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菩提古佛寺·伍
菩提古佛寺·伍
月華寺。
入夜,幾人都各自尋了個舒服的位置準備休息,而就在這時,角落的莫栀忽然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眸子在陰暗中亮得吓人,猶如随時準備撲倒獵物的餓狼,那雙桃花眼裏隐約還透露着興奮。
她霍然起身,擡手抽出腰間的鐵鏈,揚手一甩,卡着骨刺的一端“唰”地一聲打散了殿中央燃燒的火堆,火堆周圍沒有可燃物,被打散後滾了幾圈便熄了火,只冒着點點猩紅的光,大殿瞬間陷入了黑暗之中。
事發突然,幾人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只有小七在異響火滅的瞬間大叫了一聲,衆人被他叫得一激靈,頓時睡意全無,警惕地摸起刀劍起了身,黑暗中又不敢輕舉妄動。
又是“唰”地一聲,莫栀揚手将鐵鏈緊緊地纏住殿頂的橫梁,而後借力一蕩,輕巧地落在了橫梁之上。電光火石間,黑暗中只見她又跳過幾根橫梁,而後擡腳用力向上一踹,“哐當!”一聲,兩塊木板裹着瓦礫直接橫飛天外,那裏竟然有一個天窗!
明月正懸在天窗的正上方,皎潔的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而下,天窗正下方的佛像如同打了聖光一般,在黑暗中竟然有幾分不可侵犯的神聖,而下一刻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莫栀倒挂在橫梁之上,而後輕輕一蕩,伸手指尖輕挑,她竟然徒手掀了佛像的“頭蓋骨”!(注)
秦怿嘆為觀止:“好生兇猛!”
而更令衆人拍案叫絕的是,那佛像的頭頂竟藏着一塊巨大的未經打磨形狀不規則的玉石,月光照在玉石上頃刻被四散折射,在黑暗中不為人知的角落,許許多多的玉石在接收到折射的月光後驟然出現在衆人眼前,下一刻,滿殿的紅柱金光閃現,密密麻麻的梵文緊跟着爬滿了每一根殿柱,整個大殿沐浴在金光之中,破敗的寺廟一時間金碧輝煌,仿佛普度衆生的佛光真的照在了大地上!
衆人驚愕交加,都愣在了原地,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啧啧稱奇,而後被紅柱上的梵文所吸引,湊上去觀察了起來。
程莠掃了他們一眼,然後望向仍坐在橫梁上的莫栀,她似乎并不打算下來,不慌不忙地将鐵鏈系回了腰間,而後盤起雙腿好整以暇地回望着程莠。
程莠略微擡高了點聲音,道:“這就是你說的‘等着吧’?”
莫栀倒也不隐瞞,點了點頭道:“月有盈虧,朔望更替,一月之中能觀此相的時日屈指可數,我想是個人都會有所好奇。”
程莠直覺這個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姑娘并不簡單,先不說她來歷不明,也許因為年紀小并不太懂得隐藏自己,現在程莠見她總有一種她似乎勝券在握的感覺,這種感覺莫名地讓程莠很不安。
程莠也不同她繞圈子,直言道:“你又緣何得知這寺廟中的玄妙之處?”
莫栀的右手搖着垂在身側的鐵鏈,淺淺地勾出一個笑容,只不過那笑意在程莠眼裏有些森然,她忽地握住鐵鏈,“嘩嘩”的聲音戛然而止,她道:“這些紅柱上記載着月華寺的興衰,說不準能找到流城詛咒的秘密。”
賀琅看向橫梁之上的小姑娘,語氣不善道:“這與我們又有何幹系。”
興許是覺得沒睡好,賀大人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煩躁,仿佛下一刻就能飛身上去一腳把人給踹下去。
莫栀将目光落向賀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十分認真地說道:“這哥哥生得真俊,只可惜戾氣太重,不過配上這劍是頂頂的好!”
這姑娘說話總是語出驚人,程莠都忍不住扶額,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賀琅身旁,拉了拉他的袖子,輕聲道:“算了算了,咱們這麽多人在呢,一會月亮走了就能歇息了,莫要和一個小姑娘較真。”
相處這麽多天,程莠驚奇地發現,這個身長八尺的男人居然有起床氣!
莫栀興致頗高地看着他們二人,忽而狡黠地笑道:“姐姐和哥哥成親的時候,一定要叫我去吃酒哦。”
程莠大驚:“喂!莫栀!”
賀琅勃然色變:“你給我下來!我保證不打死你!你別拉着我!”
秦怿:“???”
霧山弟子:“……”
秦怿十分不滿莫栀随随便便三言兩語就把自家姑娘許給了別人,說笑也不行,他指着她道:“我們這裏這麽多男人,你怎的偏偏就說他?!”
莫栀撓了撓頭,看着秦怿道:“佳人配才子,話本裏都是這麽說的呀。”
這不是變着法子說他們都不如賀琅嗎?一句話得罪了一屋子人,還有誰?
不過這句話似乎合了賀琅的意,他竟然贊成地點了點頭道:“有理。”
程莠詫異地看向賀琅:“賀淩雲?你被奪舍了嗎?”
秦怿氣急敗壞地道:“你拐着彎地占我妹妹便宜是吧?!流氓行徑!”
賀琅卻笑了笑,有心逗弄他,道:“秦兄,承認自己模樣不如我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這是事實。”
秦怿從小到大,走到哪誰不誇他一句一表人才,他也自認自己相貌堂堂,忽而被人這麽一說,臉面上有些挂不住,當下就抽出折扇與賀琅怒目而視。
而賀琅就一副“等你來戰”的處之泰然。
程莠一個頭兩個大,連忙插到兩人中間,大聲道:“停!你們争這個做什麽?好與歹不都是兩只眼睛兩只耳,一個鼻子一張嘴,趁現在趕緊看看柱子上的字吧!”
言罷,程莠擡頭甩給莫栀兩記眼刀,這個小禍人精!
現在程莠已經不想再去探究莫栀是如何知曉這其中的玄機了,她現在只想讓這個口不擇言的小混蛋閉嘴!
這一鬧騰,寺中陰沉的氣氛緩和了不少,莫栀還在橫梁上挂着,她不說話也沒人再理她,程莠幾人便各自找了個柱子看了起來。
殿中一共六根承重柱和一根脊柱,除脊柱外都刻有梵文和小楷。
據上面記載,月華寺興建于元和元年,雖地處偏僻,但人來人往,上香祈福的香客卻不少,而一切的轉折,就于元和七年迎進一尊金塑古佛。
——“元和七年正月,入金塑佛像一尊,置于天主殿內,會上元,信徒慕名湧至,瞻仰膜拜,煙雲祥和。及至暮歸,群發暴動,驚而奔走,疏散不及,傷者累百人。”
“元和七年四月,五工繕佛,高階架梯,中腰而折,致二死三傷。……”
“元和七年八月,三婦伴而入寺,祈福求子,佛前誦經,回程遭遇山洪,全數遇難。……”
“元和七年臘月,有貴攜侍近餘百,焚香齋沐,停數日而去,回程遭遇山匪,全數遇難。……”
……至此,民間謠傳月華寺妖僧當道,伐聲日起。
雖說事件發生的時日并不緊湊,可當一條條羅列在一起的時候還是令人膽顫心寒,且越到後面,死的人越多,而這些人的死,都和那尊金塑古佛有關。
“難道真如他們所說,這混了骨血的金像因煞氣太重才屢屢傷人的?這也太邪乎了,本醫行醫多年,自是不信,可若說是巧合,也不能頻頻死人啊,除非是人為……”秦怿絮絮叨叨說了那麽多,直到說到最後一句,那股森寒的氣息再一次籠罩了每一個人。
若是人為,所圖為何?
程莠摸着下巴踱到了另一根柱子旁,眯着眼辨着上面越來越潦草的小楷刻痕,在金色梵文旁邊愈發地觸目驚心。
“雖不知流城詛咒和這座寺廟到底有何關系,但至少月華寺被屠倒是能找到些淵源。”程莠客觀說道。
說着程莠看了眼銅塑佛像,又道:“不過這金塑佛像在哪。難不成被人敲碎了賣了?”
不管佛像如何,卻是真金值錢。
林禹在一旁的柱子邊默默道:“我記得流城好像是臨近建安的一個小鎮,不過後來因發瘟疫被一把火燒了,流城詛咒應是那時候傳出來的。”
秦怿在對面的柱子旁轉頭看他,道:“你剛才怎麽不說?”
林禹撓撓頭,道:“才,才想起來。”
看了半晌,這座廟宇仍舊疑雲重重。一尊金塑的古佛為何會被千裏迢迢送往人煙稀少的山林寺院?又為何拜過這尊佛的人都離奇而亡?又是何人罔顧人倫在佛家重地大肆屠殺?背後仿佛有一只手,推着佛像行羅剎之事,所過之處,血流成河。
“你是喚作小七嗎?”
小七聞聲望去,看着莫栀仍坐在橫梁之上,看着他淺淺地笑着。
小七被她看得莫名有些羞澀,畢竟被一個生得如此好看的姑娘盯着看,任誰都會不好意思,何況還是一個沒見過幾個女子一直被悶在山上練功的少年。
小七點點頭應了聲:“啊,是。”
莫栀換了個姿勢,将雙腿懸于梁下,一邊晃悠着,一邊指了指離她最近的紅柱,笑道:“你要不要看看這個?”
小七愣了下,依言走了過去,道:“這個?有什麽特別的嗎?”
莫栀意味深長地笑道:“你看看便曉得了。”
“哦。”小七湊近紅柱,果真認真看了起來。
何炀看了莫栀一眼,也跟了過去。
莫栀的目光依次看過六根柱子,每根柱子前皆有人伫立,當她的目光掠過程莠時,發現程莠正看着她,她便狡黠地沖程莠一笑,而後翻身跳下了橫梁,落在了佛像的蓮花座上。
看着蓮花座,莫栀似有些好奇,她左右打量了一番,忽然伸手撥動了那碩大的花瓣,随後“咔噠”一聲,伴着巨大的“轟隆隆”的聲響,六根柱子的柱基一周的大理石地面驀然四撤,衆人腳下一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遽然掉了下去!
莫栀神色淡漠,看着瞬間空無一人的大殿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六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在金光璀璨的明堂中顯得異常森寒,猶如地獄之門攝魂鈎魄于無形,轉眼便把十個活生生的人拖入鬼府之中。
與此同時,皎月西斜,大殿頃刻間重又陷入黑暗,金色梵文不甘地掩去光芒重歸于寂,連同月華寺的興衰再一次沉睡于滾滾的歷史洪流中。
“六人成陣,一人做樁。”天賜良機。
莫栀面無表情地撥動最後一下蓮座花瓣,她所在的蓮花座前沿驟然塌陷,莫栀轉瞬便被黑洞吞噬,消失不見。
随後殿中七洞又猝然合攏,再看不出絲毫異樣。
程莠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夢見了自己小時候,程蕭儀逼她在後山練功的日子。
小小的人穿着一身短打,手裏拿着一把鐵劍,劍身要比一般長劍短且小,但拿在一個六歲孩童的手裏還是很吃力。
小程莠擺着一個出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端着手臂,豆大的汗珠泌在額上,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拿着劍的手不自覺地往下沉。
“啪!”一把戒尺毫不猶豫地抽在了小程莠的手背上,白嫩的小手瞬間出了一道血印子。
“端穩了!這都拿不住,以後怎麽拿得動刀!”程蕭儀嚴厲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
小程莠不敢多言,卯足了勁又把手臂端平了,手卻不停地抖。
程蕭儀神情嚴肅,擡手又想打一尺子,卻被一個溫婉的聲音叫住了:“言瓊。”
小程莠看到來人,滿臉委屈地喊道:“阿娘!”
程蕭儀一眼瞪過去:“不許動!”
秦芸将一筐水果放到一旁的石桌上,看着那一大一小幹瞪眼的父女倆,無奈道:“言瓊,你莫要逼莠兒這麽緊。”
程蕭儀拿着戒尺指指小程莠,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神,而後才踱到秦芸身邊,道:“夫人,我這是為了她好,不然以後怎麽承我霧山一脈。”
秦芸一把抽出他手中的戒尺,反手就往他手背上抽了一下,小程莠同樣式血印子就印在了手背上,程蕭儀一臉不敢置信,還有點委屈地看向自家夫人,只聽秦芸道:“為了她好就準許你打我閨女了?疼不疼?下手沒輕沒重的,你當我的莠兒跟你一樣皮糙肉厚的?”
程蕭儀義正言辭道:“不打她,她長記性嗎?說過的話全當耳旁風,今兒說的明兒就忘,都是你慣的。”
秦芸張了張口,話還沒說出頭,就聽小程莠“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把丢掉鐵劍跑走了,邊跑邊喊:“我再也不練了!壞爹爹!讨厭鬼!”
“唉你這小兔崽子!”程蕭儀剛要去追,卻被秦芸拉住了。
她望了望小程莠跑走的方向,對他道:“我去吧,你這兩日着實逼得有些緊,她本就玩性大,凡事還得一點一點來。”
程蕭儀道:“她便是恨我,我也得要她的刀向死而生。”
秦芸望了他一眼,松開了他,蹙眉道:“她是你女兒,不是你的刀。”
小程莠蹲在河邊哭得傷心,秦芸喚了她兩聲她都不理,無奈之下,秦芸只得一把将小程莠抱了起來,坐到一旁的石頭上,讓小人兒坐在自己的腿上。
秦芸拿出帕子仔細給小程莠臉上的鼻涕眼淚擦幹淨,而後遞給她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小程莠一抽一抽地把大蘋果摟進了懷裏。
“真不練了?”
小程莠奶聲奶氣地道:“不練了,爹爹大壞蛋,莠兒手疼。”
說着小程莠把自己紅通通的手背伸到娘親面前。
秦芸将她的小手握在手裏,輕柔地揉了揉,道:“那莠兒就不想看看外面的山川河流,見一見外面的廣闊天地嗎?”
小程莠:“……”
秦芸繼續道:“莠兒也不想像爹爹那樣英勇神武,像師兄師姐那般武藝高強,行俠仗義,闖一闖這俠義江湖嗎?”
“莠兒,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現在所有的苦,所有的痛,都是走向山巅的階石,你想被人踩在腳下嗎?”
小程莠似懂非懂地搖了搖頭道:“莠兒不想……”
“還練嗎?”
“……嗯。”
忽而小程莠又道:“阿娘,莠兒想學阿娘的‘金絲’。”
秦怿揉了揉小程莠的小腦袋,溫和地笑道:“‘金絲’啊,承器方能形會。莠兒要學‘金絲’,就要有一把自己的刀,有一套自己的功法。刀既是武者制敵的利器,亦是武者本身,招式如何無非是錦上添花,形體随心,‘金絲’随形,外輔以柔則內剛,內剛輔式則透析視物,方能遇強則強。”
……
程莠睜開眼睛,母親的話還回蕩在耳邊,她搖了搖腦袋,才把自己從回憶中抽離,回想起發生了什麽。
她記得自己在掉下來之前,看到莫栀轉動了蓮花座的花瓣,想必是什麽機關吧,他們應該都掉了下來,只是都沒有掉在同一處。
程莠随遇而安,站起身來活動了下身體,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處于一個宮室之中。
宮室并不暗,四角各有一個獸頭,獸頭的口中都銜着一顆夜明珠,發出的光亮讓宮室的陳設一覽無餘。
程莠沒有看到自己掉下來的洞,應是某個地方有一處暗門在她掉下來後就自動閉合了。
這個宮室頗為奇怪,四壁的牆磚皆為籃繪,宮室頂部鑲嵌的藍色水晶波光粼粼,腳下哪裏有地磚,竟是一整塊被打磨的光滑至極的銅鏡!
只一眼,程莠便閉上了眼睛,小心地解下紅綢蒙住了雙眼。
鏡花水月終是夢。
好一個幻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