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爸。”即使八年沒見,我依舊熱情不起來。
“今年怎麽回家過年了?”他把煙花放到地上然後拍拍我的肩膀。我頓時感覺被他拍完的肩膀僵硬的一碰就碎,很不舒服。
“工作不忙,回來看看你。”我搪塞着,關于這過去的八年光陰我只字未提。
“行啊,行。看一眼少一眼啦……”他突然感慨起來。
我沒有理睬他的抒懷,而是自顧自地說着:“給你買了酒和水果。”
“爸不要了,你留着吃吧。”他不自然地撓撓頭,順勢撿起了地上的煙花,“咱爺倆放煙花吧!”
“什麽叫我留着吃,都是給你買的。”
“我用不着了,吃了也沒用。”
“吃進肚子裏的都沒用?那你說什麽有用?”
“你能常回來坐坐就行,我去年被查出來了病,就那個艾滋……”他的聲音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越來越小。
“你說什麽?!”我震驚地看着他,手裏煙還沒抽完就被我扔到了地上。
“哎呀,你小點聲,別讓鄰居聽見了。”
“你……”
我們沉默良久,挺尴尬的,好在他突然開口:“留下來一起吃個年夜飯吧……我這病不傳染的。”
“不了,不是嫌棄你,本來我也是準備看一眼就走。”我把臉別過去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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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這麽忙啊……”我爸他一直認為我不回家是因為工作忙,因為我從小到大逃避回家的理由都是“我忙”。畫畫忙、學業忙、工作忙……在我爸心裏,我比他約炮都忙。
“你這病得治,錢不夠告訴我。”我不知道治好這病需要多少錢,也不知道這病能不能治好,但是我打心底并不逃避這件事。
“治不好了,我對你和你媽都有虧,這是我應得的。”
我悄悄皺起眉頭直感惡心,真搞不懂他怎麽突然道起歉來。大概是人到晚年,發現妻子和子女都不在身邊所以感到孤獨了吧。就像我也一樣,如果江修不離開我的話,我或許從來都沒覺得過江修有多好,多無可替代。
“你不用說這些,我和我媽都不可能原諒你。東西你留着,年後你趕緊去看病,別耽誤了。”我把東西遞給他,他不肯接,我索性直接放在地上。我不想做一個沒禮貌的人。
臨走時,我爸執意在我兜裏塞了50塊錢讓我打車用。
“你自己留着用,我有錢。”
“你留着,你留着,用爸給你的錢打車。”
雖然我爸懷裏抱着一堆東西,但他依舊堅在路口陪我站着,直到我上車為止。我不急不慢地跟在他身後,右手插在兜裏握着那張皺皺巴巴的50元紙幣,看着他佝偻着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向往來的出租車司機招手,那一瞬間我真心覺得他老了。
我坐在副駕駛上始終不敢透過後視鏡看他,即便我知道他會一直抱着那捆煙花站在風雪交加的路邊一動不動地看着我離開。
有一個得艾滋的爸和一個時不時就被扇耳光的媽。我真不知道自己應該以怎樣的心情繼續生活下去。我想哭,從聽到我爸說自己得了艾滋病的那一刻起就想哭。但是我必須忍住,因為他不值得可憐,這是他背叛家庭應得的報應!我雖然恨他,可他終究是我爸啊!養了我那麽多年,供我讀書,供我畫畫,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
如果他也死了,就真的沒人記挂我了……
也再沒有人盼着我回家過年了。
回到家後,我衣服和鞋子都沒來得及脫就撲到沙發上躺着。我實在太累了,身體累,心更累。
我剛準備打開手機看看幾點了,就聽到一陣敲門聲。我拖拖塔塔地走過去打開門,是隔壁那個罵我的老太太。
“咋了,大姨……”自從江修在廣場上和她對罵之後,我看見她都得繞道走。
“啊,那什麽。你家那個求我每年除夕把年夜飯剩的餃子送給你一點,他說你不會包餃子。唉,那有送人剩菜剩飯的道理?我把這剛出鍋的餃子都給你打包過來了,你趁熱吃,不夠再找我哈。這個裝餃子的盆你用完給我送來就行。餃子你随便吃,但是這盆得給我,咱家就這一個盆了。”
我那一瞬間感動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一個勁地“謝謝,謝謝”。
老太太又跟我說,她女兒去年夏天結的婚,所以她去年春節是去女兒家過的。正好趕上今年年初她的小外孫子出生了,所以就準備年後搬到女兒家幫忙帶孩子,以後就不再回來了。
“你這屋裏怎麽這麽暗呢?”她一邊把盆遞給我一邊說着。
“我也是剛回家。”我接過這盆來之不易的餃子。
“你家什麽東西壞了?這麽熏人?”
“啊,是嗎?應該吧,我剛到家,不知道啊……”我慌張地想趕緊關上門。家裏的衛生工作一直都交給江修做,我也是最近這一年才開始接手這項工作的。或許是我做的相當不到位吧,不然怎麽會有異味呢?
我擔心對方會覺得我是一個不講衛生的男同,因此簡單寒暄幾句後就把門關上了。
我脫下大衣重新坐回沙發上,拿起一個餃子就塞進嘴裏,很燙也很香。我好久都沒吃過正常的餃子了,江修也是。他和我說過,他的媽媽不會包餃子,繼父從不做飯。趕上他媽媽下班很晚的時候,繼父就買速凍餃子給他吃。
我又想起了和江修一起包餃子時的趣事。如果當初沒有和他分手,也許我們現在……餃子越吃越鹹,我越覺得鹹就越往嘴裏塞。直到嘴裏再也塞不下,我便捂着臉依偎在沙發上。我哭到快要窒息,壓抑了很久的情緒在這一刻終于爆發了。
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什麽遲遲忘不掉江修。因為他曾經來過,也從未離開。
一枝生長于花盆裏盛放在牢籠中的虞美人,從它種進溫室的那一刻起便是永生。
我想起身去拿藥,可是我突然覺得一天到晚瘋瘋癫癫的也不錯,起碼我發病的時候還能依靠産生的幻覺看到江修,從而舒緩我這份壓抑在心底的思念和自責。
如果做一個正常人的代價是永遠見不到自己最愛的人,那我寧可從此神志不清,亂說胡話,被千夫所指。
我和江修都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可是只要我們在一起,哪怕堕入地獄也會覺得安心。我沒有離開江修的勇氣,因為我害怕一個人面對未知和死亡。
這世界上最意難平的事并不是愛人的離去,而是他恰好在你不懂愛的時候離去,卻正是他的離去讓你懂了愛。愛情周而複始終究是一個人先去,餘下另一人思考。結果無論怎麽樣,我們都會反複地陷入愛情,然後再反複地權衡利弊。愛以周期為單位,因此才生生不息。
我淹沒在自己的眼淚中,然後疲憊地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身子好像墊着什麽。等我撐起來細看,居然是江修!我能感受到他呼吸時身體的一起一伏,而且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黑影!我看着他這張秀氣的臉,一點也想不起來shi檢報告上的描述。
江修穿着白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褲,和我趕走他那天穿的一模一樣!
“你醒了?”江修睡眼惺忪地看着我,輕柔地笑笑。
“我,我睡着了?”
“嗯,鬧了那麽久以後就開始呼呼大睡。”
“張姐呢?”
“什麽張姐?誰又成你張姐了?”
“真的是我……我是一直在睡覺嗎?”我激動地從江修身上坐起來。
“嗯,從你自己絆住茶幾摔倒以後一直睡到現在,這都快下午了。”江修也順勢坐起來,不過他一直摟着我的腰。
“你打我一下!快,打我一下!”我害怕這是又一場耍戲人的夢。
“你……你這是睡蒙了?”
趁江修還沒反應過來,我擡起手“啪啪”給自己扇了兩個很響的耳光,疼得讓我的臉和大腦感覺有點發麻。
“诶诶诶,你幹嘛?!胳膊還沒好呢,怎麽就開始自殘了呢?”江修忙拉住我的手。
“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我驚喜地瞪大眼睛看着江修,這種貌似久別重逢的激動裏融彙着不可比拟的幸福。
“早知道就不讓你睡這麽久了,瞧瞧你,都睡成傻子了。”江修捧起我的臉笑着嗔怪道。
我開心地看着江修傻笑,就好像我自己死而複生一樣開心!江修的身上依舊是那股淡淡的紡織品的氣味。我感受着他掌心暖暖的溫度,這一切都是那樣的溫暖、熟悉、安心。
太好了!還好都是一場夢!
平靜後,江修給我揉着酸疼的胳膊,而一旁的我則是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的臉,把他看得幾次三番紅着臉回避我那赤裸裸的視線,江修難得這般腼腆。我實在是太想他了,這一場夢仿佛是逼我自己孤獨地走完兩輩子那麽長!
“以後可不可以讓我死在你之前?”
“又說胡話。”江修別過頭笑着。
“沒有!我很清醒!我是認真的!一個人孤零零的滋味太難受了!我不想再承受第二遍了!”
“什麽時候就你一個人了?我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江修回過頭看着我,漆黑的眸子如無盡的夜色般深沉。
我深吸一口氣:“是這樣,我夢到你殺了人,然後又自殺了。”
江修詫異地愣了片刻後開始狂笑:“太離譜了吧!”
看着他捧腹大笑,我也跟着笑得前仰後合的,我感覺自己好久都沒這樣笑過了。
我跟他講這一晚上我夢到的一切,講到我倆的動情之處時,我模糊地感覺他的眼睛裏也同樣泛着水光。
“大概因為是一場夢吧,所以等我現在醒來了,有些情節也記不清了。不過總體來說還是很有邏輯的一場夢。唉,這個夢簡直太難得了!我想把它寫成一部小說,就叫《愛以周期為單位》怎麽樣?”
江修打了一個響指:“好啊,我給你畫插畫!”
“可是我把你寫死了诶,你不生氣嗎?”我疑惑地看着江修,感覺他還挺開明的。
“別說是寫死了,哪怕真的讓我去死,只要你開心,我都願意。”
我聳聳肩沒接話,強笑着揉揉他的臉。
心疼。
“對不起啊江修,都怪我太自以為是了……如果我倆之間再發生什麽矛盾,一定要溝通解決,我知道錯了。”
“你別這麽說啊,其實我也有問題。”
我突然想到,江修撕心裂肺地扯着衣領向我訴苦的那天晚上。那副可憐的模樣深深刻進我的大腦,哪怕現在回想起來,依舊感到既心疼又自責。我慢慢地湊過去翻開他的衣領,那一條條觸目驚心的傷疤映入眼簾,我感覺自己的心正在一陣陣酸楚中抽痛着。
“是我弄的嗎?”
“左邊嗎?”
“左邊?右邊?呃……這還分左右嗎?”那痕跡覆蓋範圍很廣,脖頸兩側都是。
“哦……不是你,是王辰弄的。”
“王辰是誰?”我擡頭看着江修。
“我繼父,他一喝酒就拿那個帶釘子的木板打我。”
我輕輕地觸碰着他的疤痕,“疼不疼?”
“不疼不癢的。”江修笑眯眯的,仿佛從未感受過痛苦一樣。
“我好希望所有帶給我們傷害的人都能遭到報應。”
“總會的。”
我倆相視一笑,多年以來積壓在彼此心底的傷痛和矛盾在這一刻也全部被我們遺忘。偶爾生活中的不公确實讓我們回天乏術,看似扭曲且變态的詛咒在此時也變成了唯一的慰籍。
“松奇,我想抱抱你。”江修向小貓一樣勾住我的手然後用臉蹭着撒嬌。
我感覺心髒跳得厲害,紅着臉靠近江修并抱住他,江修也順勢把我摟進懷裏。我緩緩閉上眼睛沉浸在這片溫柔鄉,江修的擁抱溫暖又踏實。我貪婪他的氣息,擔心他像雲霧一樣散去,因此收緊手臂希望能将他揉進我的身體裏。江修也是如此。
可惜過了好一會兒,我看不出他有任何要松手的意圖。
“今天怎麽這樣黏着我?”
“我不是答應過你嘛,最後一定擁抱你。”
天空早已放晴,我卻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