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六章
賈小姐鮮少靜下心來看書,她本以為,這本書講的是浪漫的愛情,因而心願多翻幾頁,可随着故事的逐漸深入,賈小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漸漸看透,這個故事看似講的是愛情,實則講的是物質,是名利,是滿滿的欲望。
若是她的生活如意,或許不會多想,但她并不如意,她的婚姻高舉着愛的大旗,卻從一開始,就各有算計,而如今,落得一無所有之時,偏又繞了回來,自欺真愛勝過一切。
胸腔裏似有一團烈火在搖晃,賈小姐咬着牙忍着,她不知那團火是出于憤恨,還是無奈,終于,她爆發了,她歇斯底裏的尖叫,發瘋般的撕扯着書頁,恨不能将那本書徹底撕碎,亦或是将那些嘲笑她的人們撕碎。
這動靜吓了賈闊少一跳,他可以沖過去,制止賈小姐,他可以抱住賈小姐,說一些明知是謊言的好聽話來安撫她,但他沒有,他只是靜靜的看着,直到那本可憐的書被扯的亂七八糟,直到賈小姐不再喊叫,她狼狽的揪着自己的頭發,哭的分外委屈。
賈闊少這才上前:怎麽了?好好的怎就發脾氣了?
賈小姐抖着嘴唇:她諷刺我。
賈闊少看着一地碎紙:看個書,怎麽就諷刺了?是遇到難得詞,看不懂了?
賈小姐:我看的懂!我怎麽會看不懂?她諷刺我,她在諷刺我,我看懂了,她在嘲笑我。
賈闊少:她嘲笑你什麽了?
賈小姐看着賈闊少的臉,心內更加委屈,更加厭煩,但她這份心思無處可說,她還要扮演一個被丈夫寵愛有加的妻子,一個活的惬意,松弛,高人一等的貴婦。
這一刻她覺得好累,時刻表演的生活真的好累,她沒有理會賈闊少的問題,抱着頭嗚嗚嗚的痛哭不止。
賈闊少撓了撓頭,覺得莫名其妙,他伸手在妻子肩上輕輕拍了兩下,拿出那套慣用的理念:甭管別人說什麽了,也甭管別人怎麽以為,咱不能自己給自己撤勁兒,你說這幾年,咱經歷過多少事兒啊!但咱都挺過來了!咱還好好的!都到了這一步了,要是咱撐不下去了,那不是徹底垮臺了?咱得堅強一點,咱得撐起那股勁兒,支棱起來!
有一個疑問出現在賈小姐腦海,為何自己狼狽而疲憊,但處在同樣狀況下的賈闊少,卻總能發自內心的輕松歡快。
賈小姐沒想明白,很快,這個問題随着心情的平複從腦海中淡去。
她們又回到了往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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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活在自我欺騙之中,他們兩個人,已經很熟悉裝闊綽的生活,盡管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裝的,盡管所有人都在明裏暗裏看他們的笑料,但他們還是自認為是富有且善良的上等人,他們會開着豪車路過鬧市,在衆目睽睽之下打開車窗,将一些零錢塞到貧窮的小孩手中,而這種時刻,往往會被無意拍下照片,報紙上會刊登他們的善心,不知情者或許也會贊賞,只有那個可憐的小孩知道,那零錢少的可憐,也只有報社知道,這篇報道之所以刊在不起眼的角落,是因對方出價不高。
比虛榮更可怕的是僞善!
所謂,他人即地獄,自我即深淵!
這場采訪刊登上報後,引起了不小的議論,在貶多過褒的議論聲中,有一個聲音漸漸強過其他。
許多人認為,賈小姐之所以變成如今模樣,全是拜賈闊少所賜。甚至有許多人寫下不短的文章,講述賈闊少如何拖了賈小姐的後腿,這個言論愈演愈烈,仿若賈小姐離開了賈闊少,便能騰飛新生一般。
賈闊少對這種觀點非常不屑:他們知道個屁啊!
賈小姐将刊登着那些議論的報紙折好,她雖很歡喜這種說法,卻不敢表露出來,畢竟,她雖出生在租界,雖在英國留過學,雖高舉着自由的大旗,內心深處卻停留在已經覆滅的大清,許是因為母親的教導深入人心,許是當年老權貴那套畸形的教導太過成功,賈小姐口頭上喊着自由,叫着女性獨立,打心底卻是實實在在的菟絲花,是要依靠賈闊少,心甘讨好賈闊少的封建思想。
也因這場熱鬧,借着名氣大漲,賈闊少甚是活躍,開着老板的豪車,穿戴着租來的奢侈衣衫,出入一些彰顯身價的場合。
賈闊少不在意名聲是香是臭,他享受被他人注視的感覺,他對賈小姐更是自信,因而,當他們在活動結束後,被記者和相機團團圍攏時,賈闊少昂首挺胸,賈小姐略有躲閃。
記者:許多人覺得,您離開您丈夫,能夠過的更好,您怎麽看?
賈闊少亦瞧着賈小姐,他神情裏帶着幾分得意,那眼神不是出于夫妻深情的信任,而是主人對寵物的自信。
賈小姐擡眼同賈闊少眼神相撞,她瞬間懂了賈闊少的心思,出于慣性般,她不加思考,便做出順應主人心意的舉動。
她不再躲閃,而是自信傲慢,甚至有幾分嘲諷的答:為了你們,離開我丈夫?你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記者們有片刻愣神,也就在這片刻之間,賈闊少一副老好人的姿态,笑着說:我知道大家很喜歡我太太,我也趁今天這個機會,說幾句掏心話,我很愛我太太,非常愛,我們的感情,是無法用語言表述的。我覺得特別可笑,一些飯都吃不上,甚至是為了生存非常辛苦的人,他們還來操心我們,沒必要,真沒必要。我們就算過的再差,也比大多數人過得好。你們有空寫那些無聊的建議啥的,不如努努力,看看你們努力一輩子,能不能買得起我開的車子,能不能住上我住的房子。
這番傲慢的話語,激怒了衆人,但出于職業素養,大家不便開口大罵。
賈闊少昂首走到車前,夫妻二人坐到豪車之內,車子發動前,坐在駕駛位的賈闊少放下車窗,對那些直指他們虛僞草包的記者們說:我知道,我和我太太,總會惹人嫉妒,但我還想奉勸一句,做人請善良一點。
思善思惡,地獄天堂。至此,人們知道了,一個被窩裏睡不出兩種人,賈闊少和賈小姐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他們的所說所為,叫衆人最後的那點憐憫和同情也消散了。甚至,他們的笑料傳出京城,擴散開來。
他們仍舊擺出上等人姿态,他們的擰巴行為還在不斷傳出,看熱鬧心态,使人們關注着他們的每一件衣衫,每一次出席。
而昔日老友們的消息,也在有意無意間,傳到他們的耳朵裏。
賈小姐無意間聽到老權貴的消息,說他又往歐洲參加畫展去了,和以往不同的是,如今的老權貴絲毫不想同賈小姐沾上邊,當有人問及洛神圖時,他更不願多說,甚至告知他人,賈小姐同他并無其他,只是單純的模特關系,而他的創作靈感,也并不是來自一位模特。若要再問更多,他便閉口不答。
從以往的自認風流,到如今的避之不及,老權貴的變化,讓賈小姐心中五味雜陳。
一張報紙出現在賈小姐視線,上面刊登着上海灘新貴在繁華地段擺下浪漫花海,更是手捧鑽戒,單膝下跪,只為祈求做記者的妻子放下事業,回歸家庭。照片上的人,正是曾采訪賈小姐的記者同學,她小腹微微隆起,眼中的淚,不知是因這場驚喜而感動,還是因離開事業而遺憾。
賈小姐的手将報紙邊緣捏皺,她心裏不解,為何她想要的,別人能輕松擁有。與此同時,一個奇怪的念頭從腦海裏生出,她突然想到,放棄事業的記者同學亦有說不出口的不甘。
這念頭使她心中好受一些,看啊!世間哪有如意事?想要在事業上施展一番的,被迫困在家中,為妻為母,即便她過着富貴生活,即便外人羨慕稱贊,可心中的苦,卻無處可訴。
賈小姐将捏皺的報紙撫平,她嘆了口氣,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記者同學。
賈闊少不明所以,他奪過報紙,掃了一眼,扔到一邊,一把将妻子摟住,表演般的露出深情模樣:這有什麽的?咱在歐洲時,比他們浪漫多了,咱比較低調,懷個孕至于嗎?那男的不咋地,不然沒懷孕前,怎麽不說讓人回家裏歇着呢?咱不一樣,無論有沒有孩子,咱的感情都在這兒。
若說以往,賈小姐還動過要孩子的心思,還為此急過。但随着生活的磋磨,她倒覺得沒有孩子倒是一件幸事。
有變化的不止老權貴和記者同學,賈小姐還在一本外國雜志上看到了留學時與她相戀的英俊少年的照片。
少年仍舊那般英俊,臉上多了幾分沉穩,他站在窗口,窗外是埃菲爾鐵塔,還有一輪圓月。
賈小姐的心仿若多年前那般,砰砰的跳着,她浏覽着采訪內容,了解到,少年已像當年承諾她那樣,在美國安家立業,成為一名策展人,與衆多藝術家相熟,此時更在巴黎策展,他仍舊單身。
有那麽一瞬,賈小姐很想知道,少年是否還記得她,是否還記得月亮一般的她。若當年她不離開少年,那如今是何場景?她盼着少年記得她,挂念她,又擔憂少年聽說關于她的消息,畢竟她已不是當年的明月,她已淪為京中笑談。
而最讓賈小姐震驚的消息,是甄小姐。
那是在一場酒會上,她無意間聽附近人聊起,便偷偷駐足傾聽。
那人說甄家小姐要回來了。
旁人發問,她大着肚子跑了,如何敢回來?
那人解釋,甄小姐懷着孕去了英國,拿到學位後,便帶着女兒去了香港,在那裏的女子大學教書,事業紅紅火火,頗有作為。就連北京這邊兒知名的大學,也在邀她前來講課。
旁人又問,那她家裏能容她如此抛頭露面?
那人笑答,甄小姐早就在各大報社上登了那封休書,還有她和她爹斷絕父女關系一事。到底時代變了,如今啊,他們舊時代那套,不時興了,眼看着要敗落了,他們這些老頑固也學會開明了,甄老爺不僅否決了斷絕關系一事,更是破格,在族譜上單開一頁,加了甄小姐的名,還聲稱甄小姐的女兒不是外孫女,是跟他姓的親孫女兒。
旁人嘆,并非時代變了,而是人心向來如此。
那人道,就是這麽回事,甄小姐那前夫還往甄家鬧了一趟,當年聽說是女兒,便無情的寫下休書,立即再娶,如今聽聞甄小姐過的極好,他便想起自己是當爹的了,硬是湊上去,嚷着讓女兒改姓,甚至提出,休書作廢,甄小姐還是正妻的說法。
衆人皆嘆,時代變了,女子當自強。
賈小姐一時愣神,手中的酒杯掉到了地上,玻璃破碎的聲音,讓周邊陷入短暫的安靜,但很快又喧鬧起來。
衆人再問,後來呢?甄小姐同意了麽?
那人答,怎麽可能同意,甄小姐的決心可大了,任他們吵鬧争搶,甄小姐也不會再理會了。
舊友們的消息,讓賈小姐陷入消沉,仿若所有人都有未來,唯有她,被困在賈闊少身旁,被囚禁在謊言之中,看不到未來,也不願回望過去。
這日,賈小姐看着擁擠狹小的屋子,想到名下沒有一絲資産,穿戴也都是些不值錢的,其實賈闊少母親所給的錢,是足夠他們二人溫飽的,再加上娘家的貼補,他們可以過的不差,但他們偏生瞧不起還算不差的日子,硬要打腫了臉,裝出更富有的模樣,如此,總是過的捉襟見肘,尤其是到了寒冷的冬天。
賈小姐正在沉思,咚咚咚的敲擊聲從裏屋傳來,她皺眉打開通往小餐廳的門,見賈闊少正将一副放大的照片挂到牆上。
那是多年前,刊登在雜志上的,賈小姐不着衣衫,坐在老權貴大腿上的照片。
賈小姐:你做什麽?
賈闊少後退幾步,滿意的看着牆上的照片,此刻,這面牆上挂了三張照片,一張是有老權貴簽名的洛神圖,一張是在洛神圖前,老權貴與夫妻二人的合影,第三張便是剛剛挂的這張。
賈闊少:老板說,要請先生和先生的朋友們吃飯,多好的事兒啊!都是咱的熟人兒。這可是咱們的好機會啊!
賈小姐:他們要來?
賈闊少:嗯!都是老板生意上的事兒,咱也不便多打聽,我媽說了,這次咱們好好表現,要是接待的好,老板肯定會重用我們。
賈小姐心有不願,卻開不了口。她立在走廊,看到對面的鏡子,這是近幾日新買回的半身鏡,卧室無處安放,便臨時放在了餐廳的邊櫃上,那鏡子正對着走廊。
鏡子裏的人,那麽陌生。
賈小姐不敢相信的看了看走廊上的照片,又轉頭看向鏡中,鏡中的自己已完全變了模樣,許是青春光環消退的原因,貧窮和疲累表露無疑。
她忍不住走近鏡子,摸着臉頰,她不願相信,自己已變成鏡中模樣,為轉移注意力,她的眼神看向一旁,正巧,邊櫃上放着今日的報紙。
賈小姐抓起報紙,正看到上面刊登着皇妃文秀正式與溥儀皇帝離婚的消息。她的心中突感迷茫,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沒有得到幸福?為什麽自己一無所有?為什麽甄小姐再次擁有了一切?難道假的永遠真不了嗎?
這時,她腦海裏響起多年前父親的話語:
“婚事!婚事!你一天不琢磨婚事就不能活啊?要我看,去她娘的婚事,咱就讓女兒好好學一番事業回來,就當個男兒一樣,回來了接手家裏的生意,雖不大,卻也足夠養活咱一家三口。”
“變天了!你往大街上瞧瞧,如今的女子已不似以往,我看着,好女兒比那些敗家抽大煙的糟心兒子強上百倍千倍。”
“姑娘,你要記得,這世間就沒有省心省力的活法,大戶人家的少奶奶,面上光彩體面,誰知道關起門來,有沒有難纏的婆婆,不省心的丈夫?能往英國去求學,是個好機會,你當抓住機遇,學個名堂出來,最好再幹翻事業,待你的人生有了目标,何愁尋不到志同道合者?”
賈小姐捏着報紙,看向鏡中人,她喃喃道:時代變了!
賈闊少還在走廊,他正在給三幅照片調換位置,最終決定,将有畫家親筆簽名的洛神圖照片挂到了中間位置,他滿意的瞧着,聽到妻子在小聲嘀咕。
賈闊少:你說什麽?
賈小姐答:時代變了!
賈闊少:什麽?
賈小姐回頭,面朝站在走廊中的賈闊少,舉起手中的報紙,大聲喊道:時代變了!大清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