長大,盼着一年一年攢糖果哄她,盼着聽得一聲“巳甲哥哥”,他無論如何、無論怎麽也放心不下她,可眸尚未阖,柔柔望她,就此死去。
死去……
淺青瞳珠倒映她面容,而漸漸,那瞳上光澤散流,溫柔笑意徹底沉寂,成了冰冷死物。
她攥他手,極力摁入懷,恸哭成了凄厲瘋笑,幹啞無聲地低吼:
沒了!沒有了!全都沒有了!
她的巳甲!她的兄長!
鏡花水月巳甲,南柯一夢似假,通通盡皆是假。
護佑她夜夜安眠的那處溫懷,空空如也,天上地下,再也不見!再也不見!
少女脊骨遭彎折,歲月稍縱即逝,她稚氣方去,已近似蒼老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