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002 訓犬
第2章 Chapter002 訓犬
穹頂落下的光逐漸傾斜,趨于黯淡。
倒在地上的柯汎甩了甩頭,在一片目眩裏找回了力氣。
他爬起來,環視一周,末了視線落在白跡周身,蹙眉道:“這位先生,請您後退幾步,保持社……”
“社交禮儀?”白跡并未看他,只是饒有興味地盯着白司,“哥哥,七年不見,這位柯先生,是你新養的狗麽?”
二人隔得極近,一呼一吸拂面而過,擾得白司長睫輕顫,那雙淺灰色的眸微眨,淺淡倒映出眼前帶着笑的面容。
弑神官有一瞬的失神。
這一瞬叫他出賣了自己,眸底流露的情愫不似喜也不似悲,糾纏着洶湧澎湃,大團大團地翻滾起來。
可克制一詞仿佛本能,因為克制,他适才未曾計較宛斯裏,也因為克制,須臾後,那道淡無血色的唇翕動,白司掩唇悶咳了一聲,再次垂眸避開了視線,斂回所有情緒。
“汎。”他恢複了冷而無情緒的嗓音,“請這位先生離開。”
柯汎從愣怔中回過神,颔首彎腰:“是。”
他走過來,朝着白跡身前恭敬擡手,道:“請。”
白跡轉而望向他,臉上笑意分明,隐隐露出兩顆略顯孩子氣的虎牙。
柯汎一怔,又在血腥氣裏驀然驚醒。
“先生。”他定了定神,蹙起眉,“您……”
身後一陣極清晰的腳步聲,再次打斷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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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汎下意識回頭,轉瞬看清來人後,神色一變,匆匆跪下行禮:“參見家主。”
白家家主,東靈國的實際掌權者,白頌。
四十歲上下,眼角幾絲橫紋,卻難掩其面容俊美,反添莊重肅穆。
他一言不發,只睨了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屍體,身後侍衛們立即會意,擡手以異能清掃。
白司在此刻深深折腰,依舊是淡無痕的語氣,輕喚他:“父親。”
白頌面無表情地颔首,望向柯汎。
“人是誰殺的?”他問。
“是這位先生。”柯汎擡手指了指白跡,微頓,又道,“但在此之前,宛斯裏皇子曾以言語亵渎诽謗少爺,他出言無狀,意圖當衆對少爺行龌龊之舉。”
白頌無聲望向白跡。
白跡歪頭,笑盈盈地眨了眨眼。
“家主大人。”他道,“令子不能殺的人,我替他殺了,您出于感激,該請我去您家裏喝杯茶吧?”
這般無禮之言簡直聞所未聞,柯汎兩眼一黑,欲要出聲阻止,卻見白頌眉梢橫紋舒展,竟是笑了笑。
“自然。”他道,“是該好好謝你。”
白頌翻過掌,光束自掌心纏繞編制成陣,霎時周圍強光大盛,柯汎猛地閉眼,片刻後光亮淡去,他再一睜眼,四周已然換了景象。
是白家正廳。
四下鋪開的是黑白格大理石,順着嚴密的排列規律延伸向上,透出冰冷而不近人情的意味。
端坐于主座之上的白頌在此刻俯瞰而下,有種教人心驚膽戰的淩駕之感。
柯汎抿了抿唇,跟着白司一同彎腰行禮。
白頌卻是越過二人,望着白跡,他神色冷峭,方才在禮堂裏的笑意不見蹤影,分明像只喜怒無常的獅子。
“宛斯跡。”白頌沉聲開口,“你沒死。”
“呀。”白跡挑眉,故作遺憾地笑了笑,“戰場之上茍且偷生,沒死成,讓您失望了,真是抱歉。”
白頌對此并不惱怒,他指尖微動,敲了敲座椅扶手:“你是該道歉。”
言畢,他擡起手腕,露出拇指之上的一顆銀戒指。
那是……
柯汎忽而有些驚懼地往後退了半步。
他聽上一任老管家,亦即他父親柯意講過,那是訓犬之戒,遠古傳說中專用于訓服烈犬的器物,只要與之結契,受訓之犬便無可逃脫,時刻遭其束縛,且一經觸發懲罰機制,受訓之犬生不如死。
此刻家主拿出來,是要與人結契,還是要懲罰某個受契之人?
而下一瞬,他就知道了答案。
戒指被他緩緩轉動,随之,白跡周身泛起隐約的血色輪廓。
他、他竟然是受契人?
可他為什麽受契?家主又為什麽要殺他?
莫非……是因為其異能太強,又因其适才殺了敵國皇子,才不得不以訓犬之戒殺之以除後患。
可即便如此……
柯汎驚恐地睜大了眼睛,而白跡神色間卻不見半分懼意,他依舊笑立在那裏,甚至眉目間若有若無地露出些許……期待神色。
瘋子。
柯汎用力攥了攥拳,正猶豫是否該做些什麽,直到這時,森然的氣氛被一聲輕咳打破。
“咳。”
白司面色蒼白地掩着唇,似是孱弱不堪,纖薄的脊背随着咳嗽而顫抖起來。
柯汎倉惶伸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
白頌終于将視線收回,落在白司周身,蹙眉寒聲問:“咳疾又複發,那些廢物都是怎麽照顧你的?”
柯汎吓得一抖,正不知作何回答,卻被白司撫開了肩上的手。
他怔怔然望着白司,又見對方緩和片刻,躬下身,恭敬地輕聲開口道:“有勞父親關心。”
白頌眉心愈緊。
“今日是我生日。”白司頓了頓,“父親百忙之中特意前來看望,我很高興。”
柯汎一頓。
是的,今日在聖桑禮堂的聚會,即是為慶祝白家少爺白司的二十四歲生日。
所以……?
白司擡眸,淺灰色眼瞳直視白頌:“您曾許諾給我一樣生日禮物,眼下,我想要那枚戒指。”
*
銀色戒指被摘下來,放在墊着白絲絨的托盤裏。
白司神色恹恹地拂手,示意舉着托盤的下人退下。
書房的門輕輕合上,一旁的柯汎端來一杯濃稠的熱可可,安放在桌案上。
“少爺。”他道,“就寝時間到了,您該休息了。”
白司端起可可,抿了一口,杯子在掌心轉了個圈。
“白跡在哪?”漫不經心地問。
“汎将他安置在了西樓客房。”柯汎答,頓了頓,猶豫道,“您……找他有事麽?”
白司掀動眼睑,毫無情緒地望了他一眼。
柯汎讪讪地撓了撓頭,往後退開半步:“是汎僭越了,請少爺責罰。”
言畢,他彎腰行禮。
四下一片寂靜,遠處有夜莺啼叫,柯汎躬身太久,正當他再要請罪時,餘光望見那杯沿之上,白司白皙修長的指微動,輕輕叩了叩。
他道:“不必。”
柯汎松了口氣。
“退下吧。”白司放下瓷杯,尾音有些懶。
柯汎答了是,彎腰退下。
卧室門再次合上,白司咳了下,末了撐着手腕起身,取下一旁搭在木架上的外套,方一披上,聽得屋外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
有杯盞摔落的聲音,緊接着是高亢的喊聲:“死、死人了!”
白司動作一滞。
片刻後有人敲門,待他應了聲“進”,柯汎大踏步走進來,匆匆道:“少爺,您還好麽?”
白司淡淡“嗯”了一句。
“那就好。”柯汎喘息一下,平複呼吸後快速道,“剛才有刺客入侵,殺害了一名守衛,順帶留下了一只信封,我們已經确認了,是普通信封,無異能痕跡。”
“來人。”柯汎高聲道,“将信封呈進來。”
有人遞來黑色手套,白司垂眸戴上,伸手接過信封,拆開,随手将信封遞給柯汎,抽出信紙。
柯汎不敢擡頭,只望着那信封,忽而他嗅到,這信封之上裹着風冥國盛産的提純蘭漿草香氣。
很快他的猜測被印證,下一瞬,眼前的白司倏而挑動指尖結出移形陣術,整個人消失不見。而信紙飄下來,落在柯汎掌心,他定睛一看,其上字句寥寥,卻藏着濃郁威脅與恨意。
“白家主安:
聞犬子宛斯裏今日命喪貴國,故特來叨擾。敬請貴國盡早送來兇手白跡頭顱,以作回禮。若未得回禮,秋後恐難安生。
宛斯琉爾敬上”
落款之名映入眼簾,驚得柯汎雙瞳驟縮,堪堪失了力,任指尖信紙随夜風翩飛而去。
*
西樓。
靠近北側的樓道裏昏暗幽靜,有守衛巡視,察覺到一陣風自身前掠去,又消逝不見。
那風沒入漆黑濃夜裏,筆陡向上,出現在西樓頂樓第二十六層。
白司自月色下顯出身形,漆黑長靴泛起銀白的光,踏在走廊深紅的地面之上。
良久。
他往前邁了一步。
擡起手,露出修長手指,分明是藏在手套之內,指尖卻蜷縮起來。
那雙總是冰冷淡漠的眸,此刻再次映滿了明滅的光,似是壓抑着什麽即将破出的情緒。
咔噠,很輕的一聲響,門鎖被打開,門緩緩向上開啓。
然而屋內,卻是漆黑一片,仿若無人。
長睫顫着低斂,白司垂下眸,往後退開,轉身欲走。
而就在此刻。
一雙手自身後攬住他的腰,暧昧分明的笑聲附上耳,他聽得有人輕輕喚他:“哥哥。”
白司雙瞳一縮。
“是來找我的麽?”
軟乎乎的腦袋蹭了蹭他的頭頂,即便不回頭,也能想象出對方眉眼彎彎的模樣。
然而,白司深知,此人從前并不常笑。
而今重逢,漫長歲月已然教白司對這位曾經的“弟弟”陌生至極。
十二年前,白跡是遭其生父抛棄,而後被扔到敵國戰場并被白頌撿回,以用作殺敵武器的可憐俘虜。
而在七年前,白司作為素來受白跡依賴有加的哥哥,卻忽而對其不聞不問,白頌則将他棄如敝屣、殘忍抛回戰場。
如今他身份不明、立場不明,是“死而複生”的陌生故人,白司并不知道,他忽而出現在此地,意欲為何。
氣息愈發地燙,白司掙紮起來,他雙唇開合,似切切地要說些什麽,對方卻順勢卸了他的力氣,迫使他雙腿發軟,險些跪下,又被對方攬進了懷中。
濃郁的松木香如同貪婪的火,頃刻将他吞沒,燎得他眼眸混沌,眸尾泛起薄薄的紅。
“你……”他想要斥責對方,吐出的卻是不自禁的喘息。
“哥哥。”
他以虎牙咬了咬他的頸,又逡巡而上,含住他的唇舌。
“此刻看不清你的樣子,真是可惜。”
“照明蠟燭燒盡,月光慘淡,被漆黑蒙着眼睛,這樣的時刻還真是教人惡心。”
惡心二字,如針紮入白司的耳,他再次試圖掙紮,卻被摁住了手指,揉了揉指節處。
“嗯?”白跡眯起眸,“白家主賜給你的訓犬戒指,怎麽丢了?”
“哥哥知道麽?”白跡以另一只手撫上眼角,不懷好意地揉搓起他的小痣,“今日你要走戒指來護佑我的時候,我就想如此刻這般,将你狠狠……”
尾音随着水聲消失,白司卻聽清了,他難耐地哼了一聲,失神的眸泛起晶瑩水光,終于無法忍受,大顆大顆地落下淚來。
一時間,哥哥無聲落淚的模樣,卻竟是近似于難以壓抑的委屈神色。
是的,委屈。
思及此,白跡倏地一滞。
須臾之後,他複又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似是施以安撫。
他吻得極淺,神色專注,是以不曾留意,白司的指尖緩緩沒入他的發絲裏,很快,亮起銀白的光。
最後一吻落下,白跡抵唇長久地停在他眼尾,失了動作。
白司攥住他欲要下垂的手,撫過那雙失了光亮的眸子,教他閉上眼,又将他抱入懷中。
“阿跡。”他喚他,微啞的嗓音輕似夢呓,“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