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楔子(下)紅葉霰飛終泯滅,錦宮長恨秋風怨
楔子(下)紅葉霰飛終泯滅,錦宮長恨秋風怨
“父王——”蘭軒走至王座邊,輕輕喚一聲。她已經好久不曾踏入這大殿了,一時竟有幾分陌生。父王就要去了,從此這個世界就只剩她一個人了,她想,她該是傷心的,為什麽她連一滴眼淚都不曾有?
“蘭兒,我的蘭兒也這麽大了,”錦王看着越發出挑的蘭軒嘆一口氣,“可惜,父王不能親眼看着蘭兒披上嫁衣了……”
“父王——”蘭軒伸手握住錦王的一只手,半跪在錦王身側,看着他手上的褶皺,感受着那粗糙的觸感,她猛然察覺,原來不知不覺父王老了。他比上一次見面更加清減了,他蒼老的十分迅速,上一次見他,他的鬓角還不曾斑白。
“孤王的蘭兒,一身嫁衣定是美極了,”錦王的另一只手拂過蘭軒的頭發,“就像棠兒。”
得知父王以身殉國,蘭軒本是傷心的,然而,聞及母妃的名字從父王口中念出,她卻有幾分想笑,父王,這個時候提及母妃,不覺的可笑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母妃她不會希望再見到你的。
“蘭兒,”錦王扯起嘴角,費力的露出一抹笑來。毒酒已經發作,現在,他連開口都有些費力了。生命的最後,他最放心不下的還是蘭軒,他叮囑勸慰她:“錦國滅亡,不要恨任何人,一切都是父王無能——”
蘭軒垂着頭,看着錦王那只枯瘦的手,她想,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記憶裏的父王還是那般年輕,錦國也無人敢欺。
見蘭軒不說話,錦王也不以為意,他知道蘭兒是恨着他的。他也是怨着的,這都是報應!所以,他這一生唯二的子嗣都是秋棠所出。現在看來他廣納妃嫔就是一場笑話,他娶王後白氏更無異于引狼入室,可是,當時的他根本料不到後來的事。他只能一再強調:“蘭兒,答應我,不要報複任何人,無論如何,錦國滅亡,是父王無能,與他人無關——”錦長岳的眼中悲喜莫辨,他視線聚焦在大殿中的柱子上,蟠龍懸于其上,龍頭高擡,似是下一刻就要騰空而起。不過,那只是錯覺,它永遠也不可能飛入九霄淩空。錦長岳看着面容冷清的蘭軒,眼神既愛憐又不舍,錦國滅亡的原因,他與齊贏筠的交易,就伴着他的死一同埋葬了吧!他寧願蘭兒恨他一輩子,他也不願她愧疚一輩子。一個璟兒在她心上狠狠捅了一刀就已經夠了,若是蘭兒再知道錦國滅亡的原因是為了她,那她的心上只會傷上加傷!
“父王,這世上并無千年的王朝,這是時勢所趨。”錦國的滅亡,蘭軒并不曾悲傷,反而有些解脫,被齊國所滅總好過被她親手毀去。但是,她也做不到無動于衷,畢竟這是生她養她的母國,想要毀了錦國是一回事兒,被別國陰謀滅國是另一回事兒!
選擇齊國合作演一場荒誕的滅國戲碼,絕不是為了讓蘭兒深陷仇恨當中,看出蘭軒的避重就輕,錦長岳做着最後的努力,“蘭兒,無論如何,為父只願你餘生喜樂安康。”為此在生命的最後的清醒時刻,他忍着毒酒帶來的劇痛握着蘭軒的手不惜以詛咒親人為代價逼迫她:“寡人要你發誓,不要報複任何人,否則,孤王也好,你母妃也好,璟珺也好,生生世世都不得善終——”
蘭軒不願:“父王!”
錦長岳握着蘭軒的手泛起青筋,眸子裏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他說:“答應孤王,否則為父死也不會瞑目的。”
“好,好,好——”面對錦王的勢在必得,蘭軒不得已起誓:“我發誓,絕不報複齊國,否則,您、母妃以及璟珺将會生生世世不得善終!”蘭軒想,無論如何,父王的最後一程,她都希望他走得放心,不報複齊國,報複罪魁禍首的貳臣賊子也好。
聞言錦長岳欣慰一笑,他想這樣也好,蘭兒永遠不會為錦亡負罪。看着蘭軒清麗絕倫的臉,他一時有些擔心,蘭兒她氣度風華無雙,繼承了他和秋棠容貌上的所有優點,甚至更加出色。‘蕊宮仙子谪人間,月殿嫦娥臨下界’也不過如此,不是他自誇,天上的仙娥最多也就如蘭兒一般罷了。蘭兒的容顏,已是人間女子之極境,只不知她會擁有怎麽樣一個結局?不提錦齊兩國交易,徐安是看着蘭兒長大的,祝之于蘭兒有半師之誼,有徐安的影衛和祝之手中殘餘的錦國勢力,假使蘭兒在亡國後不離開錦國,她也可以安然的活着。這樣想着,錦長岳又覺得自己有些杞人憂天,哪怕沒有錦國的庇佑,無論是作為梁莊王的傳人,還是大楚隐沒的傳承,她都不會缺少保命的手段。蘭兒那麽聰明,她應是會善待她自己的。
錦長岳想,若是他早一些知道,秋棠是梁莊王的傳人,是不是他們的結局就會不一樣?最起碼,他不會娶白氏女,璟珺不會體弱,錦國不至于亡國。他又想起圍城的那個男子,當真是少年絕世,只不知他替蘭兒拒了齊贏筠提出的聯姻,是對是錯?不是不曾心動,無論從各方面來說,公子靖與蘭兒都算般配,只是,國與國之間的聯姻,從來不是那麽簡單,已然放棄錦國社稷,又何苦為了名義上的宗廟傳承困蘭兒一生。這樣也好,公子靖是屬于齊國宮廷的,宮廷詭谲多變,蘭兒離開了最好!像梁莊王那般的女子,人生精彩是精彩,只是過得也太苦了,始皇不是不好,但實非良配。他的蘭兒啊,只要平安喜樂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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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長岳預料不到的是,正是因為他的隐瞞,他以為的為她好,才使得蘭軒終是走上了一條和莊王相似的路,只是公子靖畢竟不是始皇,錦蘭軒與梁莊王也不盡相同,他們的結局終是和始皇與莊王有所區別!
但此刻他是茫然又慶幸的。
現在齊國已兵臨城下,錦國将要滅亡,錦王室一代又一代的悲劇宿命也會終結,他會是困在這王座上的最後一位君主。少了這錦國的束縛,無論幸福與否,最起碼她都會長久的活下去。在錦國注定要走向滅亡的前提下,作為一個父親,無論如何,他無法眼睜睜看着蘭軒走向末路。所以,他選擇先一步去走她為王後将要走的路。蘭兒,不要怪他,他自私的給了她另一種人生的可能。這樣想着,他不由自主的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卻因為毒性的發作造成的疼痛使得他的笑有幾分扭曲。
“父王——”蘭軒知道,毒酒開始發作了,她的心忍不住抽搐一下,針紮似的痛。
錦長岳費力的擺手,他想說不要緊,不痛,可剛一張嘴,鮮血就順着他的嘴角流出。
“父王——”蘭軒的牙死死咬住下唇,不一會兒,她的嘴唇便滲出血來。
“蘭兒,你、你要好、好好的。”錦長岳吃力的吐出幾個字來,他費力的伸手,想要碰觸蘭軒的面頰,可是,只到半空就落來下來,他看着蘭軒,不放棄的再次伸手,看着蘭軒如玉的容顏,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秋棠,他費力的伸手,整個人卻一頭栽下了王座。
“父王!”蘭軒立時扶住錦王,只見大片大片的鮮血從錦王的口鼻湧出,鮮血染濕了錦王胸前的大片衣衫。
盡管如此,他還是在費力地說着什麽,哪怕是緊貼着他的蘭軒也才隐隐聽到:“棠兒,棠兒……我、我……棠兒……”
再然後,他的手驀然下垂,整個人都沒了生機。
“父王——”蘭軒抱緊他,整個過程一滴眼淚也沒有留下來,她雙目無神,只一遍又一遍的喚道:“父王,父王……”直到他的身體完全冰冷下來,她才若有所覺,閉上雙眸,掩去眼角不曾被人發覺的那滴清輝。
“公主,節哀順便——”徐安走上前去,他幫錦王整理儀容,道:“殿下,您該走了,王上選擇獻祭在娘娘生前最愛去的那片海棠林中。”那片海棠林下,是宸妃的安眠之地,同樣也是錦王的。而火化揚灰,這另類的安葬方法大王并不希望公主親歷。
聽了這話,蘭軒猛地睜大眼睛,面無血色,這須臾一瞬,父王母妃的身影交相浮現在她的眼前,最終與已逝的璟珺一起融合成一幕溫馨的畫,她想,父王這樣做,無論是母妃,還是璟珺,泉下有知,大概都是欣慰的吧!神話傳說也好,火化揚灰也罷,哪怕蘭軒打心眼兒裏不認可這樣的行為,最終她還是再一次選擇了尊重父王的決定。母妃,你不如錦國,可是在父王心中你比他自己重要,所以他來救贖你了,你們一起葬在他曾經為你移栽的那片海棠樹下,終于能夠安息了。
錦蘭軒踏出大殿的那一刻,回首殿內,看到徐安正盡心的為錦王整理後事,只覺得她的心越發冰冷了。她的眸子裏一片空濛,就如她此時的人一樣,分外迷茫。
她一直想要摧毀的錦國亡了,為什麽她卻一點兒也不開心?
明明她一直期盼着錦國滅亡,為什麽她的心還是脹得這麽難受?
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蘭軒的心口發酵,父王,對不起,哪怕她致力于毀了錦國,她卻做不到父王所期望的那樣喜樂安寧。她受錦國供養,她想她有義務為這錦國做些什麽了,無論如何,這是她欠錦國的。
夕陽西下,陽光襯着蘭軒衣服上侵染的一團團尚未幹透的胭脂色,有一種驚豔的美,就似一朵開的極美的海棠花,不知這美豔絕倫之後等待她是更盛,還是凋零?
“公主?”
“恩。”
韶音再喚:“公主?”
“恩。”
“公主——”眼前的公主有種若即若離的飄忽感,韶音下意識的想要呼喚她。
“我們走吧——”
“公主?”
“走吧——”
蘭軒沒有再開口解釋,韶音也沒有再問,只亦步亦趨的跟随在蘭軒身後。
走在這沒有人的清冷長廊上,看着那無人打掃的滿地落葉,蘭軒感受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冰冷,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蘭軒擡頭,落日西垂,她和韶音的影子被拉的老長。她發覺就連那天上的太陽也暖不了她的心了——
從此,天高地遠,哪裏才是她的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