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蟬鳴褪,豔陽止,夏去秋來。
風吹窗聲,雨滴階聲,淅淅瀝瀝。
元綠姝頭靠在窗邊,靜靜聆聽窗外雨打芭蕉聲,餘光忽地瞥見右手腕,不由想起三個月前那沉甸甸的重量,畢生難忘。
回憶這幾個月來的辛酸、無奈、折磨......
無人知曉,元綠姝的心路歷程。
那日後,與她預兆相反,賀蘭敏收起鏈子,也沒再捆她,帶着她回到寝房。
他又是那個溫柔郎君。
元綠姝又回到原來處境,待在屋子裏。
好在不是那個可怕的暗室,倘若要她日以繼日面對自己的畫像,她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變化,總歸會出些問題。
賀蘭敏照舊偏激。
元綠姝看似平靜接受事實,實際上,她心裏遠沒有表面的冷靜自持。
自此,元綠姝就像是被遺忘在賀蘭府,沒有人關系她的死活,孤立無援,除了賀蘭敏。
賀蘭敏根本不給元綠姝任何機會接觸他人,他的控制欲越發濃,像最烈的酒一般,熏得元綠姝幾欲昏厥。
妙凝消失了,慧湘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古板寡言的婢女和婆子。
沒有人同她說話,除了賀蘭敏。
不談把她關在屋裏,賀蘭敏對她很好,他似乎開始熱衷于一個游戲,努力讓元綠姝喜歡他。
偶爾,賀蘭敏會同她說周氏和元若菱的近況。
元綠姝聽着,暗地告訴自己,撐下去。
從第一次低頭起始,元綠姝便舍下所有顏面與天真驕傲。
她學會曲意逢迎、為自己争取利益、學會軟話謊言、學會更好收斂情緒,學會鼓勵自己、自我欺騙......
當說伺候賀蘭敏這方面,越發“得心印手”,愈發“游刃有餘”。
她硬生生把自己內裏打造得無堅不摧,如銅牆鐵壁。
元綠姝不是沒想過辦法,間或的反叛心理甚至叫元綠姝産生與賀蘭敏同歸于盡的念頭。
想要在夜裏賀蘭敏安眠時把簪子刺進他的脖子,鮮血噴湧,血流如注。
但這種念頭只是一掠而過,她很快放棄。
得不償失,害人害己,到頭來受罪的還是自己。
何況她還有軟肋在賀蘭敏手中。
這是元綠姝永遠的痛。
沒有萬全之策,她只能暫時什麽都不做。
但這一次,深知自己軟弱無力的元綠姝沒有被消磨掉鬥志。
她時時刻刻堅守自己的初心。
只是有時候,她會突然緊緊盯着手裏的木劍,想象長劍輕盈薄透,如游走射蛇龍,劍光閃爍,刃如秋霜。
她握緊劍柄。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晚元綠姝做了一個痛快的夢。
夢裏她手中劍尖綻放朵朵血花。
她險些手抖扔劍,可看到面目可憎的賀蘭敏時,她又死死抓住劍。
不可以害怕。
賀蘭敏很滿意這種和和美美的狀态,唯一有些遺憾的便是舞。
因着沒有舞師教導,元綠姝便暫時擱置了學舞。
後來,賀蘭敏不甘心,便親自下場教,只是效果甚微。
于是他不得不放棄讓元綠姝學習輕盈柔美的綠腰舞,改為教元綠姝輕捷利爽的劍舞。
這麽一教,便學了三個月有餘,元綠姝很有天分,學得很快。
也多虧賀蘭敏,元綠姝重拾早年丢棄的舞蹈,也找到了發洩的方式,致使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裏仍然能保持不屈服的心态。
這幾個月的日子恍若一場荒誕可怖的夢境。
竟然與賀蘭敏相安無事度過了三個月。
臨近中秋,賀蘭敏下值回來,崔氏找他說了些話,是關于元綠姝。
元綠姝“病”了這麽久,也是時候痊愈了。
崔氏不想管賀蘭敏的事,無奈賀蘭浔叮囑,她只好找上賀蘭敏說上一說。
賀蘭敏只笑着應付過去。
見狀,崔氏道:“你去書房尋你父親。”
賀蘭敏去了書房等賀蘭浔。
未久,賀蘭浔過來。
一直以來,他都醉心官場,和家人私下交流很少。
他滿意賀蘭敏這個兒子。
是以對賀蘭敏的家事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現在他把自己妻子關在院子裏,還關了這麽久,人影都見不到,成何體統?
不知分寸,委實叫人诟病。
倘若賀蘭敏所作所為被外人知曉,被大肆宣揚,縱是不死也要掉層皮。
更遑論仕途高升了。
賀蘭浔決定插手,他單刀直入:“你日後承我位,後宅必定是要幹淨,不然被言官們揪住把柄,他們便會像瘋狗一樣肆意彈劾你,屆時何談高官俸祿,振興家族榮耀?”
賀蘭敏笑着不語,他對這些完全沒有興趣。
“你适當收斂一點,別把人給搞消失了,到底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帶她出來見見世面,往後也能幫你一二。”
“父親教訓得是。”賀蘭敏謙和道。
賀蘭浔與賀蘭敏說了父子之間推心置腹的話,便放賀蘭敏離開。
賀蘭敏跨出門檻時,賀蘭浔提醒道:“你也弱冠了,成婚這麽久,該有個孩子了。”
賀蘭敏挑了挑眉,邁動步子出來。
結果正好碰見在牆角偷聽閃躲不及的賀蘭芷。
“是你吧。”賀蘭敏稍加思忖,定定注視自己這個愛管閑事的妹妹。
賀蘭浔對後宅之事并不熟,崔氏也不可能多嘴。
那就只有現在人贓俱獲的賀蘭芷了。
賀蘭芷抖着腿,壯膽道:“阿兄,你實在過分,怎麽可以把嫂嫂關這麽久?”
賀蘭敏微微眯起眼睛,沒有說話。
他在想,賀蘭浔說得也對,他是時候帶元綠姝出來,畢竟在他心裏,他和元綠姝可是長安城感情最好的夫妻。
反正長安城內沒有與他作對的人,沒有了明面上垂涎觊觎元綠姝的人。
最主要的是禹王。
賀蘭敏勾起唇角,笑意漸深。
上次雖說沒殺掉,但姜欽玉不會好過。
當然,賀蘭敏自己亦受了重傷,調養半月才堪堪好轉,也導致他接近半月沒與元綠姝行.房。
也許是姜欽玉的出現,一下子拉開賀蘭敏心中一道閥門,致使他現在克制不住欲.望,總想着和元綠姝纏.綿。
像是進入發.情.期的野獸。
從前,比起那檔子事,他更喜歡逗弄元綠姝情緒,是以,剛成親那會,兩人堪稱純潔。
禹王,姜欽玉。
這三個月,禹王的部下也給他招了不少麻煩。
不過,比之他醉卧美人懷,禹王處境可不好,漫天黃沙,席天幕地,估計現在正在浴血奮戰?
不曉得會不會死。
中秋佳節。
在這一日,長安城沉浸在一種凄美又歡悅的氣氛中,很多鋪子早早關了門,趕着回家過節,靜待花好月圓。
有人能和家人吃月餅拜月賞月,有人遠離故鄉,只能賦詩,一寄相思情切......
而皇城之內,天子遵循習俗禮度,在祭壇祭月,誦讀祭月祝文。
儀式結束,天子将擺設夜宴,宴請王公大臣。
日頭斜挂,璀璨金光閃爍,巍峨氣派的皇城腳下,一輛又一輛奢麗華美的馬車駛進去。
馬蹄聲不絕于耳。
窗簾微卷,元綠姝瞧見朱紅色的宮牆以及高大壯麗的城門。
一入城門,入目幽深至極,繼而雄偉古樸。
越往裏走,越是美輪美奂,只見碧瓦朱甍,丹楹刻桷,雕梁畫棟。
直直叫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
馬車裏,賀蘭敏道:“不要緊張,入了宮只管跟着母親即可。”
元綠姝面色淡淡:“嗯。”
元綠姝是頭一回進宮,對天家的敬畏在這時湧出來,緊張是必然的,不過經歷了這麽多,她可以控制住心情。
賀蘭敏補充:“你是第一次與姑母見面,她要是問什麽,你如實答就好。”
姑母便是賀蘭太後。
因賀蘭敏的關系,元綠姝對賀蘭太後沒什麽好感。
突然,賀蘭敏擡起元綠姝的腳,溫柔取下了她的足鏈,“要是被其他人聽到可不太好。”
賀蘭敏收好足鏈,放下裙子,捋平,“真不想解開。”
元綠姝則悄聲舒一口氣。
然後,賀蘭敏又急遽後悔,重新把足鏈扣上。
低頭說:“還是戴着好,鈴铛不會輕易響的。”
元綠姝蜷了蜷半截指節。
少焉,他仰頭看元綠姝,含笑。
即便穿了他認為最醜的衣裳,元綠姝的姿色照舊不減,甚而将普通的衣裳穿出不一樣的韻味。
“你就是太美了。”賀蘭敏意味不明。
“回來後給我獻舞吧。”賀蘭敏撫着她的腳踝,上回練舞時她還不小心崴到腳,好在傷得不重,修養一陣就好了。
教導了這麽久,合該品嘗成果了。
“我讓你見她們。”
元綠姝聽到自己說:“好。”
入宮後,元綠姝下了馬車,與賀蘭敏分開,作為臣子,他要先去觐見聖人。
元綠姝和崔氏以及賀蘭芷一道去見太後、皇後等人,賀蘭老夫人則帶着其他房的人。
領路的宦官帶着謙遜的笑領着衆女眷前往光順門。
路中,崔氏吩咐元綠姝老實點跟着她,說完,再沒說什麽。
崔氏不喜元綠姝,兩人見面次數也屈指可數。
礙着賀蘭敏,崔氏不敢對元綠姝做什麽,故而婆媳關系冰冷,形同陌生人。
而賀蘭芷,時隔這麽久再見元綠姝,別提有多高興了,目光一直偷偷摸摸黏在她身上。
雖然被賀蘭敏警告,但賀蘭芷覺着自己做得對。
看着元綠姝,賀蘭芷不免想起她的遭遇,一時間各種情緒翻騰。
想試着和元綠姝開口,又欲言又止。
以前自己真是個蠢蛋,就算是想吸引元綠姝注意,也不至于耍嘴皮子!
有部分女眷也朝元綠姝投來打量的視線,原因無他,皆是因賀蘭敏和元綠姝的神秘。
在長安,女子高嫁并不常見,而出身寒微的元綠姝能嫁給賀蘭敏,定是有些神通在。
偏偏她極少出現在大衆眼中,愈發勾起人的好奇心,如今驚鴻一眼,果然是絕豔姝色。
難怪難怪。
在女眷們的注目下,元綠姝到了光順們。
待太後點頭,宦官領人邁進門,去往明義殿。
元綠姝站在人群中,看到了賀蘭太後以及皇後。
賀蘭太後原是住在興慶宮修養身體,今兒端午,便從興慶宮趕到大明宮。
太後神色冰冷,不像好相與的,皇後溫婉親和,嘴邊挂着親切的笑,舉手擡足皆是優雅氣度,與太後形成鮮明對比。
太後沒有給元綠姝等人什麽眼神而是與賀蘭老夫人以及其他貴婦攀談。
衆人在廳中歇息,只待時辰一到,便赴宴。
時間一晃而過,衆人赴宴。
夜幕低垂,圓月徐升,似清雅風流的拒霜花。
秋風湧動,遺香襲來,孤高絕塵。
隐有樂聲輕響,明燭閃耀,翩翩起舞。
元綠姝小心坐下,靜靜看着桌案。
她抿唇,神思飄蕩,最近身子不舒坦。
沒過不久,賀蘭敏進殿踱步席坐。
“怎麽了?”他問。
元綠姝搖首。
殿裏躍動着細碎的談話聲。
突然,殿門外響起內侍響亮又尖銳的聲音:“聖人親至——”
周遭瞬間靜谧。
與之而來的是一陣虛弱的咳聲。
咳得有點重。
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