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當下
當下
第二天,朱越照常開店,她想讓自己忙碌,因為只要閑下來,她就會忍不住去想陸揚,昨天她接收到的信息太夢幻了,心底總有個聲音在唱衰——萬一是做夢呢?就算不是夢,萬一哪裏又出問題呢?你自己這些年是什麽運氣,自己不清楚嗎?
到中午,陸揚一直沒出現,也沒有一條微信,天空開始飄雨,像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将萬物兜頭澆濕。朱越感到冷,不安的預感出現,對自己這患得患失的德性生起氣來,果斷要給陸揚打電話,陸揚的電話剛好打了過來。
陸揚說公司突然有急事,他需要回R市處理,最晚明天晚上回來。朱越莫名有些慌,但聽到電話裏有聲音催促陸揚快出發,只說讓陸揚先忙自己的事,末了,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她會等他。
陸揚低低笑着挂了電話,朱越沒來由地覺得陸揚的笑聲有25℃,一個對人體的感知很舒适的溫度,在凄冷的降溫天氣迅速讓她回暖了起來。
随後,陸揚的行程從兩天拖成了四天,朱越心底那個聲音一遍遍冒頭對她說,看吧看吧,你舍棄了自己的願望,總是會臨門一腳,得到也會變失去。
但是在這四天裏,陸揚巨細無遺、近乎無聊地向朱越彙報了他正在做什麽:起床、開會、吃工作餐、開會、睡覺……
突然發一張盆栽的照片:我累了,我要摸下魚,我覺得這個綠蘿長得有點像你……
突然發一堆零食的照片:加班,我覺得還是你做的兔頭比較好吃……但是怎麽能吃兔兔?邪惡的人類!
突然發一張和美女在會議室背景下的自拍合照:合作公司的項目組長,那天晚上就是她給我打電話……聊工作,我的演技是不是很好呀?emoji笑臉
朱越和陸揚分開了十年時間,但朱越感覺,陸揚在這幾天已經絮絮叨叨地把他們之間的距離填滿了。朱越很有力量地把心底唱反調的聲音揪出來暴打了一頓,教育她以後要保持樂觀,相信自己,從她與陸揚重逢的一刻,命運的齒輪開始重新運轉。
四天後,陰雨綿綿的鬼天氣結束,一個大晴天鋪展開來,正是入冬前最好的日子。
陸揚中午十二點結束會議,沒吃午飯,也沒告訴朱越,馬不停蹄開了三個半小時車回S縣,想給朱越一個驚喜,“大圓臉兔頭”店裏卻是一個面相和善的阿姨。
劉然然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親朋好友三大姑八大姨,給朱越找來了一位剛從火鍋店後廚離職、還想找份穩定工作給研究生兒子存老婆本的遠房親戚的親戚。朱越耐心地教了阿姨幾遍如何使用收銀及外賣系統,阿姨上手比較慢,但洗菜拌菜做衛生這些活計都非常麻利,朱越愉快地留了阿姨下來,成為自己餐飲事業的第一名員工。
此刻的朱越正在縣郊騎車,她趁着大晴天,臨時買了一輛二手山地車,在兩邊都是田野的公路上飛馳時,太陽暖暖地曬在背上,她感覺自己正一步一步、踏踏實實駛向充實坦然過人生的目标。
然後,她就騎到了一個巨長的上坡坡底……
騎行新手朱越:……
就在朱越用一個便秘的表情、堅持大腿就算灌鉛斷掉也必須要騎上去、絕不下車推、艱難地一圈一圈蹬在上坡路上時,一輛黑色SUV從後面駛過,滴滴兩聲,和她平行,陸揚按下車窗,戴着墨鏡也眨了下眼,風騷地Say了個Hi~
此舉無疑更激發了朱越的鬥志,她不是在踩踏板,而是在踩陸揚賤兮兮的臉,硬是騎上了坡頂。
眼前是一條一馬平川的直路,非常長,一直延伸到視線消失的遠方,路兩邊是挺拔的道旁樹、農家平整的房屋、間或還有一叢一叢的野花,不知是什麽品種,深秋季節還絢爛地開着。
朱越不禁看出神了,陸揚見她停下,也靠邊停車走來,剛走到朱越面前,朱越想擡腿移動,差點直接在陸揚面前跪下。
靠,剛才是騎得太猛了!
陸揚失笑:“你做什麽事,都真是拼盡全力啊!”
朱越不服:“那我也做到了!”
陸揚瞅一眼變速器:“上坡可以先調變速,省力。”
朱越微一愣:“……我今天剛買,我還沒研究。”
陸揚笑,拉起朱越的手,穩穩握住:“我研究過啊,以後一起騎咯!”
嘴角控制不住上揚的朱越:“好啊!”
陸揚提議在附近的鄉間小路走走,看看風景,休息休息。
朱越同意,但朱越不是想散步,有一些事她想找一個機會告訴陸揚,此時此地,天朗氣清,微風和暢,滿眼是廣闊的綠和金黃,陽光和陸揚的手傳來的溫度都讓她感到很溫暖,是時候把心底的事拿出來曬曬。
她給陸揚說了自己的三段人生。
第一段——
朱越爸爸因為各種原因,家境不是很好,三十多歲才和她媽媽結婚。爸爸比媽媽大十三歲,年齡差距太大,性格也不和,沒幾年就離婚了。媽媽年輕改嫁,總算找到了一個相愛的人,有了幸福的家庭,又生了一對雙胞胎,朱越只能跟着爸爸過,自此,要強、倔、讨厭油煙,刻進她骨子裏,還有就是厭惡被取代,如果還有一點的話,再加上可能變得貪心,希望擁有一些美好的東西。
第三段——
朱越高考因為身體原因,也可能是因為她開始走背運,發揮得不是很好,雖然還是考進了名牌大學,但是專業冷門且不實用。畢業找工作,背運繼續,她收到了一些offer,但都不是很理想。又拼命幹了兩年,她終于跳槽進了一家大公司,然而更背的事情發生了,她遇到了一個人品非常差的上司,苦活兒累活兒都是她幹的,功勞卻沒有她的份。
一個重點項目,朱越加了一個月的班,闌尾炎也忍痛保守治療沒耽誤,上司卻在最後關頭讓關系戶出來摘了果子,關系戶升職加薪,留給朱越的只有雞肋的調休。朱越覺得自己的忍耐到極限了,如果這條路本身沒有希望,再多的隐忍也沒有意義。她走到上司面前,當面辭了職,上司還想PUA她,這點燃了朱越一路艱辛的怒火,她扇了上司一巴掌,上司本來因為壓力,聽力出現問題,這下直接誣陷朱越造成了他聽力的損傷,朱越不得不賠光了還清爸爸醫療的欠債後,辛苦存下的所有積蓄。
靠着公司自以為人道主義發放的最後一個月工資,朱越在出租屋從冬天自閉到夏天,足不出戶,每天只是發呆,要麽一天都不吃飯,要麽随便吃一點外賣。有一天,她突然有些餓,拿着手機實在不知道吃什麽,第一次踏出房門。她穿着睡衣,外面裹了件随手從落地衣架上取的、還是上次進門挂上的厚外套,在穿着短袖的來往路人驚異的眼光中,才驚覺自己已經與外面的世界脫軌了。
恐慌之下,朱越醒了,她必須要求生。這時,她看到小區門口有一個阿姨支着個熟食攤,前面排着一條長龍。鬼使神差地,朱越也去排隊買了一份回家吃,結果卻是并不好吃。朱越感到迷惑,但更迷惑的是,第二天,在她咨詢阿姨收徒費要五千後,果斷用信用卡套了現,一腳踏進了她曾經最厭惡的廚房。
當然,現在朱越店裏的所有東西都是經過她的改良,可能是爸爸留給她的天賦,她能嘗出什麽好吃,什麽不好吃,以及怎麽樣做,可以變得好吃。
朱越笑着說,開店前最後那幾天,她還在調味道,壓力比做任何項目時都大。她開始後悔,大學畢業後,她很辛苦地想要找一份理想的工作時,接到爸爸的電話,她因為有點洩氣了,開玩笑說不如回家讓爸爸教她手藝吧,父女倆都覺得很好笑。
“我說真的,我爸很厲害的,宴席也會,糕點也會,現在網上最紅那些餐飲種類,他都做過……我居然就在金山邊上都沒發現,活該還沒變成富婆啊!”朱越用輕松語氣嘲笑自己,陸揚聽到現在已經五味雜陳,只是更用力地握了握一直牽住朱越的手。
朱越笑:“我總是希望我在你面前能更好一點,但是我知道了,沒有比當下更好的時候。”
陸揚擁住朱越,朱越在陸揚懷裏深吸一口氣,輕輕把陸揚推開了一點,她要說最需要向陸揚交代的一件事。
朱越人生的第二段——
高中的時候,很多事陸揚應該都是知道的,除了朱越為什麽突然分手。
“你還記得,距離高考一個月前,我差一點也要去留學吧?”朱越問。
陸揚蹙眉,當他很久以後才知道,朱越還是留在國內讀的大學,大概意識到朱越碰到了什麽變故。
以朱越的家境,留學本來從不在願望圖景裏,但是這一年,她遇到了一個機會,X國有一所很不錯的大學,因為相信他們高中的生源,直接來他們學校挑選學生,面試之後,朱越拿到了全獎。
“我記得啊,我陪你一起面試的,我當時已經申請了M國的學校,但是我突然覺得,不想和你分開,我在最後一天,也去了面試,如果……”陸揚想說的是,如果不是後面的事,他們本來會一起去讀大學,真的實現再也不會分開。
然而這就是命運的吊詭之處,陸揚看着朱越此時望着自己的眼神,平靜的、隐隐還帶着笑意,呼吸卻猛然一滞:“不會是因為我……”
陸揚的手都抖了一下,這次,朱越用力地握住了他。
當時,朱越并不知道陸揚去面試了,這又是一個驚喜,但當朱越最終從老師口中知道這件事,已經變成了一錘定音的驚悲。陸揚并沒有取代朱越的名額,他拿走的是朱越幾乎穩操勝券的全獎,因為相比朱越這樣只有成績獨秀的學生,陸揚從小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拿過一些科技類賽事的獎項,面試的教授們認為這些更加分。
朱越用一種荒唐的口吻繼續說:“教授們還說,他們喜歡你說英語的樣子,很自然,很自信,輕松自在,口音就像母語……該死的英語!”所以朱越立刻瘋了,給陸揚打了電話必須要分手,無論陸揚怎麽找她,都一直躲着。
陸揚下意識想說自己不知道,他确實不知道,很多細節的事他總是大而化之。朱越面試之後,他們就向老師打聽過結果,最後,他也只向老師确認過他和朱越都在通過的名單上,根本沒問獎學金。歸根結底,有些朱越感到壓力很大的事,他完全不覺得值得煩惱。
“對不……”他想道歉,朱越卻搖頭,俏皮地說陸揚比她優秀,她早就高高興興地接受了,而且最後她是因為爸爸身體變差,不想離太遠,最終才沒有去。她知道無論如何,陸揚還是會怪自己,幹脆把一切推在罪魁禍首頭上,為了她的身心健康,以後禁止陸揚在她面前說英語。
陸揚感到心裏一陣生生的疼,右手把朱越按向自己,低頭吻住朱越的唇。朱越的唇很軟,呼吸輕輕地拂在他臉上,他忍不住把朱越摟得更緊了一點,好像這樣才能堵住心裏的傷口,甚至輕輕咬了朱越一下,在朱越短促的一聲嘤咛後,一顆心穩穩落地,然後迅速升起狂喜。
隔了十年之久,他終于和第一眼就喜歡上的女生重新站在一起。兩人分開後的這麽長的時間,他從恨,到麻木,後面又變成了恨,又回到麻木,反反複複……兩年前回國的時候,他以為早已經忘記朱越了,但是他和夥伴籌備公司的時候,看到工業園區招商引資的新聞,還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是朱越的故鄉。
他來了,但按照他對朱越的理解,朱越肯定不會回到這個小縣城。工作之餘,他習慣開着車在街道上游走,內心也知道就這麽看到朱越的幾率基本為零,直到那天,他看到街邊有個店面在裝修,似乎是個熟食店,工人挂起招牌,揭開——大圓臉兔頭,旁邊畫着一只背着蘿蔔的兔子,圓圓的臉,朱越會畫畫,習慣畫小巧可愛的兔子,陸揚為了嘲笑有一段時間朱越學業壓力大,吃胖了,硬給改成了大大的圓臉。
“所以,你認出是我了?”回程路上,朱越坐在陸揚副駕,山地車扔在後備箱。
陸揚得意:“我改得那麽圓潤可愛,當然認得出來!”
朱越瞬間紅了眼眶,剛才陸揚吻她,她都沒哭,這一刻突然有些喘不過氣,這幾天她一直不停地告訴自己,如果陸揚不矯情,她更不應該矯情,過去一去不返,兩人應該好好經營的是未來,但是,終究,還是她欠陸揚多一點。從兔子開始推起,那劉然然說的後面相親的一切,确實是陸揚安排好的了。
一只手過來拉住朱越的手,輕輕晃晃,好像撒嬌。
朱越忍笑,但還是難過,問:“你真的……不怪我嗎?”
陸揚撇嘴:“好吧,怪吧,那我重新要回說英語的權利。”
朱越撲哧:“陸揚,你贏了!”
陸揚笑,美滋滋地,把朱越的手拉回自己那邊,十指相扣,有些危險駕駛的風險,但他人設嘚瑟,忍不住。
黑色的SUV駛過,落下一句“I Love You!”,然後就是女生腳趾摳地的叫嚷聲,男生哈哈的笑聲,兩人一起一如當初的笑鬧聲。
前方一條筆直的平坦大道,太陽光明耀眼,這個冬天會是暖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