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寂寞空庭寝殿寒,小樓對月筆長橫(下)
第二十二章寂寞空庭寝殿寒,小樓對月筆長橫(下)
金王垂目,幾經起筆,最終還是下不了手,她放下手中的毛筆,神色複雜,“金仲宣即錦蘭軒,錦國的華陽公主嗎?”
許久許久,她轉身出門,然後倚欄杆而望遠,整個金宮及泰半安康城的輪廓隐逸在夜色中,月如鈎,寂寞的風和着梧桐樹影婆娑。
她伸手,試圖留住一縷風,然而,這只是徒勞。她無端覺得冷的很,天大地大,這江山似乎觸手可及,可是……“公子靖——公子靖!”
一個未明還不夠,還要來一個金仲宣嗎?金王不懂,滅國之仇,怎麽就能這麽簡單的放棄?作為王太女長大的錦蘭軒難道不該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嗎?她都不曾将金國摧毀,而錦蘭軒又怎麽敢這麽做!
樓下的兩株秋海棠開的絢爛如火。
一株挺立如松,枝丫茂盛,散布着不少漂亮的花朵;一株依靠着欄杆,花盛骨遒,花團緊簇也掩不住其風骨。兩株海棠隔着走道相對,訴說着各自無人能懂的心思。
金初陽嘆氣轉身,不再去想這着讓人難以理解的問題,也唯有感慨一聲公子靖真是得天之眷顧!明月樓的燈火依舊明亮,女王的身子依舊挺直,手中的筆依舊不曾放下,而翻閱的成堆的紙張訴說着金初陽幾年如一日的忙碌。
燈油一添再添,明月轉而向西,夜深了——
秋天的正午,烈日當空,這酷暑一點不比夏天來得少,此時也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
涼亭之下,有一伊人,那回眸一笑如春水,牽動了誰的心?管弦聲聲入耳,水袖輕盈飛舞,她腳步翩跹,身姿袅娜,回旋時那不經意的淺笑,恰似驚鴻照影來。蔥白色的裙擺,月白色的流蘇,腳步流轉之間,女子頭發上的步搖及鞋面上綴着的金鈴發出清脆的聲音來。曼妙的腰肢,銀色的絲縧,都不及她那雙楚楚可憐的桃花眸來的引人憐惜。
從堂姐處出來的連千旭與連千延兄弟二人,眼裏顯現出驚豔之色,不由得駐足欣賞對側涼亭下的佳人。
連千旭不由的問負責白宮守衛的庶兄:“她是誰?”
“誰?”連千延看着不遠處舞動的佳人,聽到連千旭的詢問,轉頭看向一旁的他,看着連千旭眼眸裏欣賞,壓下心頭的苦澀,回他:“淩波公主。”
“原來這就是曾經的第一美人嗎?”連千旭輕喃:“果然漂亮的很——”
淩波公主早有美名,但這還是連千旭第一次見到她。連千旭早慧,一直是家族重點培養的對象,年少成名,之後便是身居高位,若不是這次意外,恐怕之後他們也難以有交集。
“走吧,”連千延眼裏閃過懊惱,“昭之(連千旭,字昭之),你一會兒還要去軍中見伯父。”
連千旭腳步躊躇,聽了這話,半響兒,他說:“走吧——”
亭子裏的女子沉醉在舞蹈當中,似乎根本不曾察覺有人到來,許久,一曲終,亭中的美人才停下腳步,接過女婢手中的手帕,擦擦額頭的香汗,她說:“回去沐浴。”
樂師們依次退下,婢女們尾随公主而去,空空的亭子,燥動的空氣,随着心血來潮的公主的離去而一同歸于平靜。
申時,聽見宮女說丞相連千旭送來一只極為罕見的毛色純白的松獅幼犬,半靠在貴妃榻上昏昏欲睡的女子難得來了些興趣。宮人皆知淩波公主喜愛松獅犬,去歲,伴了她多年的白犬走到生命盡頭,她更是傷心不已。而連千旭投其所好,送了一只極為難得的血統純正的白色松獅犬,對公主可謂是極其用心。面對宮婢們揶揄的話語,淩波公主清麗的面龐帶着淺淺的若有若無的笑容,卻不曾有人發現她勾起的淺淺的梨渦了無半分羞意。面對偎依在她腳邊的惹人喜愛的白色幼犬,坐在榻上的她自始至終不曾碰觸它。
待宮人退去,女子再也無須挂着令自己讨厭的笑容,面上一片清寒,那雙惹人憐惜的眸子淬着冰冷的光。而作為被她注視着的幼犬,靠在女子腳邊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期待得到她的憐惜。被毫不猶豫撥到一邊還企圖靠近新主人的松獅犬,永遠不會知道作為連家送的禮物,它永永遠遠也不可能讨到新主子淩波公主的喜歡。
哪怕都是松獅犬,不同人送的,待遇也是不同的。
兄長送來讨她歡心的‘阿寶’追随阿兄去了,而作為害她阿兄的連家人送的禮物,淩波公主卻是看一眼都厭惡。
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啊——
阿兄嘴角溢出的鮮血還是那麽殷紅,無論過了多麽久,從懵懂孩提到如今及笄待嫁,她一刻也不敢忘記。
往昔桃花灼灼,桃花樹下,阿兄哄她的話語仿若還在昨天,“不哭,不哭,灼灼,不哭啊——女孩子的眼淚都是金豆豆,哭了,就不美了……灼灼可是最美麗的公主,怎麽可以變醜呢?”
“不哭,就不醜了嗎?”
“那當然,我們灼灼可是白國的明珠!灼灼這麽美,未來白國的第一美人非灼灼莫屬。不,不光是白國,我們灼灼一定是全天下最美的人兒。”
“真的?”
“那當然,到時不知會有多少好男兒追求我們灼灼呢!不過,誰叫我們灼灼漂亮呢?”
小小的女童揚着臉,根本就不懂得害羞,一臉的驕傲,“那是,到時候我要穿最漂亮的嫁衣嫁給最喜歡的人。”
“好,好,好——到時候我親自送我們灼灼上花轎。”
那年桃花灼灼,花瓣如兄長胸前沾染血水的衣襟一般顏色。歡笑聲依稀在耳,阿兄卻再也無法兌現他的諾言了。
半月後,白國的王宮之內,白雲霆對着一向疼惜的異母妹妹,少見的用了質問的語氣:“灼灼,聽說,最近你和連千旭來往頻繁?”
身姿曼妙的少女,清麗絕倫的面容,淩波公主半歪着頭一邊看向白雲霆,另一邊動手點燃香盤,她笑容純稚,對于白王的話語不以為然,“是啊,連千旭做夫婿也沒有什麽不好——”
“灼灼,你別忘了兄長的死!”
女孩笑得純粹,她說:“那又如何?連家的王後與連家的驸馬,又有何區別?”最純真的笑,最漫不經心态度,說的卻是對白王最為殘忍的話。
他們口中的兄長是誤食了白雲霆手上的荔枝而死的,諷刺的是白王卻娶了連家的王後,娶了害他們的仇人之女。白雲霆一時無聲,他的面容一下子褪去血色,面對少女純真的面容,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才是最沒有資格說什麽的人。
白雲霆不說話,淩波公主更不會說什麽。
被偏愛的永遠有恃無恐,就是知道無論她說什麽白王都會容忍,淩波公主才敢這麽肆無忌憚,那是白王欠她的。
許久,白雲霆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輕語:“寡人又能怎麽辦?”
“他們都死了——”座椅上的白雲霆的手猛地攥緊,“寡人在,王室還在;我不在了,王室算什麽?”
白雲霆有幾位異母兄長,或是年紀輕輕病逝,或是意外身亡。白國的公主只要降生,無論幸福與否,只要不輕生,活着總是容易。而白國的公子,除了他,哪怕好控制的蠢才也活不長。有時候,白雲霆也會想,連鳳英的喜歡對他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聽到這話,淩波公主也再難維持面上的笑,她一直怪着王兄,其實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一室之內,兩顆心,無處話安慰。
如履薄冰的白王室,未來何在?
八寶香爐中沁出醉人的香氣,袅袅白色煙霧上升然後擴散不見,似有似無的隐隐桃花木香氣後是澀澀的幹枯味道。沉默良久,白雲霆才聽見面前人說:“王兄,沒有子嗣的白國王室還能留下些什麽?”
白王無嗣,白王室又還能存在多久?
這是質問,也是無奈,更是痛惜!
薄薄的白色香霧模糊了淩波公主的面容,這一刻,白雲霆恍然間才明白,他以為單純的妹妹,從來都是他以為而已,天真爛漫的淩波公主,只是表象罷了。白王苦笑,原來,他許諾兄長的諾言終究還是沒有做到——
沒有子嗣的白王室還能留下些什麽?
白雲霆沉默,許久,他深沉的眸子拂過眼前女子,他聲音低沉卻字字铿锵的告訴她:“連家幾代數百年的謀劃,我們白家也等的起!”
等的起?
淩波公主漂亮的皮囊下從來不是一個蠢笨的靈魂,哪怕身處後宮,并不代表她不知道現在的局勢。此時此刻,難得的只有她與王兄獨處的時候,有些話她不吐不快,她怕錯過了,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她起身上前一步,直面白王,連聲質問:“靠什麽?靠游離在王室與連家之間的公子順一脈嗎?還是早已被吓破膽的公子岩一脈?”
她說:“等下去?等到連家徹底取代白家嗎?”
她聲聲控訴:“我們還有等的時間嗎?”
她繼續向前,離座椅上的白雲霆半步之距,語氣越發急切,“王兄你确定在連家如此防備的情況下,王室還有機會?”
她半蹲在白雲霆腳邊,仰頭發問:“我們還有下一個幾百年嗎?”
她說:“連家肯給我們下一個幾百年嗎?”
……
白雲霆一直堅守的信念,一直為之努力的動力,在淩波公主一句又一句的話語中搖搖欲墜。可是,這些話不足以身為白王的他放棄了他奉為圭臬的持守了一輩子的信條,只要有一絲希望,身為白國的國主,他都不會放棄。
最終,白雲霆只回了一句話,他說:“不然呢?”
不然呢?
香爐裏的香盤耗盡,白王早已離去,淩波公主還維持着剛剛半蹲的動作,直到堅持不住,腿腳麻木,頹然傾倒。她的腦海裏卻一遍遍浮現出白王離開前最後的告誡:“灼灼,一個連千延,一個連千旭,寡人不知你作何籌謀,但寡人知道哪怕有一絲一豪的希望,兄長們及先祖們的犧牲與枉死都是值得!”
值得?
兄長泉下有知的話,怕是同意的吧?
可是,她偏偏不要——
為了未來一個虛無缥缈的遙不可及的可能去委曲求全,遠不如放手一搏的複仇來得痛快。眼淚一瞬間從淩波公主的眼角滴落,她的面上卻浮現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來,父兄面前她向來驕縱,想必到了地下他也不忍苛責她吧?這一刻,眼前流淚的女孩和十多年前的那個哭泣的女娃娃重合,只是再沒有一個人會去哄她。
宮廷深深,看似無憂無慮的白國明珠的淩波公主也不過是個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