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鏡花月幻夢·壹
鏡花月幻夢·壹
撥霧林深見古寺,
菩提朱繞斑駁門。
子時夜起千宮陣,
焚鐘空徹撞雲霄。
……
“何為幻?”
“相由心生謂之幻。”
“何解?”
“閉視閉聽。”
“可具體否?”
“凝神。”
……
“當——當——當——!”
子時的鐘聲響徹雲霄,在空曠的山寺中迅速擴散,沖進寂寥的林幕青山驚起成片夜栖的鳥獸,久久回蕩直到林深處。
沉悶的鐘聲穿過層層大理石直達地宮,裹着銅鏽的餘韻暢通無阻地穿梭于四通八達的甬道傳到每一處宮室,毫無保留地直直撞進程莠的耳中,身陷幻陣的程莠只覺耳膜轟鳴,一陣頭暈目眩險些站不住腳,連心髒都被那突如其來的鐘聲震得發顫。
程莠捂住心口,用力甩了甩腦袋,心道:子時三鐘響,難道這鬼地方還有別人?……難道是莫栀?她到底想幹什麽?
程莠雖用紅綢蒙住了眼睛,但勝在紅綢輕薄,因此宮室中那虛幻如海水般沉寂的深藍都被紅綢朦胧成了一片荒蕪的赤紅。
程莠輕蹙着眉,這種視物的感受并不好,滿目的紅色總讓她有一種聞到了血腥味的錯覺。
不過現在當務之急是如何破陣,程莠摒去雜念,觀察起陣法來。
這種陣法程莠從前并未碰到過,之所以能判斷出這宮室中的幻陣,完全是因為她曾經在霧山藏經閣中随手翻看過的一本《千陣》,其中有一個陣法她的印象頗為深刻,便是這“鏡花水月”,當時只是覺得名字還挺風雅,就多看了兩眼,沒想到還能有派上用場的一天。而至于破陣之法,她當然是……沒記住。
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破陣之法。
其言道:“鏡基,幻也;粼波詭谲,唯夢也;其千化不可悟,未有之明也;何明者,匪念也。”
沒有句讀,沒有注解,寥寥之言,參悟不透。
程莠不知道自己是從哪掉下來的,因為環顧整個宮室都沒有門,程莠也不知道自己該從哪出去,因為……沒有門——至少目前來說她沒看到。
既然能進來,就一定能出去,這一點程莠是确信的,只是該如何找到這隐藏于幻陣之下的生門,想必就只能待到破陣之後才能找到了。
破陣……回歸本源,這“鏡花水月”的突破口在哪?是“鏡”還是“水”?程莠不敢妄下定論,要說這宮室之中,只有一個“鏡”是真實存在的,就在她的腳下。
四壁的藍繪與穹頂的藍色水晶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映進巨大的嵌地明鏡中明暗交織,虛實相生,猶如置身于蔚藍的海洋中,竟給人一種心胸豁然開朗的酣暢感,冥冥中似乎還有海水的濤濤浪聲在耳邊回響。
程莠走到牆邊,擡手指尖輕觸,緩緩地撫過上面的紋路,蜿蜒的花紋在指尖下游走,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升起。
程莠收回手,後退一步,目光掃過整面牆壁,而後又順次走過其他三面牆壁,粗略地掃過上面的暗紋,最後回到最初所站的位置,心下的猜測已經有了個大概。
曲譜。西域的曲譜。
程莠曾經跟着西行的商隊去過西域,還在樓蘭待過一段日子,在那裏結識了一位叫塔莎的姑娘。塔莎的父親是中原人,所以她的漢話很好,同程莠也很聊得來,又是個精通音律的琴藝人,還教了程莠許多西域的曲子,不過程莠當然是……沒學會。雖然程莠曲子沒學會,譜子看不懂,但她還是認得西域的曲譜的。
可是在這裏刻西域的曲譜是何意?程莠對這曲譜一竅不通,當年學的皮毛早忘的一幹二淨了,如若這曲譜中暗藏着什麽玄機,那她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程莠忍不住腹诽:都沒事閑的吧,搞這玩意不怕禿頭?
程莠有些煩躁地扯了扯紅綢,而後将手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食指“嗒嗒”地敲了兩下,擡眼看向牆角的銅質獸頭口中叼着的夜明珠。
“鏡”、“花”、“水”都有了,那麽“月”……
天上月,水中影,真似幻,幻似真。
程莠低頭看向腳下的明鏡,緩步退至宮室中央。
果然。
宮室中所有陳設包括程莠自己都被映進了巨大的銅鏡中,而那幽幽發着光的四顆夜明珠,惟有一顆照耀着銅鏡那方虛妄的世界。
程莠鎖定相應的夜明珠,三步并作兩步跨至牆角。
這獸頭的位置并不高,沒比程莠高出多少,要說具體一點的話,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如若賀琅站在這的話,那便剛好與他的發冠齊平,所以程莠一伸手就能碰到。
程莠将手伸向獸頭,一寸一寸地摸索,最後在獸頭的鼻子上停了下來,她略一停頓,然後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機關按下的同一瞬間,四個獸頭同時發出“咔”的一聲,那叼着夜明珠的嘴巴徒然張大,四顆夜明珠就那麽直直地掉了下去!
程莠微怔,但僅僅一瞬,她當機立斷地退到了一旁。
四顆夜明珠幾乎是同一時刻落到了地上,“咚”地砸在了明鏡上,而下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銅鏡并未被夜明珠砸出裂紋,而是随着這一下輕微的震動,四條極細的凹槽驟然從四處牆角延伸而出彙至宮室中央,形成兩條交叉的對角。與此同時,夜明珠順着凹槽向中央滾去,“叮”地一聲脆響撞在了一起。
而這一撞似乎觸動了什麽新的機關,原本平滑的明鏡猝然間裂紋縱橫,無數細小的水珠開始順着裂縫往外滲,越滲越多,最後直接成股成股地往外湧,轉眼間便沒過了程莠的腳背!
“他娘的!什麽鬼!”
程莠低罵出聲,而話音未落,四面牆壁也開始順着上面的紋路向下流水,暗紋被流水浸過後紋路開始清晰起來,異域文字在籃繪的牆壁上詭異地閃爍着,猶如催命符般愈發地紮眼。
頃刻間,四面牆壁的暗紋被流水勾勒清晰,順流而下的水彙入地面的水波中,又是“咔”的一聲,緊接着“轟隆隆”的沉悶聲響在耳邊響起,猶如惡魔的低語,程莠汗毛乍豎,猛地轉身後退兩步,踩起一片“嘩嘩”的水花。
只見她方才背對着的牆壁從中間向兩側打開,後面竟藏着無數大小不一緊緊咬合在一起的齒輪,并在牆面打開後開始緩緩轉動,長短不一的弦絲整齊排列在齒輪外側,構成了一個巨大的“琴”,随着齒輪的轉動發出悅耳的琴音,在空蕩的宮室中尤為突兀!
魇。是《魇》。
“這什麽《魇》的曲譜好像不全。”
“是啊,大多都被銷毀了,聽說是佛家禁曲,坊間很難找到全本。”
“為何?”
“嗯……聽說這曲子會致人夢魇。”
“你會彈嗎?”
“會一點,你要聽嗎?”
“不了不了。”
“沒事,幾個音不會被魇的啦,這首曲子的音律還是很不錯的。”
舒緩和諧的韻律總會在不知不覺中使人放松,然後一點一點地擊潰你的防線,帶你進入夢境之地。
程莠想都沒想,一把抽出金羽刃向琴弦砍去,但琴弦的材質堅硬異常,這一刀程莠提了三層內力,結果一刀下去弦絲非但完好無損,還将她推出的內力全數返還,極大的共震使金羽刃直接從程莠的手中脫出,“哐!”地一聲撞到了另一面牆壁上又彈回水中,程莠更是連退幾步,重心不穩加上已經沒過小腿的水流的阻力,直接仰面栽入水中!
水流瞬間沒過口鼻,震動的弦絲帶起的音律打着顫地沒入水中擠進程莠的耳朵,程莠只覺得腦子一片混沌,眼皮異常沉重,一張口水就往嘴裏灌,她連撲騰了兩下猛地坐了起來,眼前一片赤紅。
天邊黑雲滾滾,漫山火光沖天,一道道血弧在空中飛舞,濺得程莠滿身滿臉都是血。
厮殺聲,怒吼聲,刀劍交擊聲震天,程莠一動不敢動地癱坐在地上,顫抖着看着護在她身前的人一個一個地倒下。
“阿莠!快跑!”
“跑啊!別回頭!”
“聽師兄的話!快跑!”
“快走啊!師姐要護不住你了!”
程莠跑啊跑,不要命地往前跑,她不敢回頭,不敢看他們是怎麽倒下的,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可她還是被那個人輕而易舉地拎着後領提了起來,他把她按到地上,大掌扼住她的脖子,一點一點地剝奪她的呼吸,一點一點地收攏五指,灼烈的疼痛充斥在喉嚨間,脆弱的脖骨不堪重負……
不能死……
她的雙手慌亂地在地面上胡亂摸索,想要抓住一線生機,滿地滾燙的焦土灼得掌心生疼,她的眼前越來越黑,視線越來越模糊,連同那張猙獰的面目都看不清了,突然,她摸到了一片冰涼,是刀!
程莠大喜過望,咬緊牙關,死死地握住了那鋒利的刀刃,刺痛瞬間從掌心襲遍全身,她猛地睜開雙眼,“嘩啦!”一聲從水中坐了起來,掙脫了夢魇!
“咳咳、咳咳咳!!!”
程莠一個勁地往外咳水,咳到最後直接幹嘔起來,那模樣好似要把心肺都給咳出來。
悅耳的琴聲未曾間斷,舒緩的韻律仍舊萦繞在耳邊,程莠一把扯下紅綢,抓起金羽刃一刀穿過兩根弦絲将刀卡在了轉動的齒輪之間,“刺啦”一聲尖銳的摩擦聲,金屬劇烈交擊迸發出閃耀的火花,齒輪頃刻停止轉動,琴音戛然而止,宮室瞬間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滴答滴答”只有程莠掌心的血珠順着指尖滴落水中的聲音,還有她略微沉重的呼吸聲。
水位依舊不緊不慢地往上漲,程莠抓起紅綢,将它纏在了掌心包住了傷口,然後一點一點後退,有些虛脫地靠在了牆壁上。
程莠漠然地盯着金羽刃,一時間什麽也不想想,什麽也不想做。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卻要一直掙紮在死的過程中,不得安生。
她的師兄、師姐、師叔、師伯,八十六個霧山門人,全都殁在了那場戰役裏。
有的死在了她面前,有的死在了不為人知的角落,甚至連屍首都找不到。
程蕭儀生生剜了代清池八十六刀。
可八十六刀哪夠啊?
千刀萬剮他都死不足惜!
水漸漸地沒過了程莠的膝蓋,還在無聲無息地往上蹿。
程莠緩緩彎下腰身,将右手的血跡清洗幹淨,目光落在了浸在水底簇擁在一起的四顆夜明珠上。
程莠擡手抹了把臉,蹚到了宮室中央,用腳尖輕輕地踢了踢夜明珠,紋絲不動。
程莠嗤笑一聲:“呵,有意思。”
“鏡花水月”幻不在“鏡”,不在“水”,不在“月”,竟在那無實無體的“花”上,這一曲完整的致魇譜子,簡直是讓人眼睜睜地看着刀一點一點地插入心髒,卻又無可奈何,掙不脫,逃不掉,因為握着那把刀的人,就是自己。
無欲無求的人,無念無想,故曰“匪念”。
可人活一世,又怎會無所欲,無所求,存于心底的念想,又怎能輕易割舍。
水位轉眼間便漲到了腰際,程莠卻處之泰然,好似一點也不在乎這即将到來的滅頂之災,她慢吞吞地蹚着水,貼着牆根繞着宮室走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水位沒過胸膛,壓的她胸口發悶,她才半蹚半游地來到弦絲羅列的牆壁前,目色凜然,擡手拔出了金羽刃。
脫離了禁锢的齒輪即刻轉動起來,舒緩的琴音又悠悠地飄蕩在宮室中,半沒于水中的齒輪帶起細微的“嘩嘩”水聲,和着悠揚的音律緩緩流淌,被水淹了一半的弦絲不受絲毫影響,悶在水中的琴音又有一種獨特的厚重感。
程莠後退半步,垂在水下的手緊緊握着金羽刃。
深陷幻陣并不可怕,噩夢也不可怕,循環往複的恐懼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死。
“老子偏不如你意。”
程莠猛地一躍而起,“嘩啦!”一聲躍出水面,“啪”“啪”“啪”地如蜻蜓點水般掠過水面,腳尖點過之處圈圈漣漪微漾,她“當!”地一聲将金羽刃直直地釘入了牆壁上!
獸頭兩點一線,金羽刃入牆三分,毫厘不差地置于兩個獸頭的正中間。
俯仰之間,程莠緊握金羽刃,手腕翻轉,“咯咯”兩聲,金羽刃生生地在牆體中轉動了一圈,竟絞住了一條一指寬的鐵鏈!
埋于牆體的鐵鏈驟然緊繃,直接從牆體中彈了出來!碎石屑“沙沙沙”地掉入了水中!
程莠驀然下壓刀柄,刀刃絞着鐵鏈向下劃去,她面不改色,屏息潛入水下,握着刀柄的手徒然凝了三層內力,一口氣将刀刃壓到了水底!
“刺啦——!!!”
兩只獸頭在鐵鏈的牽引下“嘭”地一聲撞到了一起,緊接着只聽“咔咔咔”幾聲,兩只獸頭相對側身的紋路竟嚴絲合縫地卡在了一起!
程莠在水中一蹬牆壁的同時靈巧地旋轉翻身,帶着金羽刃劃開水流直接竄到了宮室正中央,而後猛蹬地面從水底一躍而起,電光火石間便将另一面牆壁的鐵鏈絞進了水底,另兩只獸頭不出所料地卡在了一起。
與此同時,琴音戛然而止,齒輪停止轉動,兩半牆壁破開水流無聲無息地合成了一塊完整的牆壁。沒在水底的四顆夜明珠沿着凹槽滾到了牆角,牆面的水流也停了下來,宮室內快要淹沒程莠下巴的水位肉眼可見地降了下去,不一會便全數消失在銅鏡的裂紋中,而後連那縱橫的裂紋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地的水漬。
程莠輕輕地喘息着,全身上下都在往下滴水,她将金羽刃插回刀鞘,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吐出來,忽然腳底一滑,不,準确地說,是地面。
以鏡為基的地面被兩條交叉的凹槽分成了四塊,并毫無征兆地向中央傾斜,下一刻,露出了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程莠完全沒料到事情會是這個發展方向,地面又全是殘留的水跡,根本站不住腳,她直接一腳滑倒在地,轉眼間整個人便滑進了洞中!
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