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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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
姜绾抱臂站在床邊,醫生正在給陸思瑤的上身纏繞簡易固定裝置,多處輕微骨折,鼻青臉腫到處是皮外傷,額角縫了兩針,腿腳倒不算太嚴重。
“幸好你家季修遠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陸思瑤扯着腫脹的臉,強行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他還好嗎?替我謝謝他。”
季修遠只擦破了些皮,護士幫他處理好以後就自說要去幫忙繳費、辦住院手續,只叫姜绾在這兒陪護。
“他比你好多了,擦擦藥就行,你還是顧好自個兒吧。”
姜绾抽出椅子在旁邊坐下,眉頭緊鎖着,想說些什麽,但多少句字到了嘴邊都只化作一聲嘆息,她摘了發圈,轉而替陸思瑤重新紮了頭發,把臉蛋露出來,才看清模樣有多凄慘。
姜绾沉默着,其實如果不是她欠缺考慮,陸思瑤也不必要铤而走險,導致即使是過了這麽多年還要遭此橫禍。
看出她的想法,陸思瑤卻傻呵呵地笑:“幹嘛?當初是我自己要幫你的,我再怪也怪不到你頭上。”
她只會怨自己,當年不該踐踏許子誠的一片真心,更不該因此去招惹了譚麗娜,導致姜绾的處境雪上加霜,可她不敢說,每每提到這話題,姜绾總是生氣,不是氣她做過的事,而是氣她把責任都攬給自己。
“绾绾,我就不該信基督。”陸思瑤滿臉是傷,說話很費勁,每張一次嘴都是鑽心地疼:“應該信佛來的,果真是報應。”
“這世上哪有什麽因果報應?今天這事兒叫報複,不叫報應。”姜绾皺眉,有些氣不打一出來,無奈道:
“你什麽時候才能別琢磨你那神啊鬼啊的,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你把自己說成這樣心裏會更好受嗎?”
陸思瑤被她這麽一說,終究是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就是覺得我活該,當初許子誠他,有女朋友……我把人家逼走,最後還甩了許子誠,人家現在跟譚麗娜好好的,我還非得賤得慌想去跟人家見面,結果出門就被打了,我他媽的就是活該。”
姜绾愣了下:“你今天是約了許子誠?”
陸思瑤點點頭,哽咽道:“我就是,想和他道歉……我每周都去教堂做禮拜,可每晚都做夢……”
姜绾片刻間無言,默默伸手與她相擁,感覺到衣服布料漸漸被濡濕後,适才想着,這丫頭當真是傷心後悔了,她擡手輕輕拍着陸思瑤未被傷及的脊背。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側的哭聲停下。
“我說過,就算你不那樣做,譚麗娜也不會放過我。”姜绾說:“你做什麽,不做什麽,都沒什麽影響,所以不必難過,這事兒本和你沒關系。”
她心裏明鏡似的,譚麗娜怎麽也不會僅僅為了一個男人不顧後果地大打出手,她是為了給程譯出一口惡氣,為了報複,先拿陸思瑤略施懲戒罷了。
“更何況,這事兒跟譚麗娜關系不大,他們今天這一出一定是沖我來的。”
有人吸了吸鼻子。
姜绾輕輕撫摸她的發頂,眼底卻是十足的冷靜和抽身事外的決絕:
“思瑤,你為了所謂的贖罪,每年給教堂投那麽多錢,可上帝也沒有回報過你半分。”
陸思瑤心口突的一跳,與她拉開些距離:“绾绾,不可以這麽說。”
這東西,怎麽能用回報這樣的字眼。
“有什麽不可以?”姜绾突然笑了,身體微微前傾:“你不覺得太荒謬了嗎?把精力金錢都投資在虛無缥缈的東西上,覺得它能幫你,能拯救你?這些錢放在銀行每個月的利息就足夠一個普通人懶散堕落一輩子。”
陸思瑤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說,姜绾向來不信這個,自己剛剛說的話恐怕是徹底将她惹惱了。
“思瑤,你醒醒吧。”姜绾湊近少許,勸誡的語氣,看她不說話,姜绾索性就說明白:
“你們不是講究,人生下來就帶有原罪,要用一生的時間去贖罪才能到達天堂?你是我的朋友,這個身份就注定你會被人記恨。要真論起來,我更像是你的上帝才對,不是麽?”
“我給你錢、給你工作讓你能夠積累資本,幫你和你哥從外人手裏奪權,從前那麽多事,如果沒有我,你們什麽都做不成,你們應該感謝的是我,應該投資的是我,而不是什麽看不見摸不着的上帝。”
“姜绾……”陸思瑤突然覺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
“況且你在我這裏還不用贖罪,你之後只要乖乖聽我的,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姜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憤慨什麽,積攢了許久的怨氣在這一刻驟然迸發:
“今天你挨的打,受的委屈,我會在他們身上一一讨回來,這不比信教來的痛快?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問我接下來該怎麽辦,而不是糾結你當初該信上帝還是佛祖,更不該借着忏悔的理由來譴責我當初的選擇。”
“我沒有譴責你……”
姜绾的語氣微頓,緊蹙眉心,從嗓子裏艱難地擠出一句不解:
“我做錯什麽了嗎?思瑤,這麽些年我做了那麽多,在你們心裏竟然還比不上一個——一個看不到摸不着的角色?”
甚至比不上一個,已經銷聲匿跡的程譯。
陸思瑤喘着粗氣,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卻沒有因為這些話生氣,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似的問:“绾绾,你怎麽了……”
姜绾沒說話,回應她的,是久久的沉默。
陸思瑤覺得不對勁,伸手觸碰姜绾的臉,指尖觸及的地方,是一片濕潤,瞬間緊張起來:“到底出什麽事了?今天那些人,不是譚麗娜找來的嗎?”
是了,她剛剛渾身都痛得死去活來,現在才注意到剛剛姜绾說的那句“他們是沖我來的”。
而眼前人此時此刻的狀态,都只是在表達一句話:
[我在走一條無法回頭的路,請不要在身後大聲呼喚我。]
姜绾擡起頭,用手背把淚痕擦幹,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那個領頭的,穿黑格子外套的男人,你以前沒見過他,他叫程一聞,是程譯的表弟。”
不務正業、愛結交一些常年流連在花場夜場的朋友,程譯還在德馳時,姜绾還在他身上栽過幾次小跟頭。
陸思瑤垂下頭,握緊她的手。
姜绾再次确認:“所以我說,這是報複,不是什麽報應,不過也算好事,程一聞自己送上門來,想要看到程譯也就更簡單了。”
沉默着,陸思瑤靜靜看着她,斟酌好措辭才委婉地問,绾绾,你有沒有後悔過?我們或許不該窮追不舍。
“我從不後悔。”意料之中的回答,姜绾不願過多解釋。
人不能站在現在的高度批判過去的自己,以當時的閱歷和能力,不到二十歲的她能做的,只有暫時的攀附和順從,直到她有了能夠獨立的資本。
“我見過一個女人。”姜绾垂眸,陷入了回憶:“家裏破産以後,她父親不甘心就此淪落,選擇去借了高.利.貸,可掙紮幾年以後非但沒能翻身,本金滾利還滾成了天文數字,最後自殺,她的母親徹底失蹤,所有的貸款債務都落在了她身上,被放貸人賣到東南亞,一整天不間斷地接代嫖客,渾身性病最後痛苦死去。”
“這是華國,沒有這類黑色産業,你家裏也沒有欠債。”
“不是只有欠錢才叫欠債,也不是只有人死才是一敗塗地。”
姜绾絕非被害妄想,她的嗓音好似涼風灌膛:
“我爸犯的錯不是他進去做幾年牢就能解決問題的,他的合資公司、套系品牌,全都受到了影響,你真的以為這些年沈骞和秦曉潇等等那些人給我使絆子,僅僅是因為我初出茅廬嗎?”
因為當時的事情在輿論方面影響很惡劣,和海鑫投資有長久利益往來的集團十有八九都股價大跌,更別提直接在上下游的企業,整個海城各勢力盤根錯節,姜家深處漩渦中心,姜绾是唯一的責任人,她同樣也壓了一身的“債務”,直至現在也無法還清。
摸爬滾打的這幾年,她見過因為遇人不淑在酒吧裏為了幾萬塊“天價”小費,被逼酒到在幾百人的公共場合尿褲子供人消遣的女孩。
見過明明是明珠千金卻被當作物件兒交易,幾十年如一日不能自我,被圍困在廚房竈臺無法工作的女人。
更是見過披荊斬棘無所不能的女性,一生功績卓著卻被盡數冠以旁人之姓,未能在歲月史書中留下半頁痕跡。
“相比起來,我跟着程譯,既能學到東西,又能獲取資源。”
曾經的一切都在姜绾腦海中飄零:
“我想要有尊嚴地活着,我想要轟轟烈烈地活着,如今我實現了,縱然如屢薄冰岌岌可危,也沒必要後悔。”
“可你現在拼了命找他,僅僅是因為把他歸類到了不可控的風險裏?”
“是。”
“就……為了這個付出巨大的精力,你當時,不是真的愛他嗎?”
“愛有什麽用?”姜绾停頓片刻,反問一句,又自嘲道:“只要物質充足,精神富裕,愛情就不是必需品。”
“那你現在和季修遠在一起。”陸思瑤沒捋明白:“不是因為程譯?”
“原本是,現在不是了。”
病房門外,有人擰動把手的動作早已經停下,默默地靠緊在牆邊,傾聽着一切。
“季修遠就是季修遠,不是誰的影子。”