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愛如山岳
毅然告別·愛如山岳
“爸,我該走了。”
這一次,面對這個蒼老而深沉的男人,我終于又流露出他最深惡痛絕的柔軟。如果我是個男人,他會破口大罵,說我孬種,投身在社會底層,還他媽婦人之仁。
可在下不巧,正是婦人。于是他一肚子糟污話,愣是罵不出口。
生生沉默片刻,他點起市場上最為廉價劣質的旱煙,嗆人又難聞的煙氣裏,他聲音冷硬:“麻溜兒滾吧!”
“個糟老頭子!要是不幸白發人送黑發人也活該受罪!整整26年,你他媽藏挺深還。”
好笑的是,如今他在我面前,竭力扮“儒雅”,我卻堂而皇之當着他的面大噴髒話。但他詭異的,情願我這樣潑辣。
我認真摸索過他的邏輯,我估計是,他覺得我這樣才不會受欺負吧。
所以說,這26年來種種劫難,一半因為他縱容我任性,一半因為我和他實在太像:一樣是群體裏的孤狼,只會默默舔舐自己的傷口,卻不會在任何同類面前堕了聲勢氣焰,嚣張桀骜是永遠扭轉不了的本質。
“我不想讓你清醒的絕望,也不願讓你懵懂的渾噩。有些事情,從根上就爛透了,但總有如我當年一樣的傻子,靠一腔熱血上頭,以為自己能成為挽狂瀾于既倒的救世之人。”
這就是他背負了二十多年、甚至更為久遠的密辛。要不是我曾身陷怪誕,他确實還會把秘密帶進他老早備好的破舊棺材裏。
我生長于非常畸形的環境。
我們家領救濟金不假,但父親身上根本沒有底層窮人的氣質。并且對我的教育,既不是雞娃典型,又不是市井模式。
你要說他能寫一手充滿浩然正氣的毛筆字我都信。可他呢?幾十年如一日在扮粗魯。
時日久了,對外髒話說的自如,對內,他會刻意抖腿砸吧嘴,總之怎麽粗俗怎麽來,力求我相信他塑造的人設,認為自己是命運悲慘的小黃花菜。
可等我懂事之後,我發現和我家境相當的人,都各有各的慘絕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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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父母總有一方,吸毒、濫賭、家暴、被高利貸追債、甚至對兒女進行侵害。
這些險惡的真實,時常讓我懷疑人生。
所以,最開始針對我的,就是本該和我一起抱團取暖的這批人。
用他們的話說:“都他媽是渣滓爛泥,你裝什麽清高?!”
我曾經原話複述,父親沉默很久,然後終于不在我眼前展示他火候欠佳的演技了。當然對外是沒變的。
我當初只覺得,他可能是官方的暗樁或者卧底什麽的,被下放要求潛伏,此事涉密級別很高。
無他,他不裝的時候,軍旅氣質太明顯。名副其實,鋼鐵一樣的男人。
直至我成為某人的容器,帶着瀕臨崩潰的精神回家,他當即變了臉色:
“這就是你所謂的絕地反擊?你他媽去了什麽地方!”
那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他當我面飙髒話。
我只好一五一十老實交代。我在尋求幫助,我心裏非常清楚,當時的我,完全無法自救了。
然後他面黑如鍋底,只留下一句:“家裏等着!”
接着消失了足足七天,給我帶回一個地址:“你是我女兒,我知道你不會甘心。要想翻盤,去這裏賭命吧!”
他開口的時候,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片衣服布料不洇着褐紅血跡,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我直接傻在當場,不亞于又經歷了一次和怪誕的對決。
見狀他暴躁的怒喝:“別給我婆婆媽媽叽叽歪歪!該你知道的,活着回來,你自然會知道。時間是我拼老命給你争取來的,不然咱家整整齊齊一起等死吧。”
這種極端的話,那時最有奇效。于是我,就在大半年之前,帶着滿腦子某人不情不願的腹诽,和“敵方內鬼”,展開了一場瘋狂的賭命游戲。
好在,我最後還是賭贏了。
邏輯。
還是邏輯。
我終于回想起,很久之前,父親和我之間那段完整的對話:
“父親,你太看重邏輯,但很多事情,不是邏輯就能做到的。”
“就是你們年輕人所謂的,同理心,共情?”
“嗯,你姑且就這麽認為吧。”
“欣欣,不,你不需要共情。要想賭贏,只有邏輯!”
一語成谶。
此後我終于知道,天災,官方早有預料,甚至鬼怪,官方也不是一無所知。可他們寧願強撐起一種虛假的太平、一股虛僞的尊嚴,也無法承認作為人類這個群體的渺小和無能,這等于否定自我存在的價值。
所以,最重要的,是看起來強大的體面。
然後背地裏,讓軍方的愣頭青,用血肉之軀和報國之志沖殺在前。
贏了,保住了面子。
輸了,那便深深掩埋真相。
畢竟,清醒的絕望,在上位者看來,不如渾噩的無知。
至少,末日真正降臨的那刻,人類是體面的。
簡直放他娘的狗屁!
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真想幹脆就滅世算了!
面對侵略戰争,我方未戰先降,幾次不成規模的失敗,就直接因為對無知的畏懼被敵人吓破了膽,然後還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我這不是跪了,是在維護全人類的尊嚴!
再沒有比這更傻逼的事。
如果你們沒有骨氣,不好意思,我膝蓋軟不了一點!
大不了魚死網破,全部毀滅!
這他媽才叫體面!
所以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的選擇和半生的煎熬。
他愛我,所以不忍告訴我真相。但也正因為愛我,所以不願我活成溫室裏的花骨朵。
我從小到大鬥獸場一般的生活,完全是他刻意且精心的布局,為的就是有一天,我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氣。
可他沒算到,他成功的方式,是這樣揠苗助長的慘烈。
在他長遠的計劃裏,得等我成家懷孕産子後,才會進入他靠人脈鋪設好的“新手村怪誕”,給我一場印象深刻的教學局。必要的話,用孩子和老公激起我抗争的兇性也可以。
畢竟,他深惡痛絕我的善良、稚嫩和軟弱。他無法不做最壞的打算。
實際上,他失策了。
怎麽說呢,他貌似嚴父實際慈父的“女兒奴濾鏡”實在太厚。
我比他想象中心髒百倍,都是人性和職場磨出來的。在他面前張牙舞爪,何嘗不是讓他有所安慰的僞裝。
他苦難半生,如果發現,我這僅存的希望,絕沒有他想象中那樣純白無暇,不知會不會是那根能徹底斷絕他生機的稻草。
好在,此刻我們終于對上了思維頻道。
幾天之前,布局我順利回歸大廈,就出自他的手筆。
他直面那幾位和他一樣滿眼風霜、心如死水的老戰友們,極為堅定的開口:“我知道,你們必然都為自己的兒女安排了後路。我相信你們的手段和人脈,對不起,我現在要求你們信息同步。這是軍令,多餘的話,我不必說,你們知道我的脾氣。只一點,希望你們能考慮清楚。你們幫她,就是在幫當年的我。”
最後所有被他找上門的老戰友,都毫無保留的交代了他們藏在心裏最深處的底牌。
我問父親:“你到底憑什麽說服他們對抗人性?”
父親說:“憑當年,過命的交情。”
實在是,太他媽言簡意赅了。
我走到今天,甚至能有資格上桌對弈天災,每一步都有父親的影子。
所以他知道,這次我一去,是真的很有可能屍骨無存。
他确實不需要我再給多餘的安慰。
用他的話說:“你最好別和政客似的長出一副叫人作嘔的嘴臉。”
這時候,該表達些什麽,作為我和這個又臭又硬的老男人之間,最後的告別。我想了想,還是溫聲開口:
“好啦,放心,現在沒人不跟我的。您鋪墊了那麽多,不就等着這一天嗎?安心,我是誰,你崔将軍的種啊,這車,我倆翻不了。哦我戰死的話,确實也不算翻車哈,你心裏肯定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