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在太陽即将消失在南山的山谷時,南來終于提着一大筐紅薯回到了村子裏。
村頭的老槐樹底下照舊圍着一群嘴碎好說閑話的老頭老太太們,這群人閑的沒事幹,整日在這唠別人家的三長兩短,誰家的男人打媳婦兒了,誰家的豬生崽了,不消一日,就能傳的全村皆知。
南來最不喜歡這群人了,因為每次路過這裏,都能聽到他們對她指指點點,說她是災星,賠錢貨,克的她爸沒兒子斷了香火。
她奶聽到這些話自然不高興,不是因為別人罵她而不高興,而是覺得這群人說的是真的。
真的是因為她克的老南家沒個孫子,因為她讓他們一家人在這個村子都丢臉擡不起頭——在這片落後的土地上,如果家裏沒有一個能夠繼承香火的男孩兒,是一件很讓人看不起的事情。
南來費力的提着籃子,她低着頭加快腳步想要快一點從那裏過去,以免自己被看到又成為被議論的話題。
但事情總沒有那麽的讓人如願。
“哎,鐵山他娘,挖紅薯回來了啊,快點過來給南來拿兩塊糖,今兒個我大孫子從外邊來了,來沾沾喜氣。”張奶奶眼尖的看到南來和她奶,離老遠就大着嗓門沖着她們吆喝。
她叫她們肯定沒啥好事,南來縮了一下脖子,下意識的看了一下她奶奶的臉。
果然,她奶奶的臉變了一下,不過也就那一下,眼轱辘一轉,立馬就恢複成原樣。
奶奶将胳膊彎裏挎着的另一籃紅薯葉挂到南來的另一個胳膊上,“你先回去做飯,記得在粥裏煮倆荷包蛋,你爸和你爺回來要吃。”
本來一大筐紅薯都夠沉了,又加了一筐紅薯葉,南來的胳膊又往下墜了墜,她身子晃蕩了兩下,使出了全身的勁兒,這才勉勉強強的将兩筐東西提住。
南來垂着頭小聲的“哦”了一下,奶奶又想起來了什麽,眼一瞪,又警告她:“我不在家不準偷吃,要被我發現了,有你好果子吃。”
南來胳膊酸的不行,她只想趕緊回去把胳膊上的重物給卸下來,趕緊點頭說好。
臨走時,南來好奇的往人堆裏瞅了一眼。人堆中間,坐了一個穿着幹幹淨淨的男孩兒,男孩兒低着頭,有些看不清他的臉,落日的最後一抹殘輝照在了他的身上,他好像發着光。
有那麽一小會兒,南來看呆了。
像是感受到了什麽一樣,男孩兒突然擡起了頭往她那看。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南來攥了攥沾滿泥巴的衣角,心裏一慌,趕緊提着紅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
這就是南來與南祁的第一次相見,莫名的,就在那一瞬間,南來好像讀懂了他眼神中的倔強與憤恨,并且在以後的深夜裏,她總會想起這個眼神。
回到家裏,南來從井裏抽了點水洗了洗紅薯,用指甲把紅薯皮扣幹淨切成塊,踩着凳子放到鍋裏,又淘了點玉米糁倒裏面,放上篦子和馍,鍋蓋一蓋在竈裏生上火。
等到馍熱的差不多,她按着奶奶交代的往鍋裏打了兩個荷包蛋,雞蛋一進鍋裏,冒出白色的泡泡,香氣飄出來,南來咽了口吐沫。
她自然是不敢偷吃的,記得上次她饞的不行,偷偷的吃了一點雞蛋絮,但還是被眼尖的奶奶看了出來,拿着掃帚在她背上抽了好幾下,讓她疼的幾天晚上睡覺都是趴着睡。
從那往後,她可再也不敢偷吃什麽東西了。
做好飯沒多會兒,奶奶和在外邊幹活的南來她爸南鐵山還有她爺爺南柱一起從外面回來了。
秋收過後,南鐵山一直跟着他爸做工,給別人蓋房子,每天早出晚歸。
雖說一整天見不到人,但這對南來來說是一件好事,她白天不用再擔驚受怕,提着一顆心生怕哪點惹南鐵山不高興就被他一頓揍。
“你回來的路上聽說沒有,張梅家的孫子來了,”進了屋,南柱父子兩人把工具放好,奶奶就過去嘟囔,“我去打聽了打聽,嘿,你別說,她那孫子模樣可真俊。”
南來剛好端了盆洗臉水給他們洗臉,聽到奶奶說起今天見到的男孩兒,拿着毛巾站在旁邊豎起耳朵聽。
“俊是俊,我咋聽別人說他那孫子年齡都大了,13歲了,都記事了吧?”爺爺捧了把水洗了洗臉,從南來手中拿過毛巾随便一抹。
“那又咋樣?好歹是個根,”奶奶尖細的嗓音往上擡,看到一旁的南來氣就不打了一處來,往她身旁狠狠地掐了一下,“總比家裏邊這個小蹄子強。”
南來痛的呲牙咧嘴,但在她爸南鐵山面前,她不敢躲。她知道,如果她躲了,南鐵山就會加倍的打她。
“鐵山,你感覺咋樣,要我說,你也別想媳婦了,就有個兒子也不錯,要不然家裏哪有這麽多錢。你看你上個媳婦,還不是生了個沒用的東西跑了。”奶奶砸吧了一下嘴,持續洗腦。
“你想想啊,咱家這條件,萬一下一個媳婦再生一個賠錢貨怎麽辦?咱還能養得起?養這一個都夠賠了,再養一個我可折騰不起。”
南鐵山也洗好臉,他皺着眉,在思考着他媽說的這番話。
屋裏氣氛有些沉悶,奶奶期待的看着南鐵山,爺爺砸吧着嘴抽着旱煙。空氣一片寂靜,南來盡量降低呼吸的聲音,低着頭小心翼翼地把臉盆端出去。
外邊已經黑了,十月的夜晚有些涼,南來把盆裏的水倒了,又舀了點水涮了涮,搓着手往屋裏回。
她一只腳剛跨到門裏,就聽到屋裏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
“好。”
*
南來最喜歡的就是周一到周五,這樣她白天可以在學校念書,不用在家裏幹活。
小南村只有一所小學,小學裏面只有一個老師,也只有一間教室。
所有學生,無論年紀大小,都在一起上課。
這所小學,還是早年間一個領導來考察時撥資金給蓋的。
早些年,小南村比現在更貧困,因為臨山,農作物不好生長,交通也不便利,家家戶戶都吃不飽飯,餓死人是常事,更不用說搞教育這事了,這裏幾乎所有人都目不識丁。
來考察的領導見了後,很是痛心,開始在這推廣适合山裏生長的農作物,在大致解決了溫飽問題後,又決心在這裏推行教育,建了一所小學,引進來了一批老師。
并在這裏定下一個規矩,無論男女,符合年齡的都必須送到學校去讀書接受教育。
這個規矩也流傳了下來,要不是如此,南來也不可能能坐在教室裏讀書。
不止是南來,此時坐在教室裏的大多數女孩都是如此。
不過小南村實在是太落後了,條件十分艱苦,來這裏的老師陸陸續續的離開了,只剩下一個女老師周怡。
坐在教室裏,南來端端正正的坐在吱吱呀呀晃蕩的凳子上看着書,周圍全是14歲以下的小孩兒,小孩兒一多,就很熱鬧,打鬧聲充斥着整間教室。
周怡老師帶着南祁進來時,所有人的聲音瞬間消失了,大家都立馬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好奇的看着講臺上的那個男孩兒,包括南來。
講臺上的男生穿着一身嶄新的沒有補丁的衣服,他的皮膚很白很白,幹幹淨淨的,眼睛漆黑。一如那天一樣,有陽光落在講臺上,照在他臉上,因為離講臺近,南來看到,他長長的睫毛鍍了層光,未長開的五官已經能看出來俊逸。
但如那日又不一樣,他的臉上沒有了表情,眼中的倔強與憤恨消失了,像是麻木了一樣,又像是被抽走了靈魂,只餘下一具行屍走肉。
周怡老師讓他進行自我介紹,他像是沒有聽見一樣,繃着臉不說話。
最後周怡老師也沒為難他,簡單的介紹了一下他的情況就讓他下去了。
周怡老師讓他坐到了南來旁邊,除了考慮到南來旁邊有空位,還考慮到兩人年齡相仿,或許可以說的來話。
南祁坐下來,将書包從肩上取下,從裏面把書和文具盒掏出來放到桌子上。
他坐過來,餘光看到他整潔的衣服,南來在一旁突然有些緊張,她的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不停的扣着桌子上凸凹不平的洞洞。
南來故意瞥了一眼他打開的書本,裏頁上工工整整的寫着他的名字:南祁。
真好聽的名字,南來在心裏默念。
見他坐好,周怡老師喊了聲上課,班裏最大的一個小孩兒叫了聲“起立”,所有人站起來鞠着躬一同說了聲“老師好”。
在直起身子時,南來突然覺得頭有些暈,她沒站穩,身體不受控制的往旁邊倒,南祁沒來得及躲,被她砸了個正着。
周怡老師驚呼一聲,連忙過去扶他們兩人。
在門外一直等着南祁的張奶奶看到這一幕,手中的瓜子一揚直接沖了過來,把上前查看的周怡老師給推到一邊。
“你這個天殺的克星,要是我孫子有什麽事,你有十條命也賠不起。”張奶奶罵罵咧咧的将壓在南祁身上的南來拔開。
南來本來就頭暈,被她一撥,腰直接磕在了桌子腿上,疼的她眼冒金星。
周怡老師趕緊來扶她,張奶奶指着她繼續罵:“我孫子剛來學校一天就成這了,你也有責任,要有什麽問題你也逃不了,別以為你會教倆字就是個什麽厲害東西,在我面前你狗屁也不是!”
“你!”周怡老師被氣的臉紅,她扶着南來坐在凳子上休息,又喂了她點自己帶的糖水,南來才緩過來。
南來突然有些頭暈是因為餓的了,因為昨天她不小心打碎了一個雞蛋,她奶奶不讓她吃飯,直到今早,她也就喝了幾口水,猛的彎腰起身,腦供血不足,自然容易暈倒。
張奶奶給南祁檢查着身體,南來看到他胳膊被磕破的皮以及青紫,心裏有些內疚。
“對不起。”南來臉紅着道歉。
南祁始終一聲不吭,張奶奶又開始罵她,南來也不敢說話,她咬着唇默默承受着。
最後,在張奶奶的強烈要求下,周怡老師給南祁調了位置,坐在了第一排的中間,南來被調到了最後一排,兩人隔了很遠。
上課時,南來時不時的看向南祁的後腦勺,想到剛才他被磕破的地方,她心裏就一陣陣愧疚。
那麽大一塊青紫,一定很疼吧。
直到放學,南來也沒有跟南祁再說上一句話。她看着他收拾書包,看着他出門被張奶奶像護雞仔一樣護在懷裏,看着他消失的背影。
直到晚上吃過飯洗好衣服,南來搬着凳子坐在屋檐下看月亮時,她還在想這件事。
想到南祁被扶起來有些蒼白的臉時,南來坐不住了,她回到裏屋,将壓在她衣服最底下的一支藥膏小心的拿了出來藏在袖子裏。
這支治跌打損傷的藥膏還是在去年她爺爺給她買的,因為去年她爸爸拿起棍子差點沒把她抽死,到最後,她爺爺突然良心發現有一點點心疼她,掏錢給她買了這支藥。
她很仔細的在用,生怕用完了。
這次好像也能發揮作用了,南來想。
她揣着這支膏藥,騙奶奶說她的東西往學校裏要回去拿,趁機出了門。
她直奔着南祁家去,到了用籬笆圍成的門口,她看着屋裏亮着燈,院子裏沒人,南來又猶豫了。
她不知道該怎麽把這支藥送到他的手裏,正當她在門外轉悠時,正好,南祁出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出聲,就看到一個健壯的男人猛地開門從後邊一下子把他踹倒在地,壓在他身上瘋狂的甩他耳光。
“讓你叫爸為什麽不叫?啊?你來到我家,老子就是你爸,你不叫也得叫,別在老子面前裝作清高的樣子,還以為你自己是大少爺呢,今天老子就讓你知道,這個家誰最大。”
南來捂緊嘴巴,她不敢出聲,一臉驚恐的看着這幅場面。
他的巴掌打的用力響亮,在這寂靜的夜裏十分的刺耳,被壓在地上的南祁也不哭也不叫,他滿臉冷漠,在月光下,南來幾乎能看到他沒有生息的眼。
屋子裏始終沒有人出來幫南祁,即使是看着最愛他的奶奶。南來看不下去了,她戰戰兢兢的從地上抓了一個石子扔過去,石子砸在了男人身上,他往四周看,外面漆黑一片,他什麽也看不到。
他準備繼續打,南來又貓着腰砸過去一個石子,男人怒了,他氣沖沖的打開門,“操他娘的是誰啊?是誰在弄老子?別讓老子抓到。”
南來小小的身體蹲在門口的草垛裏,她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發現。
男人在門外沒有看到人,恰巧同村的有人喊他去玩牌,他索性鎖了門跟着去了。
臨走時,他還指着南祁威脅:“我回來你必須叫我爸,要不然打死你。”
男人的腳步聲走遠後,南來才敢探出來頭,她趴在籬笆院子往裏看,南祁坐在地上,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他的臉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南來顫着聲的叫了他,緊張的沖他招招手。
南祁尋着音,一擡頭就看到一個小小的腦袋從籬笆那露了出來。
牆頭的女生眼睛滴溜溜的轉,像做賊似的,四周張望着。
借着微弱的月光,南祁看清楚了她的臉。他冷漠的收回眼神,不準備理她。南來有些急了,她看着屋內有人影正往門口走準備開門出來。
她心一橫,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膏藥扔了過去,沖他小聲說:“這是膏藥,你快撿起來塗塗傷口,要不然明天會很疼很疼的。”
“你一定一定要用哦!”
房屋門打開的下一秒,南來從草垛上跳下來,小跑着離開了。
房屋門打開,張奶奶從裏面走出來,嘴裏還念叨着:“南祁,你可別怪我不攔着,只有你叫了我奶奶,叫了爸媽,你的日子才好過。”
“你要再這麽犟,你爸說不定就會用什麽法子了,要我說你就少受點罪吧。”
南祁聽她碎碎念着,他緊攥着拳,眼底冰冷。
“行了,外邊這麽涼,別凍感冒了,跟我進屋吧。”念叨了有一會兒,張奶奶去拉他起來。
準備起身時,目光觸及到剛才南來扔過來的膏藥,他沉默了一秒,趁着張奶奶沒注意,将膏藥攥在手裏,跟着進到了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