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白色科尼塞克在賽車場上繞圈奔馳,速度極其迅猛,一走一過帶起一片翻飛的煙塵,可留下的車轍印卻十分整齊,一圈壓一圈,一點多餘的彎折都沒有。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YL車隊初任隊長,已經退役了的天才賽車手,初堯。
甚至不用和門衛打招呼清場,岑陽市誰人不知他初堯的名號,向來,只要他在場裏,沒人敢進來搗亂。
加速,過彎,再加速,再過彎。
黑色車轍印排列出一種近乎變态的美感,車輪飛速擦過地面在這寒冬時節燃起一片火辣熱氣,車裏的人卻只是單手握着方向盤,眼神裏摘幹淨了雜餘情感,盯着眼前那一方光亮,腳下油門踩的愈發用力。
初堯喜歡賽車,一是喜歡它的驚險刺激,二是喜歡賽車急速行駛時那近乎失重的輕盈感。
飄飄然的,仿佛他自己也要飛起來了一樣。
數十圈跑過,初堯依舊單手掌控方向,速度卻越來越快,眼看就要跑出他測試時的最大速度。
他一手緊緊抓着方向盤,一手深深搗進胃腹裏。
單手不利于穩定性,他比誰都清楚,不是他故意耍帥裝酷,而是他根本騰不出另一只手。
惡心,反胃,晚上空腹喝掉那兩杯牛奶此刻在被切掉了四分之一的胃囊裏翻江倒海,有一句話是真的,他晚上确實沒吃飯,他口味挑剔,李阿姨悟性并不高,前幾天還能忍着吃下,最近實在是看着那一盤盤色澤寡淡的菜無從下口。
胃痛越甚,他捅進腹中的手臂越深,腳下的油門踩的越緊。
他心中煩躁的狠,許多事許多話一遍遍的重現在他眼前,今晚,婚禮,再回溯到表白之夜,初見,車禍。
往事像是在過電影,他想着臨君屹那副姣好面容,一邊斥罵道那麽好看的人怎麽能說出這麽傷人的話來。
沒道理,真是沒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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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發動機的轟鳴響徹天際,圍欄上趴了一圈隊員,個個看着自家隊長在場上發飙急的直跺腳,這種情況他們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初堯知道自己再也開不了賽車那晚,一次是和臨醫生表白失敗。
這又是……
隊員們不住猜測,不會是臨醫生不幸意外身亡,自家隊長做了鳏夫吧?
冷汗逐漸浸濕耳發,初堯皺了皺眉,在又一波痙攣降臨之際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過了個漂亮的彎,而後在心髒愈發嚴厲的抗議下減了速度,滑了幾圈後停在賽道結尾。
賽車手略帶狼狽的沖出車門,踉跄着跑到賽道旁,跪在地上狂吐不止。
操……
初堯邊吐邊罵。
知道的是他胃病太甚經不住高速,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自己把自己開暈車了。
真他娘的丢人。
胃囊抗議他暴力壓制的行為,一下一下鼓動着,又驟然縮緊,像是有雙常年幹農活的粗糙老手在上邊剮蹭揉捏,初堯吐的滿頭臉的汗,雙手緊緊掐着緊身沖鋒衣,眼尾重新變得猩紅,臉色卻越來越白,慘的比月光還令人憐惜。
隊員們看他出來了一股腦的從看臺上沖下來,見他吐的兇,趕緊遞了水過來。
“咳咳…咳…呼……”初堯被口水嗆的嗓子發痛,好不容易順過來了氣,灌下兩口礦泉水才把咳意壓下去。
他靠坐在一邊,撐着混沌發脹的腦袋問:“你們怎麽都在這?”
“何老給我們打電話說你又瘋了,我們幾個就都過來了。”
“是啊老大,不會是臨哥出什麽事了吧,上次見你瘋成這樣還是……”
“閉嘴!”初堯紅着眼罵過去:“再提他我載着你去開盤山公路。”
初堯技術好,彎道不減速,每每擦着邊甩過懸崖峭壁,主打一個看着驚險,坐車更驚險。
被他帶上盤山公路的人就沒有一圈下來不吐的。
吐過一陣胃裏倒是松快不少,不似之前那般冷硬悶脹,只是刀割似的痛依舊劇烈,初堯最怕疼了,只是從前他不敢說,說了就等于有一個弱點暴露在人前,說了就等于他會被随時拿捏。
說起來,只有臨君屹知道他怕疼,或許也是以為這個,什麽事都要做第一的臨大醫生,在他面前心甘情願做了下位。
但是他今天竟然那樣用力的按自己的傷口!
初堯突然給了自己一嘴巴,胸腔猛的一縮,心髒翻了好幾個面似的在腔子裏滾動,惹得他含着胸下意識想要咳嗽。
真不争氣,他在心裏罵道,這時候都要想起他臨君屹!
咳嗽向來分兩種,一種是被病毒感染時嗓子劇痛的咳,一種,在初堯身上便體現為,由心髒驟然收縮引起的悶咳。
旁人聽不出兩樣,只有他知道其中緣由。
隊員以為他是見了風,扶起他想要往屋裏走。
“先進屋吧老大,你總在這坐着也不是個辦法,就算是……就算是你要帶我去盤山公路我也得提,人死不能複生,就算臨哥沒了老大你也得好好活着啊,你可不能想不開啊老大!”
那人抱着初堯胳膊就要哭,被他捂着嘴憋了回去。
初堯瞪着雙眼恐吓道:“再咒你臨哥?我現在就帶你上山你信不信!”
幾人這才反應過來,“沒死啊……”
初堯捂着腦袋只覺得頭大,他胃疼的心煩,實在是沒時間和這幾個笨逼多費口舌。
“有酒嗎?”他啞着嗓子問:“要度數高的那種,越烈越好。”
初堯只好抽煙不喝酒,這習慣隊裏誰不知道,現在隊長竟然破天荒的要酒喝,不對勁,很不對勁。
老二留了個心眼,編輯好一條短信給臨君屹,不過沒點發送。
“何老那或許會有。”老三撓撓腦袋說:“老爺子愛喝五糧液,度數高不高不知道,不過老大你……”
“你拿來解饞足夠了。”
他們老大是個一杯倒,隊裏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你們幾個回去嘴給我封嚴實了。”初堯拄着膝蓋站起身子,挺了挺彎的發痛的腰杆,臉抽抽的像張被揉皺了的紙:“要是讓我發現誰給臨君屹報信,我挨個拉你們上山練彎道!”
呸!初堯側頭啐了一口,遠去的背影像個猴急的跳蚤。
“我再他媽提臨君屹我就是狗!”
車窗不時灌進來凜冽的風,白色超跑在繞城公路上一圈一圈的開。
一百二十邁的車速對他來說不算快,如果說剛剛是在氣頭上引爆炸彈,那麽現在就是借着爆炸後餘波一遍一遍吹走自己亂糟糟的心情。
初堯加滿了油,他打算在這裏開上一夜。
裝病?撒謊?呵,他初堯向來不擇手段,要是真想幹成什麽事,大可不必用這樣彎彎繞繞。
所以到底是為什麽呢?
風從車窗進來吹走鬓角虛汗,他依舊單手握着方向盤,左手虛虛搭在腹部攏着,放任那不聽話的器官在皮肉下面一下一下的跳動。
他怕疼,但接受度很好。
說白了就是敏感度極高,但适應能力太強,當疼痛超過某處閥值以後感官逐漸麻痹,把難忍的痛當成常态。
唯一的好處,是別人看不出絲毫端倪。
初堯時不時悶咳,車速不自覺降了下來。
他左手向上又撫上胸前傷口,不輕不重按了一下。
“唔…咳咳…”
他的心髒裏安裝了一截人造血管,代替原本爛掉的那節,承載血液,跳動,循環。
是了,是臨君屹親手剖開他的胸膛,親手縫進去的血管。
撲通!
絲滑超過一輛貨車,車速徹底降下來,初堯眯着眼弓着身子,感受着胸腔物件不規則的跳動,
半張着嘴倒氣。
撲通!
冷汗滴進眼睛,鹽漬刺激的他幾乎睜不開眼,他一手換擋,一手揪着胸前襯衣,想要緩解心窩處傳來的刀紮似的銳痛。
撲通!
超跑歪歪扭扭停在路邊,雙閃在夜裏亮的晃眼,初堯額頭頂着方向盤,一手不停錘着胸口,大口大口換着氣,卻還是覺得不夠,哪怕寒風從車窗貫穿車體,哪怕他将風衣拉鏈全部拉開,他還是像呼吸不到氧氣。
“唔…唔…啊……”
嗓子像是拉了風箱……
……
心跳驟然偷停的時候他幾乎失聲,緊閉雙眼張着嘴,唯一一句□□被掐斷在嗓子裏,只剩下點氣音,握着方向盤的五指因用力變得發白,失血。
月光淅淅瀝瀝灑在他瘦削慘白的側臉上,映出一片晶瑩的汗。
他知道為什麽了,為什麽他變得扭扭捏捏,一句話拐了八百個彎都不肯說到點子上。
因為那是臨君屹,他這輩子最向往,最在乎,最想占為己有的人。
不管他想不想承認,他在臨君屹面前就是會變成最初那個不聽話的小孩,那個在孤兒院裏,把自己折騰出一身擦傷只為了能多博得一點關注的小孩。
那時的他喜歡護士姐姐,因為她溫柔,他喜歡孤兒院裏的大哥哥,因為他仗義,可是孤兒院裏的孩子太多了,多到他捧着一顆赤誠鮮活的心也換不來一點關注。
“呵……呵哈哈哈哈哈……”
初堯想到這裏又笑,一笑牽動着胸腔腹腔一齊絞着疼,疼的他眼眶直發酸。
他全身像是被水洗過一般,狼尾順從貼在耳後,面上早就沒了血色,嘴唇幹裂發紫,在茫茫黑夜裏,像個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的,狼狽的鬼。
他只是想讓臨君屹再關注他一點,更在乎他一點,在一起這麽多年,初堯努力扮演者上位者強大又堅強的形象,他努力想做臨君屹的依靠,但他從未說過,事實上,他安全感卻缺失的可怕。
其實他就是個孩子,而已。
“傻逼臨君屹……”初堯皺着眉頭在方向盤上錘了一下:“你他媽就是什麽都不懂!”
他想哭,但他是沒有眼淚的。
他的眼淚只能對着一個人流。
初堯緩了口氣空出手摸了摸放在副駕駛上的酒,嘆了口氣又放下了。
喝車不開酒,開酒不喝車。
他可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初堯緩緩發動了車子。
胃囊随着他的情緒收縮着,吐幹淨了那些牛奶只剩下胃酸,此刻一陣陣往上翻着酸水,引的他嗓子也像是灑過沙子,幹澀難忍。
他歪了歪腦袋,收拾好一身狼狽,和那些潮水般湧出來的情緒。
酒,還是回去再喝吧。
他悵然道:“他臨大醫生忙得很,我又何必自找沒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